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廟內,江然良久沉默。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一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為了救自己的性命,在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忍受著這世間最可怕的痛苦。

秋辭驛下的時候,江然見過那石柱上刻繪的圖案,其上種種,好似十八層煉獄一般。

一個姑娘,到底是以什麽樣的決心毅力,才能夠毅然決然的去承受這樣的痛苦。

隻為了一個……陌生人?

與其說江然如今心中的是感動,不如說說是困惑,以及……憤慨!

無論是什麽樣的情況,都不該讓一個人為了另外一個人,付出到這種程度。

“為什麽……沒有阻止?”

江然緩緩睜開了雙眼,看向了老酒鬼:

“你能夠阻止的!

“她不欠我什麽,沒道理做這種事情。”

“魔教中人做事,什麽時候講過道理?”

老酒鬼冷笑一聲,繼而吐出了一口氣:

“我能阻止唐員外,讓他打消此念。

“更有甚者,我可以殺了他,不讓他逼迫自己的女兒……

“可是,當年那孩子和你見麵的第一眼開始,有些事情就已經注定。”

“我……見過她?”

江然詫異,他是穿越者,自小到大的記憶,全都在腦海之中。

如果自己見過唐詩情,哪怕女大十八變,心中也會有一個印象才對。

“她見過你……”

老酒鬼瞥了江然一眼:

“而憑她的本事,你又如何能夠發現得了她?

“實話說,自她十歲之後……每年她都會來見你一麵。”

“為何從未現身?”

江然眉頭微蹙,又瞪了老酒鬼一眼:“我發現不了她,這該怪誰?”

“怪命!誰讓你是魔教少尊?”

老酒鬼說到這裏的時候歎了口氣:

“至於為何從未現身……是因為我沒讓……

“我答應唐員外,幫他救你性命。傳授你驚神九刀,是我的私心,不傳授你內功,是他們的要求。”

這話說完之後,老酒鬼和唐員外打的是什麽主意,就已經一清二楚了。

老酒鬼把江然留在身邊二十年,傳授驚神九刀,教他坑蒙拐騙。

九死絕脈壽二十,不能更多。

自有這絕症以來,從未有人活過二十歲。

因此,老酒鬼的私心除了傳授他驚神九刀之外,便是打算將其留到二十。

若是此症無解,便給江然二十年沒有魔教的日子。

不受打擾,可以天真快活。

其後將其送到唐員外手中,和唐詩情成親。

讓唐詩情為其施救……

成與不成,都算是留了一線生機。

這打算究竟好與不好,江然自認難以分說。

他不是老酒鬼,難以體會老酒鬼的心境,他也不是唐員外,無法體會唐員外的執著。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唐詩情。

哪怕是到了現在,他還是不明白,唐詩情為什麽這麽做。

似乎是看出了江然臉上的困惑,老酒鬼也不打算繼續用‘魔教中人做事沒有道理’這樣的理由來繼續搪塞他。

微微沉吟之後,老酒鬼說道:

“我之所以答應這件事情,是因為當時唐員外雖然有這樣的打算,卻從未逼迫過唐詩情這麽做。

“魔教問心,隻求本心。

“那一年,隻有十歲的唐詩情,親自來到我麵前,跟我說了一番話。

“她說‘魔教分崩離析,少尊事關重大。然我魔教行事從不強逼於人,縱是我父,亦如是也。’

“‘但我身為魔教弟子,怎忍門人四散?出於大局,我願修此道。’

“‘可心若不誠,萬古難修,縱然是當年創出此法之人,亦未有所得。’

“‘是以自今日始,給我三年時間。我每年見他一麵,再以問心齋秘法,叩問心門可甘願否?’

“‘若心甘情願,縱然萬刃加身,亦如飲甘霖。反之……若心中疑惑,難以自持,此事便算是他的命數,以我之能,不足以救他。’。”

這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能夠說出來的話?

江然看向老酒鬼。

老酒鬼歎了口氣:

“是她說的,縱然是言語可以欺人,她的眼睛卻是騙不了人的。

“這不是唐員外逼她的,她語出至誠,瞞不過我的雙眼。”

江然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又想到了一件事情。

當時在秋辭驛下,唐畫意見到了那萬古第一悲之後,曾經跟他說過。

這門武功,自古以來隻有一個人成就了。

當時江然以為,成就這門武功的,便是秋辭驛下原本埋著的正主。

可如今看來……卻是唐詩情。

老酒鬼則繼續說道:

“她也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自那之後每年都會來見你一麵。

“一直到十三歲……她忽然告訴我,她喜歡上了你,此情叩問心門,絕無虛假。

“隻是這話我未曾放在心上,隻覺得那會她尚未及笄,又哪裏知道什麽情愛?

