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一座天牢。

天牢之內總是關押著很多重犯。

不過,尋常的市井小民,作奸犯科了,其實是進不了這裏的。

這裏管壓著,要麽是犯了事的皇親國戚,要麽就是朝堂之上的重臣。

再有……便是江湖上的高手了。

他們被捉刀人拿下之後,有的就被送到了京城,關在了這天牢之內嚴加看管,有的等候處斬,有的則是另有用途。

畢竟不是每一個捉刀人都和江然一樣,喜歡拿著人頭領賞。

因此,這天牢之內關押著的江湖高手,還當真不少。

而整座天牢分成了上下兩個區域。

上麵一層是皇親國戚,朝中大臣,下麵一層全都是江湖高手。

如今下層天牢內,一個密不透風的囚室之中,正關押著一個人。

這人琵琶骨被鎖住,鮮血早就已經幹涸。

頭發繚亂,隱隱可見斑白,嘴唇幹裂,但是眸子裏卻閃爍精光。

他沒有被鐵鏈捆著,縱然是琵琶骨被穿了,他也抬起手臂,艱難的剝著花生,往嘴裏送去。

咀嚼的哢嚓做響,吃的還有滋有味。

一邊吃,他一邊看著不遠處的火盆,呆呆出神。

吱嘎的一聲響,驚醒了他的呆滯,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牢門。

不會有人輕易打開天牢之內的牢門。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裏麵關押著的都是高手。

有些人甚至覺得,鎖了他們的琵琶骨還不行,最好是斬斷他們的手腳,讓他們徹底失去動手的能力,這才算是安全。

可這樣一來,獄卒也會很麻煩。

失去了手腳的人,很容易會死。

不僅僅是傷口潰爛,高熱而亡。

就算是好了,也吃不了飯,更有可能尋了短見……

但凡能夠關在這裏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用處,萬一上頭腦袋一熱,打算找個人做點什麽事情,結果一看,好家夥,手腳都沒了。

那這幫獄卒就得倒黴了。

而平日裏,這幫人除了從鐵門之下送點飯菜過來之外,從不會開啟這扇門。

因此,當大門打開的時候,被關押在這裏的人,已經考慮了各種各樣的可能。

可當他看到進來的那個人時,仍舊滿臉錯愕。

“怎麽會是你?”

他的聲音幹澀,疑惑甚巨:“江然?”

江然隨手將一枚玉蟬收入了袖口,隨手關上了鐵門,端詳著眼前的這個人。

末了輕輕搖頭:

“要不是那獄卒跟我三令五申,說這裏關著的人就叫道無名……

“我實在是不敢相信,你竟然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聽說,你殺了人?”

長公主送來的那封信上,寫明了道無名回到京城之後,在一家賭坊裏忽然莫名其妙的殺了賭坊的老板,並且殺了十幾個在裏麵賭錢的賭徒。

待等衙役趕到的時候,他正坐在賭坊門前的青石上看方誌。

信中說,他當時看的很認真。

好似那是他這一輩子,最後一次看方誌。

“沒錯。”

道無名緩緩開口:

“殺了。”

“為什麽殺?”

“興之所至,信手施為。”

道無名冷笑一聲:

“如何?”

“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江然輕輕搖頭。

“那在你看來,老夫該是什麽樣的人?”

道無名似笑非笑的看了江然一眼:

“亦或者,你覺得你很了解我?”

“……這倒也是。”

江然歎了口氣:

“你我之間也不過隻是見了幾次麵而已。”

“知道就好。”

道無名輕輕搖頭:

“你是怎麽進來的?”

一句話問完之後,卻又不等江然回答:

“算了,無論你怎麽進來都好,現在你都可以走了。

“老夫是罪有應得,如今正好借此地閉門思過,好好想想前塵過往,免得將來行差踏錯。

“江然……你雖然在江湖上名頭不小,但是你得知道,這裏是京城。

“天子腳下,容不得你這江湖武人放肆。

“你若敢猖狂,哪怕你是執劍司在冊的捉刀人,執劍司也絕對放你不過!”

