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天子,就別再回來學巫法。”後稷搖著羽扇,閑閑道,“這是當初就告知過大王的了,為何突然又起了心思?”

蟬鳴聲此起彼伏,縱然是社稷祠內,也免不了受蟲鳴鳥叫的騷擾。

雖然已是秋季,但天氣依然悶熱,姬靜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隻帶上三五名心腹,趁著傍晚時分,偷偷溜到社稷祠來。

“朕就是要學巫覡之道。”他說,“朕是天子,先生預備抗旨?”

後稷並不懼怕他的威脅,隻淡淡笑道:“請大王按禮製降旨,臣自然會遵從。”

姬靜沒作出回應。

他既無受挫的神情,也不帶半點被拂逆的惱怒——隻是單手撐著下頜,等待後稷的下一句話,或者就這樣冷場,看誰的抗壓性更強,也不壞。

“你倒是很有耐性。”後稷搖搖扇子,道,“值得稱讚。”

“多謝先生。”姬靜回答,他又問,“先生教授並撫養朕至此,可曾後悔?”

後稷笑起來:“為何要後悔,你應當是一位永載史籍的天子,臣應當自豪才對。隻是陛下,想要再修習巫法,是為何故?”

姬靜沉默少頃,挑著詞句回答說:“不瞞先生,朕是想要留住一名巫覡。”

“巫覡?”

“是,此人夜半踏月而來,天明便歸去,無論安排怎樣的防備,都無法將之留下。”姬靜道。

他與巫女姐姐定下三天之約,隻短短相處幾日,就因拿不出那龍涎匣子,被她甩手逃走了。而後又偶然遇到一回,她仍在宮內尋找匣子,這次他卻怎樣都留她不住。

不得已,隻好求教國內的大巫了。

後稷聞言,問道:“此巫危害陛下?”

“那倒是沒有……”姬靜答著,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總之,朕要破了她的巫法。”

後稷狐疑地打量對方,既有巫覡作亂,為何不曾報到他這巫官之首處?更奇怪的是,天子為何要親自學習巫術捉拿此人?

“大王,臣有疑處,還望明示。”他問,“此巫……是否巫官?”

“這嘛……”姬靜想了想,道,“朕不知,但見她提起先生的態度,似乎並非先生屬下。”

“提起臣下?”那便是他見過的了。

不過他見過的巫覡沒有七千也有五千,這大海撈針的事兒,未免太沒水準了,他不會做。於是,後稷捋著扇子上的羽毛,再問那少年:“那麽,臣又請教大王:此人的口音如何?”

後稷是教過姬靜辨識各地口音的,即使大家都用鎬京的官話交談,姬靜也能聽出對方來曆。

姬靜回憶著,不太確定地說:“唔……其實,大概是說著帶點荊蠻味道的腔調……但她說她是來自西麵的。”

其實他想說的是,從沒聽過那麽奇怪的口音,有時候甚至覺得那女子發音錯誤來著。大概是一開始官話的啟蒙老師就有點咬不準音吧。(米熊&小昭:口胡!你說誰口語不標準?!)

“西麵?”這個範圍未免太寬泛,後稷瞥了一眼殿門處,句龍剛沐浴完畢,濕漉漉地跑進殿來,“那此人所書的文字呢?是哪一國的字體?”後稷說著,指指坐墊,示意句龍坐下聆聽,不要插言。

當時文字尚未一統,還是“劍字有十九種寫法”乃至更多的年代,所以單看手書的字體,對書寫之人的來曆也能鑒別一二。

誰知問及此事之時,姬靜竟然有一絲慌張,貌似心虛又像是羞赧一般,連聲音也低了兩個調子:“這個……”

“嗯?”

“以朕所見,她恐怕是不會寫字,也大字不識得幾個……”姬靜的聲音越來越低,就要細微得聽不見了。

後稷將羽扇提高了些,遮住顏麵,尷尬一咳。

相對地,句龍卻呼地站了起來,帶著慍怒嗬斥:“天子莫不是信口胡言?哪有巫覡不懂得識字的,這分明是汙蔑了天下的春官哪!”

不是他自傲,自古以來巫覡便是貴族中最有文化的一群人,知天文懂地理會算數還兼職史官,在夏商時候,更是王者的左臂右膀,地位崇高。

“九風,不得無禮!”後稷連忙勸阻句龍,又對姬靜道,“即便此人真為巫職者,那也必然是卑微之人,請大王自重,勿要與小人結交。”

此處的小人是指地位低下的國民和賤民,君子是指王孫貴族一類上流社會的人,不止當時,再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小人和君子這兩種稱呼,都是不與人品掛鉤的。

後稷這聲勸是合情合理,姬靜怎麽聽也聽不出來對方有無借題發揮。

要說他原本是很擔心求助被拒絕的,因為他一上任就廢了籍田禮,想來後稷安撫眾宗官就已經夠頭大了,對姬靜應該沒有好臉色看。但後來他發現不是這樣,後稷就像沒事人一樣,照樣該幹嘛幹嘛,覲見天子的時候,依然恭敬溫和,好似一點都沒受到影響。

姬靜看著對方,發覺現在九風(句龍)的忿忿之情似乎也不是假裝的。

“大王,若此人再來,你就立刻派人來告訴我!”句龍怒道,“我必將之拿下!哼!”

