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鬼盤膝坐在床榻之上。

看上去神色委頓。

不過氣息卻已經調勻了,性命顯然無礙。

江然看了他一眼,就皺了皺眉頭。

老酒鬼也看他,跟著皺眉……兩個人皺眉的動作,幾乎都如出一轍。

就聽江然說道:

“死不了?”

“且死不了。”

老酒鬼嘴角泛起笑意:

“老夫將來可還是要給你們帶孩子呢。

“要說的話,還是小孩子好啊。

“你小時候就乖巧可愛,每天端茶送水,噓寒問暖的。

“長大了之後,怎麽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江然臉色有點發黑,這算是黑曆史了。

畢竟是兩世為人,他沒有孩子該有的天真。

知道自己和老酒鬼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所以他對老酒鬼自然免不了要捧著一點。

當孩子嘛,乖巧一些,才會惹人憐愛。

否則的話,熊孩子一個,又沒有血緣在,回頭老酒鬼把他扔了,他那個年紀還真的沒有謀生的手段。

後來感情越發深厚,也就知道老酒鬼不至於把他扔了。

這才逐步開始原形畢露。

此時聽老酒鬼又提起了當年的事情,就忍不住嫌棄的擺了擺手:

“你少說兩句。”

“早知道你這樣,當年就把你扔了。”

老酒鬼氣哼哼的開口。

唐員外卻眼睛一亮:

“你怎麽不扔啊?你早點扔了多好!”

“……然後你撿回去?”

老酒鬼黑著臉看了唐員外一眼。

唐員外撓了撓頭,笑著說道:

“那自然是得撿回來,少尊本就該被我等撫養長大。”

“想得美……”

老酒鬼說到這裏,輕輕吐出了一口氣說道:

“你們是怎麽知道五欲追魂令的事情?”

先前跟唐員外說過的話,這一次隻能又說一遍。

老酒鬼聽完之後,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左道莊莊主嗎?

“說起來,也算他倒黴。

“不過,他還是這般沒用,一個未曾落實的五欲追魂令,竟然就毀了他的一雙眼睛和一條胳膊。

“換了今天晚上是他的話,隻怕已經瘋了,變成一個沉迷殺戮欲念的怪物了。”

“哦?”

江然一愣:

“那東西,還有這種作用?”

“你以為你爹為什麽要創出這五欲追魂令?

“實話告訴你,我見過的魔教中人裏,你爹是最沒有人性的一個……這一點,我總覺得你也繼承了一部分。

“不過好在你還繼承了你娘的溫婉善良。

“否則的話,我真就把你給扔了。”

歲數大的人或許就是這樣,說一件事情的時候,說著說著就歪到其他的方向了。

說完了之後,再往回拉:

“你爹當年之所以創這五欲追魂令,其實是想要坑我,好在你娘麵前落我麵子。

“五欲追魂令本身並不具備殺戮之能,它最危險的時候是令未成時。

“那時候,這一路輸送的內力,都存於這器物之上,再被人以獨門手法,以及五欲血拘束。

“整個狀態極不穩定,稍微碰觸,就可以引起其上附著的內力反噬。

“左道莊莊主,就是被這一層所傷。

“而今夜我中的……則是他們烙印成型的五欲追魂令。

“隻可惜,說是成型,其實也未曾成型。

“五欲血不全,隻能算是半道追魂令,否則的話,我也不能在一瞬間就將腦海之中的欲念逼出體外。

“哼,江天野這個狗才,打不過我就想出這陰損的法子。

“當真無恥至極。”

一句話說完,在場三個人都有點尷尬。

尤其是唐員外……

唐詩情沒見過江天野也就算了,唐員外可是江天野當年的手下。

這般被人辱及舊主,還是當著少尊的麵。

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差不多得了……”

江然也是撇了撇嘴:

“後來不是沒用嗎?”