江然微微沉默,繼而搖了搖頭:

“道兄這話,倒是叫我聽不懂了。

“在下素來遵紀守法,又去何處猖狂?”

“好。”

道無名點了點頭:

“即如此,隻盼著你謹言慎行。

“我累了,你可以走了。”

他低下頭,又從袖子裏拿出了一枚花生。

江然想了一下說道:

“我這是第一次探監,倒也沒有什麽經驗。

“總想著,你在這牢獄之中,當也吃喝不愁。

“所以,便給你帶了一點你喜歡的東西。”

“嗯?”

道無名豁然抬頭,就見江然從懷裏拿出了一本冊子,遞給了道無名。

道無名先是看了一眼封麵,多少有些失望。

然而當江然打開第一頁的內容之後,他的眼睛頓時一亮:

“不錯不錯,這果然是正經方誌。”

“知道道兄你喜歡正經方誌,這一趟過來,就順便給你帶了一本。

“這書其實不錯……是從天井大街的琅嬛書坊買來的。

“你要是喜歡的話,我下次過來,還給你帶。”

“哈哈哈哈!!!”

道無名哈哈狂笑:

“將死之人而已,倒也不必再看。

“而且,你和我之間似乎也沒有多麽熟悉,更犯不上讓你為我花錢。

“你可以走了……”

“走走走。”

江然轉身,推開牢門,就見門外正站著兩個獄卒。

看到江然出來,兩個人連忙躬身問好。

畢竟是以長公主的信物進來的,可見便是長公主身邊的人。

這樣的人,哪怕抱不上大腿,也絕對不可以得罪。

因此江然一出來,那獄卒就已經點頭哈腰的來到跟前:

“公子沒事吧?這裏麵的人可都是起窮凶極惡的,您說說,您身嬌肉貴,何必親自過來?

“他態度如何?若是不好,且看小人如何治他!”

“不必。”

江然一笑:

“這人啊,但凡行差踏錯,過去認識的那個人就算是死了。如今留在這裏的人,放下了一些東西,性情也就不一樣了。

“這位大哥,在外麵的時候,我和他也算是相識一場。

“若是方便的話,還請二位照拂一番。”

一邊說著,一邊自懷中取出了兩個金元寶,一人給了一枚。

兩個人下意識的便是大喜,已經有人接了過去,還用牙咬了一口。

然後連連對江然道謝。

並且表示:

“您放心,既然是您的朋友,那咱們一定會好好照顧的。”

“那就好。”

江然點了點頭,然後歎了口氣:

“即如此,就不跟二位多說了,在下告辭。”

“行,我們送您。”

兩個人趕緊跟上兩步,一個在前頭引路,一個在後麵跟著提醒他小心腳下。

一直送出到天牢門口,兩個獄卒這才返回。

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江然臉上的笑容卻已經消失的幹幹淨淨。

他微微沉吟方才和道無名的話。

雖然兩個人交流不多,但是這幾句話似乎別有心意。

他說他是罪有應得,正好在這裏閉門思過,想想前塵往事。

這意思,大約是讓江然想一想前塵,他被關在這裏,應該正是與此有關。

至於前塵……秋辭驛時他們兩個曾經有過一番對話。

是關於先帝的。

這一點,很可能便是誘因。

其後他又讓自己不可放肆……

是告訴自己,不能聲張,需得謹慎行事。

最後他專門提到了執劍司。

那問題的關鍵,說不定就在執劍司內。

而執劍司的問題是什麽?

自今天長公主那話說出來之後,很多事情就已經比較明朗了。

執劍司是長公主一手創立,可她一個人想要執掌這樣的一個執劍司絕不可能。

所以,她最初的時候,是拉著血蟬那批人一起做出執劍司的框架。

並且,血蟬的那些人甚至還在執劍司內擔任高層。

就比如道無名,就是執劍司內的執事。

那執劍司和血蟬,又有什麽區別?