“可又過了一年,此心未改,我才想起來,這孩子從小便與眾不同。

“她心智堅韌,又少年老成,遠非尋常可比……

“而那會,她已經堅定決心,開始修煉萬古第一悲。”

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了一下。

眸中泛起思緒。

猶記得,自唐詩情真正開始修煉萬古第一悲之後,老酒鬼第一次見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原本是多麽靈動,漂亮的一個孩子。

“卻忽然之間,好似變了一個人。憔悴,麵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她已經無法自己行走,傷痕深入骨髓,行動之時隻能坐在椅子上,被人推著走。

“甚至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幹澀好似老嫗。

“那一刹那,我真恨不能殺了唐員外……可是那孩子眸子裏的光彩,卻又那般灼人。

“她的心中存著希望,雖然身做枯槁,可心底卻又宛如驕陽。

“我不能強行讓她放棄……便想動搖她的心念。

“魔教既然一切隻求本心,那若是動搖了心念,這件事情,是否還有餘地?

“所以……”

“所以……自十四歲開始,你就逼著我去流連花叢,去逛青樓?”

江然忽然給老酒鬼這不靠譜的行為,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情竇初開的少女,若是知道心上人眠花宿柳,又如何能夠不動搖?

傷心好過傷身,而且還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

因為哪怕唐員外的法子,再怎麽可行,是否能夠救治九死絕脈仍舊是一個兩可之間的答案。

“沒錯。”

老酒鬼淡淡開口:

“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我本也是想要讓你體會紅塵之樂,識破紅粉骷髏之意。

“若是將來再有類似情況發生,你心中自然可以穩如泰山。

“不像我……一生為美色所迷,最終隻落得一個給老情人養孩子的淒涼下場。

“可誰能想到,你小子油鹽不進,還直接從青樓窗戶跳了出來,摔斷了腿都不怕……真不知道你膽子到底是大還是小。

“但如此一來,卻又更加堅定了她的心思。”

不過老酒鬼也一直都沒有放棄。

變著法子的折騰江然,兩者開啟了長達六年時間的鬥智鬥勇。

而這期間,唐詩情也仍舊堅持每年來看江然一眼的習慣。

但也就看了三年……

三年之後,她已經耐不住長途奔走。

隻能養在深閨之中。

再之後,便是江然在那小院子裏,月上柳梢,樹下佳人的宛如夢中一晤。

可如今再想到那一幕的時候,當時所有的疑惑不解,似乎都有了解釋。

隻是,江然還是不能體會那會唐詩情到底會是什麽樣的想法。

得知自己的九死絕脈尚且還有其他救治之法的時候,她是開心的,還是難過的?

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有些失望?

那一麵的那幾句話,她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心境跟自己說的?

這一瞬間,江然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他有一場深情,卻不知該如何回報。

“你想知道的事情,基本上都告訴你了,如何,怎樣的想法?”

老酒鬼歪著頭看著江然。

江然輕輕搖頭:

“我不知道……”

“這就是為什麽她不願意告訴你的原因。”

老酒鬼輕聲說道:

“其實,按道理來說,我們也不該告訴你……

“有些時候太重的恩情,會讓人覺得難以喘息。

“詩情是擔心,你將來若是待她有所不同,究竟是因為,她是唐詩情,還是因為她曾經為你受過的苦?”

“她……怎麽樣了?”

江然忽然抬頭,問出了這個問題之後,卻又低下了頭,自言自語道:

“她沒事……”

若是有事的話,又如何能夠殺光青河幫和蒼州城外的雲部弟子。

她不僅沒事,而且手段通神。

“算是因禍得福了。”

老酒鬼說道:

“所謂的萬古第一悲,其實是出自於一個妄念。

“魔教之人離經叛道,行事不拘一格。

“尋常人是敢想而不敢做,他們卻是隻要想到了,就會去做。

“昔年有位魔教高手,曾經在書上看到了一句話……人身之妙遠勝於星辰。

“借這一句話,他便開始深入探究。

“發現人體擁有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藏。

“他認為,我們修煉內功,並非是因為功法之效。

“而是因為,這功法正好通過這樣的途徑,觸發了體內寶藏。

“孰不見,內力隻在體內,而未見體外?

“因內力由內而感外,故內力自生。

“人修煉內力,可曾有過終點?武學之道浩瀚如海,從未有過盡頭,因此,挖掘自身亦不會有所盡頭。

“若是能夠將這人體大藏,盡數挖掘成藥,便可得長生久視。”

“……”