“那是因為你娘嫁給了他。”

老酒鬼哼了一聲:

“然後他就有了良心了……感覺之前做的事情太過了,這才將這法子封存,束之高閣。

“美其名曰,用之不詳。

“結果,還被人給偷了。

“偷了追回來也行,他偏偏下什麽當場銷毀的命令。

“擦屁股都擦不幹淨,累得老夫今日在這裏遭這份罪……早知道當年這東西沒被毀掉的話,我至於這般沒有警惕嗎?”

“行行行,都是他的錯總行了吧。”

江然一陣無語:

“要不你把屍體找出來鞭屍泄憤?”

唐員外瞪大雙眼,感覺果然不愧是少尊,這話都能說的出來,有我魔教風範。

“就扯淡。”

老酒鬼翻了個白眼:

“他屍體早就爛沒了……用你的話說,我鞭個錘子啊。”

說到這裏,他咳嗽了一聲說道:

“雖然我不至於被五欲追魂令所控製,但是這五欲追魂令一旦中招,想要恢複,沒有三五個月,隻怕難了。

“但是棄天月估計這一兩日之間就要動手。

“你們得早做準備……若實在不行的話,就趕緊離去。”

唐員外搖了搖頭:

“天上闕尊主你是我魔教叛徒。

“他如今所行之事,不僅僅是天上闕以及金蟬王朝的事情。

“更是牽扯到了我魔教存亡。

“此時此景,我等退不得,否則的話,二十年前那件事情一旦重演……我們還得用多少年休養生息。”

這件事情江然先前在破廟之中,也曾經聽老酒鬼說過。

當年五國亂戰,看似是江天野挑起來的。

其實根本原因,是因為魔教之中的一件神兵。

據說此物可以搬山煮海,改天換地,有著無窮威能。

雖然江然總感覺,這話多半是在扯淡……可是,這些皇帝們卻是相信的。

當年就是因為這個事情,方才導致剛剛因為恢複了幾分元氣的魔教,再一次支離破碎。

如今天上闕尊主,表麵行事是繼承江天野的遺誌,為此甚至籠絡了一批魔教弟子聚集在這錦陽府。

事情一旦鬧大,這幫人藏不住身份,說不定這鍋又得魔教來背。

到時候五大國家同時對魔教出手。

難道還能指望天上闕頂在前頭?

所以,錦陽府的事情,必然要叫天上闕铩羽而歸,否則情況就很難掌握了。

老酒鬼自然也明白這其中利害關係。

當即輕輕突出了一口氣說道:

“既如此,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你們都得做好準備……

“那老鬼回來了沒有?”

老鬼?

江然聞言看了唐員外一眼。

唐員外幹笑一聲:

“教主尚未歸來。”

江然恍然,原來說的是他。

隻是想起這個人,江然的表情又有幾分古怪了。

因為按照老酒鬼的說法……這人是自己的爺爺。

問香林內他們曾經見過一麵。

卻也隻是這一麵之緣。

如今好在他不在這裏,不然的話,江然還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才好。

“盡快通知他回來吧。”

老酒鬼說道:

“我如今這模樣,暫時無法出手了。

“真需要的時候,頂多就是出來嚇唬嚇唬人……若是唬不住的話,那就弄巧成拙了。

“而我無法出手的情況下,咱們這邊最拿得出手的高手,也就是這個老鬼和詩情了。”

江然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你太不把我看在眼裏了。”

老酒鬼聞言有些嫌棄的看了江然一眼:

“還是那四刀?”

“……怎麽了?”

江然感覺有點不爽:“那四刀不夠嗎?”

“差了點意思。”

老酒鬼摸了摸下巴說道:

“你這四刀,我也在大先生的話本裏見過。

“一刀鬼神驚……咱們練驚神九刀的,第一刀都是這個,沒什麽好說的。

“不過我看你這一刀用的有點不對勁……這一刀勝在無聲無息,卻可以刀走千裏。

“鬼神為何要驚?

“便是因為,出刀之前無聲,收刀之後無音,縱然是鬼神也難以察覺。

“待等見得人頭跌落,它們也得驚呼出聲。

“如此方為鬼神驚,而不是像你一樣,天天拿來人前顯聖,到處賣弄……”

“……”

江然一陣無語之後,冷笑一聲:

“怎麽,忽然想起自己是我師父了?”