隻怕事到如今,長公主這所謂的執劍司統領,已經失去了統領執劍司的權能,真正掌控執劍司的另有其人。

但……看著道無名如今的際遇,可見就算是執劍司內已經被血蟬徹底滲透。

可當年那些血蟬出身的,卻未必都是血蟬中人。

這又該如何分辨?

而且,道無名到底知不知道,他如今落入這個下場,是因為血蟬從中作梗?

江然心中一邊揣測,一邊往前走。

再抬頭,正看到一家店鋪。

上麵寫著四個大字……琅嬛書坊。

他沉默了一下,並未踏入其中,而是一路往前,很快就已經回到了公主府。

跟門前兩個守衛打了個招呼之後,他便登堂入室。

正要再去一趟書院,就見迎麵而來了一行人。

一抬頭,為首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

他臉色蒼白,一邊走,一邊咳嗽,身上穿著白狐裘,看上去頗為顯貴。

身邊跟著一個小廝,身形利落,應該是有武功在身。

那位公子的臉色很不好,不僅僅是因為臉色蒼白,身體虛弱,他的眉目之間更是藏著一股鬱鬱之氣,不得開解。

江然正看他的時候,這人也看到了江然。

整個人忽然就定在了當場,好似被雷劈了一樣。

他愣愣的看著江然,眸子裏複雜的,好似能夠拍出一套長達七十八集的電視連續劇!

“你……”

他緩緩開口:

“是江然?”

“見過宇文公子。”

江然一笑:

“京城之外,你我有緣見過一麵。”

“是啊……有緣。”

宇文亭深吸了口氣:“隻可惜,這緣分並不叫人歡喜。”

他言語至此一頓,定定的看了江然一眼:

“聽說……”

說到這裏,卻是一頓。

江然便問:

“聽說什麽?”

“……沒什麽。”

宇文亭搖了搖頭,領著身邊的人往前走。

江然稍微往邊上讓了一步。

宇文亭當即身形一頓,看向了江然:

“若我讓步,你可以還給我嗎?”

“還什麽?”

江然笑。

“……”

宇文亭沉默。

江然笑著說道: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敢說的話,那又如何能夠得到?”

宇文亭一愣,繼而低頭匆匆而過。

倒是那小廝若有所思的看了江然一眼,對江然報以微笑。

江然則順勢回應了一個笑容。

彼此匆匆一麵,江然輕輕搖頭,感覺這位宇文亭公子,當真是莫名其妙的厲害。

任誰都能看出,他喜歡長公主。

至於喜歡的到底是這個人,還是喜歡長公主的身份權勢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喜歡的話,至少得告訴她,然後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可他不……他就在這幹看著,等著。

就好像那種餓了的人,張嘴朝天,等著天上掉餡餅。

想的實在是太美。

不過這種事情,江然也並不打算多去考慮。

畢竟跟自己沒有什麽太大的關係。

長公主打算施展什麽手段,那是她的自由,江然來到這京城也有自己的目的。

利用長公主的同時,被長公主利用,也是公平至極的道理。

想到此處,他正要潛行,卻忽然眉頭微蹙。

隨手一抓,掌中便已經多了一枚飛鏢。

飛鏢之上掛著一封信。

“這算什麽?”

江然回頭看了一眼,就見一道黑影飛縱而去。

他腳下一點,縱意流光訣一閃,已經到了那黑衣人的身後。

黑衣人眼神一沉,身形一擰,接連出手十餘道銀芒。

卻見江然隻是大袖一擺,就盡數崩飛,緊跟著一步上前,一把就抓住了那人的肩頭。

一甩之下,整個人便被江然按在了牆角。

如今兩個人都已經不在這公主府內,正處於京城小巷之中。

“什麽人?”

江然歪著頭看著眼前這人。

隻覺得這人的眼睛,很是眼熟。

“……為什麽不看信?”