——自家門前,豈容外人裝神弄鬼!(喂!)

姬靜被句龍的反應嚇了一跳,道:“呃、那個、其實不用擒拿對方的,朕隻是希望此人能在宮內多留幾日,讓朕一盡國主之宜——”

“大王……”後稷不讚同地看了看他。

句龍指著姬靜罵道:“天子,你這是什麽態度,是想遠君子而親近小人嗎?忘記前朝是如何覆滅的了?我知道,你喜愛與那野巫玩耍,必然是對方給你變些戲法,懂得怎樣討好於你!你還沒到昏聵的年紀,就已經染了昏聵的習性,如此作為,對得起周室先祖嗎?”

以上的罪狀幾乎全部都是句龍自己發散思維而來的,姬靜頓覺冤枉,道:“九風,你言重了,不過是區區一個人而已。”而且還是個姑娘家。

句龍聽不進辯解,隻道:“言重與否豈是你說了算的!”

姬靜也不是善茬,立刻回敬道:“朕要如何,又豈是你一介巫童能評論的!”

“你——”句龍大怒,將要衝過去拎住姬靜之時,卻又被後稷攔住。後者道:“‘九風’,莫要在大王麵前放肆。你先出去。”

句龍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他在人前所用的姓名,乃是九風,是後稷身邊的巫童。雖然這麽多年來都不曾長高一寸,但國人隻當做是後稷顯神通,並未覺著句龍本身有多大能耐。就連在社稷祠呆了十來年的姬靜,也不知道九風的真實身份為何。這樣訓斥姬靜,對方肯定是會反彈的。

“哼!”句龍恨恨地瞪了姬靜一眼,推開姬靜的跟班們,頭也不回地衝出殿門去。

後稷對姬靜道:“小徒的脾性,大王一向是知道的,他並無惡意。還請大王看在微臣薄麵上,勿要怪罪於他。”

“嗯。”姬靜點頭。

九風沒有惡意?才怪,姬靜從小就覺得九風看他不順眼,簡直就像有殺父之仇似地。要不是九風這個人的存在,姬靜不會如此努力地成長,因為他生怕稍微怠慢一點點,就被九風找到破綻給害了!

(——所以,從某種方麵上來說,九風是他的良師益友沒錯……)

姬靜默默抹著冷汗,又聽後稷輕描淡寫道:“若是大王執意要留下那位巫覡,臣下倒是有法子。”

“哦?快說!”

後稷倒是沒有多說,他站起來,裹著絲綢拿了木炭,在地板上畫起符印來。姬靜專心地看著,記憶這些紋路。

“……如此,既是巫法,飛天遁地之術,大多離不了這幾訣。”後稷解說到,“請大王待此人落地之後,暗中派人按此巫陣布置四周,一定教那人逃脫無門……”

姬靜用力點頭。

待少年天子興衝衝離開之後,句龍進了殿內,觀察後稷給畫的巫陣。

“這是……啊!”他驚叫起來,“棄,你怎麽可以教他畫那個!”

“為何不可呢?”後稷笑笑,繼續搖著扇子納涼。

句龍對他不滿道:“你知道真用了就會傷人的!”

“若那邪魔外道是自地下遁走的,就沒事啊~~”後稷沒事人一樣悠閑應答。

“可那人絕對不是從地下走的,你不可能猜測不出!”

後稷轉頭看著句龍憤怒的臉,無辜道:“為何我會猜測得到那人行什麽巫法呢,方才天子可吞吞吐吐什麽都沒透露呢。”

“若他是從地底遁走的,我會無知無覺嗎?”句龍幾乎要吼起來了。

後稷替他扇扇風,笑道:“唉呀,九風,冷靜~息怒,何必為一名巫蠱小人對我大呼小叫?告訴天子一種巫法,結果如何則不在我的預料之中,如此……不是挺好的麽?”

句龍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這是草菅人命!”

“賤民之命,草菅又如何?”後稷嗬嗬笑起來,“方才天子怎樣對你,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教他順心遂意的話,他倒踐踏我巫官成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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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草菅人命這個成語典故是漢代的,純屬作者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