“你好好聽著。”

老酒鬼想了一下說道:

“第二刀和第三刀,個人悟性不同,領悟也不相同。

“我倒是沒有什麽可以提點你的,畢竟我未曾親眼所見。

“你所練與我所練,都不一樣……

“不過你的第四刀,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去過鬼王宮?”

“這件事情我也想問你。”

江然說道:

“你出自鬼王宮?”

師徒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陷入了沉默。

還是老酒鬼先開口:

“我就是在那裏得到的驚神九刀傳承,你的這第四刀,應該是取自牆上刀痕。

“而那刀痕……是我當年練刀之時留下的。

“這般看來,你這一刀還是得自於我啊。

“這一刀是術之極,將刀法演變到了極致。

“正常來講,你這一刀出手,無人能夠抵禦……可惜,這江湖上的武功,也分有形和無形。

“比如說,你出猴子偷桃,我打黑虎掏心,這就是有形。

“而無形……你看詩情出手,可曾有半分痕跡?

“有形的刀,遇到無形的招,你又該如何破解?”

“先聲奪人。”

江然吐出了四個字。

“好。”

老酒鬼點了點頭:“便是如此,不過,我打算再傳你我所領悟的一刀……

“此為無形刀,以意化刀,觸之則死。

“不過然兒啊,這一刀傳授給你之後,餘下的每一招,都需得你自己領悟了。

“驚神九刀最驚才絕豔之處,皆為自悟。

“我的終究是我的……走我的路,你走不到盡頭。

“走你自己的路,你才能夠有無限的可能。”

“那我也可以不學。”

江然說道:

“憑我如今的武功,應付接下來的事情,未必沒有機會。”

“我知道。”

老酒鬼點了點頭:

“但是,這一刀你必須學。”

江然眉頭一挑,看了看老酒鬼,四目相對之間,江然忽然笑了:

“好,我學。”

這三個字說完之後,就聽唐員外說道:

“既如此,那我和詩情先走。

“我去召集人手,準備一下。”

江然聽他這麽說,就說道:

“我之前在古章縣的時候,見到了問心齋一脈的傳人。

“畫意在他們麵前漏了身份,如今人也跟著我們來了錦陽府……我將他們的所在告訴你,你可以帶他們過來。”

唐員外點了點頭:

“那再好也沒有了,有勞少尊。”

江然又看了看唐詩情:

“別忘了,將畫意她們接過來。”

“我知道了。”

唐詩情柔柔的笑了笑:

“你也莫要焦急,這裏不僅僅隻有你一個人。

“在我未曾倒下之前,你可以盡情學刀。”

“……若真到了那個份上,我就帶你跑了。”

這話說完,就發現唐詩情的眼睛一亮,似乎感覺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目送唐員外和唐詩情出門,江然良久之後方才收回目光。

轉頭看向了老酒鬼。

“哎呦,終於想起你這裏還有個師父了?”

老酒鬼瞥了他一眼:

“怎麽,我之前聽說你好像還很不喜歡這門親事。

“老唐跟我說,你還想跟他退親來著。

“現在我看你眼睛都快長人家身上去了?

“是不是詩情太漂亮了,英雄難過美人關?”

江然想了一下之後,關上了房門。

然後朝著老酒鬼走去。

老酒鬼端坐不動,任憑江然來到了他的跟前,然後一把將其從**給拽了下來:

“你坐半天了,讓我歇會。”

“……你現在不僅僅不尊師重道,還不尊老愛幼了?

“為師還受傷呢。”

老酒鬼大怒:“五欲追魂令啊!!!”

“你受個屁的傷。”

江然忽然語出驚人:

“信天樓裏,我伸手搭你脈搏的時候,就發現你體內根本什麽屁事都沒有。

“這五欲追魂令對你根本沒用吧?”

“噓噓噓噓!!!!”