來人聲音之中帶著鬱悶。

江然一聽這聲音頓時恍然,不禁一笑,鬆開了手,後退了一步:

“畢竟人就在眼前,何必看信?

“嗯,這信上寫了什麽?”

他說著,當著對麵人的麵,拿下了飛鏢上的那封信,打開之後,上麵寫了四個大字:速離京城!

江然神色微動:

“顏會首這是什麽意思?”

眼前這黑衣人不是旁人,她一開口,江然就認出來了。

這是顏無雙!

百珍會副會首。

“你已經惹了禍。”

顏無雙輕聲說道:

“快點離開京城,不然的話,你隻怕再難瀟灑於江湖。

“我言盡於此……”

“惹禍?”

江然微微一愣:“我來到京城不過第二天,幾乎可以說是足不出戶,又是在哪裏惹的禍?而且,你又是怎麽知道我惹禍了?這件事情和你有什麽關係?

“而且,就算是跟你有關係,你我之間又是什麽關係?何必冒風險前來相告?

“就不怕,也給自己招災惹禍?”

“你哪這麽多為什麽?”

顏無雙怒視江然:

“總而言之,你最好快走,不然的話,一旦深陷泥潭,再想抽身而退,可沒有這麽容易了。

“這不僅僅隻是個人武功高低就能解決的問題。

“另外,你要是不想連累我的話,就讓我趕緊走。”

江然無奈一笑:

“顏會首看我可曾拉著你不讓你走了?”

“……那我走了。”

顏無雙還是這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說完這句話之後,當即飛身便走。

江然微微眯起了眼睛,重新折返公主府。

照例跟門前兩個護衛打了個招呼。

兩個護衛也是熱情回應。

隻是待等江然進去之後,兩個人方才麵麵相覷,怎麽感覺剛才這一幕似曾相識?

而就在江然前腳進了門,後腳便有人來到了公主府。

江然去了書院,屁股還沒做熱乎,長公主便已經大駕到來。

看江然跟詩情畫意驚霜驚雪談笑生風,便忍不住橫了他一眼:

“你還在這笑……

“京城衙門前來拿你的人,已經到了本宮府上了。”

“嗯?”

江然眉頭一挑:

“拿我?”

“正是。”

長公主麵色發沉:

“你方才可是去了天牢?”

“沒錯,你既然帶來了道無名的消息,我總不能不見他一麵。”

“你走之後……道無名死了。”

長公主忽然語出驚人:

“被人一掌打碎了天靈蓋,毫無扛手之力。

“而在他死前,唯一見過的人隻有你。

“你這驚神刀武功蓋世,人家自然不免懷疑……”

道無名死了!

江然常常的吐出了一口氣,緩和了一下心虛。

本想說這能懷疑什麽?他在那的時候,外麵一直有兩個獄卒在那聽著。

不過這話到底是沒出口,如果有人打算栽贓嫁禍,別說尚且隔著一堵牆,一扇門,縱然是當著麵,又有什麽用?

看來自己那兩個金元寶是喂了狗了。

江然手指輕輕點了點。

就聽長公主說道:

“不過,他們也未曾言之鑿鑿,說就是你殺的人。

“隻是想要讓你跟著他們回衙門幫著調查一下。

“言語很是客氣……你怎麽看?”

“若是順著他們的步子去走,隻怕越陷越深。”

江然輕笑一聲:

“跟我玩這一手是吧?

“長公主,要不咱們玩個遊戲?”

“嗯?”

長公主一愣:

“什麽遊戲?”

江然輕輕拍了拍唐畫意的肩膀說道:

“你一展身手的時候到了。”

他伸手一指長公主:

“能不能,將她變成我。”

“用在活人身上是會死的……”

唐畫意黑著臉說道。

“不是……你不是還會易容術嗎?”

江然納悶,怎麽一提起來,就以為是天機鬥轉大移形法?

長公主此時倒是反應了過來:

“你這是打算拿本宮去頂罪啊?你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