即使是長大後再怎麽風神俊秀的人,小時候還是免不了被喂得圓滾滾地,像個團子一樣到處滾著。
養團子是一件頗需耐心的差事,主動養小團子的人,要麽善良有愛,要麽居心不良。
後稷坐在石階上,一麵撥弄碗裏的粟米,一麵望著幾個團子在社裏玩遊戲。眼看著一個粉綠色的小團子往這邊滾動,他眯了眯眼睛,將碗裏的糧食灑出去,引得一群羽毛鮮亮的母雞咯咯叫著,與團子一道衝過來。
“嗬。”
這種生活真是閑適得天怒人怨啊。
句龍舉著風箏,興致滿滿地自祀廟外邊跑入,路上幾個小團子看到他,都嘰嘰喳喳地吵鬧著要玩紙鳶。
“走開走開!”句龍繞過飛速聚攏的小孩們,急匆匆地來到後稷麵前,“我就說了,棄你應該早些挑選幾個做巫童,挑剩下的送回士族家裏養著就好啊!你瞧瞧,這滿場子跑來跑去的,像什麽話?”
後稷笑道:“跟小童在一塊生活,就好像自己也年輕了一般。”
句龍反感地撓頭:“與其‘好像’,還不如把你那垂垂老矣的心態收拾收拾罷!”他轉頭看看自己手上的風箏,將之拽著線繩扯到後稷麵前:“喏,拿著這個,大好的時節,棄你也行行好,帶我這個小徒兒出城踏青啊!”
“小童年紀都太小,一個不小心要是讓社鼠給咬傷了,那就糟糕了。”後稷答道。
“還有女奴可以幫你照看小孩的啊,我也需要人照顧的好不好?”句龍委屈地撒著嬌。
後稷笑起來,拉著句龍道:“九風,你再不長高的話,遲早要被追上的。”
“若是能長高,難道我還會藏招不成?”句龍嘟嘴。
誰讓他們白澤都是逆生長的呢?他也想再年輕一次啊,現在不僅個子矮視野小手短腳短,更要在人前做出一副天真少年的模樣,怎麽想怎麽憋屈!
他蹲下身子,對樂嗬嗬的後稷道:“為了配合我的這個長相,你也應當帶我去踏青啊!”
後稷隻是笑。
“別不又是有人覬覦著祀廟裏的小童吧?”句龍直起腰來,撓著頭看向祠外。
果然有黑影探頭探腦。
句龍惱怒道:“我去叫衛兵來,將他們趕走!”
“哎哎,別啊。”後稷連忙拉住他,笑道,“就讓別人看兩眼吧,畢竟是骨肉親情呢。”
頓了頓,後稷又狡黠地笑了笑,說:“九風,依你看,如今還有人認得出召公之子是誰麽?”
句龍坦然道:“無可能,當初抱來的時候,不是才這麽點大,連頭毛顏色都看不出來麽?”
“嗯。”
“然後你又讓我把那嬰孩的胎印給弄掉!”句龍話語中帶有抱怨。
古時去掉胎記的辦法,是用蒸過的赤金飾品摩擦生有胎印之處,費時費力,據說孩子越小,效果就越好。句龍哪裏是做這種精細活計的人,一趟趟折騰下來,他隻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後稷微笑著,安撫地摸摸句龍的手臂,隨後抬袖,喚那個穿嫩綠色衣服的小團子過來。
句龍望著那小孩,見其約莫一兩歲大小,長得唇紅齒白、雙目裏像是落了星子一般明亮,心中就不免一陣煩躁,要不是後稷在此,他真想一腳照著那孩子踩下去。
彷佛看穿了句龍的心思,後稷伸手攬過那小團子,讓他在自己腿上坐下。
“九風,你看這孩子資質如何?”後稷笑吟吟地問。
“哼,一般得很!”
“是麽?”
後稷顯然不這樣想,但他並未跟句龍爭辯,隻是將那小團子扶正,把袖子往上捋。
不明白後稷又在弄什麽玄虛,句龍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去,頓時驚詫:“——這是?”
小團子的上臂處,赫然出現一道蝶形斑紋!
“無可能啊!”句龍一把拽過那孩子,仔細觀察其臂上的胎記,情急之下用手去擦拭,也沒能使其脫落半分,“奇怪了,我明明給弄得完全看不見的,怎麽又長回來了?”
小孩被他這樣一拉扯,隻覺得胳膊生痛,不由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後稷卻隻是掩口發笑。
“棄,你莫笑!我、我這就再去弄過!了不起給他把這塊肉剜下來,就不信消不掉了!”句龍羞惱起來,拖了小團子的後領就要走。
後稷這才伸手拉住他,笑道:“唉呀唉呀,九風,別急著表現,先把人還回來。”
他抱起那小孩,戳了戳對方的臉,問句龍:“你看,他與那召公之子,可還相像?”