老酒鬼趕緊伸出手指頭,做出噤聲的手勢:

“你小聲點,他們還沒走遠呢,別讓他們聽到……他們又不會騙人。”

“就知道……”

江然翻了老大一個白眼。

要麽怎麽說有什麽樣的師父就有什麽樣的徒弟呢?

江然是老酒鬼一手養大的,師徒兩個的感情那自然是沒得說的。

所以最初看到老酒鬼抓了那把刀,江然是真的心頭發涼,渾身的血都涼了。

後來看老酒鬼吐血,江然也是真的心疼。

上去痛罵老酒鬼一頓,也算是他這個弟子最為獨特的關心了。

可在他拿住老酒鬼經脈的那一瞬間,他就發現,老酒鬼體內勁力渾厚,經脈半點無損,偏生臉色蒼白,好像身受重傷一樣……

哪裏還不明白,這老貨又在坑人!!

一瞬間意識到了這一點的江然,卻半點破綻都沒有漏出來。

反倒是將計就計,做出傷心震怒的模樣,讓唐詩情和唐員外將那幾個人給殺了。

這一場戲,算是天衣無縫,江然既沒有因為老酒鬼沒受傷而麵現喜色,也未曾就此打住,不知道該如何往下演。

整個過程都很順利。

老酒鬼嘿嘿一笑:

“當時為師還真擔心你會露出破綻。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小子現在是越來越出類拔萃了。”

“你少廢話。”

江然眉頭緊鎖:

“為什麽連他們都騙?”

“剛才不是說了嗎?”

老酒鬼無奈:

“他們不怎麽會騙人……不然的話,唐府那件事情他們還需要對你用心魔念嗎?

“真要是我來做主,你一直到孩子都生了,都不知道他們是魔教的人。”

“……對對對,就你厲害。”

江然忍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老酒鬼舔著臉坐在江然邊上:

“所以啊,想要騙過棄天月,首先就得騙過老唐和小唐。

“不然的話,棄天月那麽賊,肯定不上當的。

“這條老狗,藏在暗中攪動風雨,偏偏自己的所在半點不透風,我想了很多辦法都找他不到。

“那就隻能讓他以為勝券在握,親自來找我了啊。”

“所以,你是因為今天一眼就看出棄天月不是真正的棄天月,所以才演了這麽一場戲?”

江然眉頭微蹙:

“你也早就知道那把刀有問題?”

“廢話,我是誰啊!”

老酒鬼冷笑一聲:

“我可是你師父,他們這一套破爛玩意,都是老子玩剩下的。

“想蒙我?鬧呢?

“隻是我也沒想到,他們用的竟然是五欲追魂令……

“這倒是叫我覺得有些奇怪了。”

“怎麽奇怪了?”

“當年你爹還活著,他派去追回五欲追魂令的就是現如今的天上闕尊主。

“這人現如今打著繼承你爹遺誌的旗號,召集了一群魔教舊部……可實際上,他當年就對你爹陽奉陰違,根本就不是那般死心塌地的忠誠。

“這個人……真正的目的有點耐人尋味了。”

老酒鬼對江然擠了擠眼睛說道:

“這一次咱們先坑他一手,如果咱們運氣好,他親自來了,以為我受了重傷好欺負,老夫就等他過來以後一躍而起!

“不一刀劈了他,也活活嚇死他。

“如果運氣不好,隻來了棄天月他們……

“那我們就斬了他的左膀右臂。

“我看他還能作什麽妖!

“剛才來的那兩個人,就是來查探虛實的,所以你放走了一個,這件事情坐實了挺好。

“不過棄天月這人生性謹慎,肯定還會著人前來查探。

“到時候就讓他看看,我是如何已經無能為力,隻能強打精神,傳授你絕學,讓你……力挽狂瀾了。”

江然聽的嘖嘖讚歎:

“要說賊啊,還得是你賊……果然是老賊,越老越賊。”

“兔崽子,怎麽跟為師說話呢?”

老酒鬼伸手在江然的腦袋上敲了敲:“沒大沒小……去去去,給老夫打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