江然一陣無語。

當時在秋辭驛就聽說,金蟬王朝的先皇昔年是為了求長生不死,這才著人去尋。

結果這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

江然當時懷疑,這件事情或許另外有人謀劃,從中作梗,便讓道無名去留心。

而落日坪一役之後,道無名也不告而別,說不得就真的是進京去追查這陳年懸案去了。

老酒鬼的話還沒說完。

開啟人體大藏,長生久視雲雲,自然都是一念而起。

可魔教弟子從來敢想敢幹,既然有了這個想法,就會付諸行動。

不過當年那位魔教高手也不至於這麽癡,上來就用自己開煉。

而是抓了很多人,用各種法子想要刺激他們開啟體內寶藏。

最後發現,痛苦便是開啟玄門的不二法門。

尋常人經他手段之後,尚未有明顯感觸,但是修煉武功的江湖中人,每每經曆便可以讓功力大增。

由此方才衍生出了萬古第一悲。

此後,他毀人無數,做了無盡嚐試,雖然從未有過一次成功,卻認為自己走對了路子。

之所以不成功,是因為拿來嚐試的這些人,不具備相應的心性,無法堅韌的走到最後。

因此……他終於對自己下了狠手。

結果如何,看看秋辭驛也就知道了。

但是他臨死之前,仍舊未曾覺得萬古第一悲有錯。

便將這修煉之法,一份留在了魔教,後來編入了十八天魔錄中,另外一份則記錄在了秋辭驛地下的石柱之上。

之所以起萬古第一悲這個名字……其實並不是因為他覺得這武功悲涼。

他覺得悲涼的是自己。

他發現了天上地下獨一無二之法,可惜卻未曾成功。

若是成功的話,他或許會成為古往今來的第一大宗師。

這豈非悲涼?

因此,方才有了這萬古第一悲!

唐員外為了救江然這位魔教少尊。

苦心孤詣,翻遍魔教典籍,羅列數種秘法,取長補短,終究讓他創出了一門神功。

取其名曰【心魔涅槃大·法】。

可單靠心魔涅槃大·法,仍舊太過淺薄。

這才想到萬古第一悲。

若是兩者合練,便可以借心魔涅槃大·法之力,於體內練就兩枚涅槃大丹。

隻是這兩者並非同出一源,因此不能相合,也導致唐詩情其後幾乎不能動彈。

體內經脈處處受製,時時刻刻都被體內內力衝撞,每一分每一秒都好似承淩遲之刑。

縱然一身內力通神,也是半點動用不得。

需得以陰陽相合之法,將這兩枚涅槃大丹,送至江然體內。

江然那會體內本無內功,借此讓丹勁入百骸,重塑筋骨,重調經脈。

如此方才能夠涅槃重生,脫胎換骨。

不僅僅能夠解救江然的九死絕脈,還能夠讓他一朝跨入絕頂,成為這天底下有數的高手之一。

這也是為什麽唐員外不讓老酒鬼傳授江然內功的原因。

而之所以要讓兩個人成親。

一來是因為救治之法,需得陰陽相合,唯有行夫妻之道方才可成。

二來,一旦此法成就,唐詩情縱然是能夠恢複行動能力,可修煉萬古第一悲的傷勢,再加上根基盡數交給江然涅槃,她也會成為廢人一個。

而且最讓人擔心的是,救治江然的執念一旦完成,說不得她就會香消玉殞。

唐員外身為唐詩情的父親,又豈能不去完成她的心願?

讓她可以嫁給江然,圓上這一夢?

誰能想到,這一切最後全都用不上了。

江然可以救治自己的性命,在唐畫意心魔念的影響之下,這話具實無疑。

最終,唐員外心念一轉,準備了這麽多年的東西既然用不上了,那就索性將其一分為二。

既能夠給江然留下一分底氣,也能夠留下自己女兒的性命。

所以就把江然迷昏過去,借心魔涅槃大·法把體內的兩枚涅槃大丹,一份給了江然,一份留給了唐詩情自己。

這就不需要行那夫妻之實,也算是給彼此留下了餘地。

隻是江然這一枚,深入丹田之內,不顯於外。

江然未曾修煉過魔教內功,也難以運使當中神通。

倒是唐詩情少了一枚涅槃大丹的鉗製之後,借此涅槃重生,不僅僅武功盡複,更是達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境界之中。

這也算是她多年承受痛苦,所換來的回報了。

其後唐家人一夜撤走,這些事情,江然也就知道了。

隻是那會他尚且不知道,這一家人到底為他付出了什麽。

也不知道,唐員外發現他體內修煉的是道家內功時,又是什麽樣的心情。

最後又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未曾揭破他的身份,選擇了舉家遷徙。

甚至還讓唐畫意易容成了厲天心,隨時守護在一邊,保護他的安危。

老酒鬼把這一係列的事情,全都說完了之後,武神廟內的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率先打破沉默的,還是江然,他抬頭看向老酒鬼:

“我想見她。”

他必須要見她!

雖然他還不知道,自己見她之後應該說什麽,或者是做什麽。

但是,現如今他無論如何,都得去看看她。

看看這個為了自己燃燒殆盡,甚至可能落到一點灰都剩不下,仍舊甘之如飴的女子。

那夜的那雙眸子,此時此刻映照心門。

他忽然體會到了魔教的核心教義……

遵從本心!

心魔大自在!

然而老酒鬼卻瞪了他一眼:

“她現在還不想見你……”

“……為什麽?”

江然一愣,他感覺她應該也很想見自己才對。

為何避而不見?

“因為,你都不多看她一眼。”

唐畫意沉默到了此時,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

“這不用我給你提點吧?”

“看她……”

江然呆了呆,自己又如何看她?她又不在身邊……

心念及此,他忽然想到,離開唐家的那一日,那幅畫!

難道說……那幅畫上另有玄機?

可是,可是自己當時沒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