“這個怎麽說……小孩子還不都長這樣,”句龍道,“要說長大了看的話,可能會有點眉目,但是,棄啊,你這裏養的小童,不都是宗族裏麵的次子或者三子麽?同族同宗怎麽說都長得像的。”後稷是周人宗官,而且可以說是大宗官,於是稷祠也就成了未來的宗官幼稚園……別看團子小,個個血統還都不錯呢。
後稷將嫩綠團子抱得高了些,湊到句龍麵前:“九風,你再凝了眼看,這是誰?”
“不就是召公的兒子麽?”句龍覺著後稷的神情實在古怪,於是聽對方的話,凝神屏息觀察,少頃之後,他恍然,“——啊。原來是這麽回事!”
“我決定選他做新的弟子,傳授巫法,你認為如何呢?”後稷笑吟吟地問。
句龍板起臉:“隨你,我不管。”
惡狠狠地瞪了那綠團子一眼,句龍又道:“我說啊,當心他長得快了或是慢了,遲早露出馬腳!”
“哈哈,這是你說的,九風。”
後稷被句龍的脾氣逗得笑了笑,倒是笑得句龍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後者哼了一聲,轉身跑走。
被人抱來抱去,嫩綠團子心裏本能地不舒服,掙紮著要離開後稷的懷抱。
一落了地,他便遠遠避開後稷,跌跌撞撞地躲到土堆後麵去。
望了望那團子,後稷笑眯眯地重又端起碗來,輕聲道:“你可不能討厭我啊,相反,應當對我千恩萬謝才對哦。”
話是這樣說,嫩綠團子沒聽見,也聽不懂。
他從此就不喜歡後稷,對經常出現在社稷祠的句龍,更是討厭得無以複加,但凡能想到的機關,都會做去陷害句龍一番。麵對句龍的控訴,後稷卻隻讓他消氣,別跟小孩一般見識。
團子總是要長大的,在十幾年後,等他長到跟句龍差不多高的時候,遠方傳來了一個大消息。
——對於大部分國人來說,是好消息。
具體地講,就是那個遠遠地逃出鎬京之外去的周天子姬胡,他終於“崩”了。
舉國歡慶。
“後稷大人,街上喧囂吵嚷,似在慶賀國喪?”綠團子不明白。
他現在正處於“慘綠少年”的狀態,算是長得挺不錯的,不過眉眼畢竟還沒長開,並不具備中年人的壓迫感,往那兒一站,隻讓人覺得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小夥子。若非他從小長在社稷祠裏,那是一定會有稀罕他的長輩上門來訂下婚事的。
見後殿裏麵沒人搭腔,他將簾子掀得開了些,朝裏麵張望。
昏暗的火光下,後稷正在慢慢卸去那身繁複的巫覡裝束,他回眸望了少年一眼,頗有深意地抹著笑。
“……人家怎樣吵鬧,你都莫要管,”他一麵回答,一麵悠然梳理著自己的長發,“夜深了,休歇罷。”
“是,大人。”
少年答應著,轉身往巫奴的屋子鑽,卻又被後稷叫住了。
“別再與奴隸呆在一處,你過來,”他指指殿內一角,“睡在那裏吧。”
“喔……”
後稷的笑顏在火光中顯得有些森然。
雖說他在國人麵前一直是溫文和煦的模樣,但少年從未覺著後稷是心性平常之人,躺在屋角的蒲子上,少年全身繃得緊緊地,半晌都無法入睡。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稷祠內突然響起雜亂腳步聲,似是被人闖入。
別說這個時代,就算是幾百年之後,社稷壇之類的地方,還是不會上鎖的。歹人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山神廟什麽的,也是武俠言情誌怪等最愛用的場景。
聽見腳步聲,少年一蹴而起。
外麵巫奴也從宿房衝了出去,尚未喊上兩聲,就悄無聲息了。
少年驚恐地縮在牆角,隻見後稷剛坐起身,歹徒便闖進了後殿裏,個個蒙著臉,手裏拿著的是明晃晃的刀器。
“——這是做什麽?”
後稷麵露不悅,隻輕聲質問一句,便被飛撲而來的蒙麵人按倒,一刀斬下了頭。
少年驚得跳起,沒命地朝殿門處衝,想要逃出去,卻被捉小雞一般地拎了起來。
有人在他頭頂上壓著嗓子問:“是這個嗎?”
“看左邊膀子就知道了!”
剝了半邊上衣檢查,蒙麵人歡呼起來:“有!有!在這裏!”
說著,數人將嚇得不敢動彈的少年裝進口袋裏,扛上肩,趁了夜色匆匆離去。
翌日晨,朝堂上眾卿議論紛紛。彼時周公與召公這兩位大貴族已經“共和行政”了十四年——之前可以說是天子失道,他們代為管理朝政,但是,天子這一崩,周室應該推選誰為繼呢?
今天召公來得晚了些,他並非獨自上殿,而是破天荒地帶了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同行。
“此為太子靜。”他說,“當日國人大亂,圍困寒舍,不得已,隻得以自身幼子替代,保全太子性命與王室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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