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淵真人擺明了是想要送客。

江然輕笑一聲,尚未開口,就聽到武威候沉聲說道:

“諸位此般行徑,未免有些古怪。

“道缺真人慘死,爾等急於選出代掌門調查道缺真人之事,姑且也算合理。

“可為何一意驅趕我等?

“是本候和江大俠留在這裏,會礙了諸位的大事?

“需得叫爾等知道……

“道缺真人不僅僅隻是你道一宗的宗主。

“同時也是我金蟬國師!

“他羽化登仙,非是你道一宗一家之事,而是關乎我金蟬的大事!

“你們想要關起門來處理,未免有些……異想天開!”

江然差點忍不住給武威候點一個大大的讚。

果然不愧是武威候,這一番話說的合情合理,理所當然。

而且,這話也隻有武威候說,才是最合適的。

江然無論如何,身份上也隻是一個江湖高手,平民百姓。

武威候卻可以扯出金蟬大旗,讓道淵真人等人,無話可說。

果然,幾個老道士對視一眼,最後道有真人站出來打圓場:

“侯爺說笑了。

“我等並非是打算關上門來處理……隻是這件事情,茲事體大,江大俠又非我道一宗之人,是以……

“唉,忽然遭逢此事,我等也是亂了方寸。

“還請江大俠見諒。”

江然微微搖頭:

“道有真人這話倒是叫江某不好意思了。

“不過,同為江湖一脈,這事若是沒見到,自然是管不了的。

“可既然就發生在了眼前,終究不能視而不見。

“江某雖然人微言輕,但自問也有可取之處。

“願意暫且留在這道一觀中,為此事略盡綿薄。”

打蛇順棍爬,道有真人給這話噎住,便隻好點了點頭:

“好,江大俠果然是義薄雲天。”

武威候聞言冷哼了一聲:

“本候也暫且留在此地,爾等如何處置調查,本候不管。

“但是這件事情必須得有一個結果,否則的話,沒辦法跟聖上交代。”

言說至此,看了江然一眼,兩個人便同時往外走。

驚霜驚雪自然是跟在江然身後。

圍觀的道一宗弟子紛紛讓開路徑,倒是現出了一直在努力往裏麵擠的宇文昴。

他年老力衰,本身還不會武功,如何能夠擠得動這些終日練武的道一宗弟子?

掙紮許久,好容易塞進來一點,眼前的人忽然讓開路徑,他力道一空,險些摔倒。

匆忙之中被人攙扶了一把,當即滿心感激抬頭去看,正要感謝,就發現攙扶自己的竟然是江然。

江然微微一笑:

“宇文大人這是在做什麽?”

“……”

宇文昴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麵色,沉聲說道:

“情況如何?”

“道缺真人死的古怪,江某懷疑凶手便在此中。

“我和侯爺打算暫時留在這道一觀內,幫著調查一下……宇文大人接下來又有何打算?”

宇文昴聽完之後隻覺得為難。

他想了一下說道:

“即如此,那本官便借用一下侯爺的馬車,先回京將此事稟報聖上。”

“也好。”

武威候點了點頭。

國師羽化登仙,這事是不能瞞著的。

否則的話,回頭金蟬天子召見國師,方才知道國師已經沒了,他還不知道……那肯定是得龍顏大怒的。

江然看了這宇文昴兩眼,倒是沒說話。

宇文昴被江然目光逼視,眉頭緊鎖:

“你……這般看著本官作甚?可是有不同意見?”

“在下一介草民,哪裏敢幹涉二位行事?”

江然連忙擺手:

“宇文大人且自去就是,無需在意江某。”

這會你倒是知道自己是一介草民了……

宇文昴心下嘟囔了一句,又跟武威候示意之後,這才轉身離去。

江然眸光落在此人後背,半晌之後收回目光看向了武威候。

發現武威候也正在看著自己。

四目相對,就聽到武威候輕聲說道:

“宇文亭對長公主之心,路人皆知。

“為了此事,難免對你有所偏頗。

“不過宇文昴卻是一心為公,非是為了私仇行事之人,你大可不必這般針對於他。”

“侯爺見我針對他了?”

江然笑道:

“孰不見,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針對我。”

武威候啞然一笑:

“江然,你應該將目光放的更遠。

“你本是有無可限量的前途,切莫將目光放在一時一地之間。”

“侯爺這話似乎意有所指?”

江然眉頭輕輕挑起。

武威候沉吟了一下說道:

“機會難得,要不我們找一處聊聊?”

“好。”

江然當即點頭。

武威候對這地界熟門熟路,好似識途老馬,領著江然兜兜轉轉,就來到了一處涼亭。

這涼亭位置特殊,舉目眺望是雲海翻騰,低頭去看是無底深淵。

武威候身邊自然也有隨從,隨著幾個人坐下,當即便有人奉上茶飲。

就聽武威候說道:

“過去不喜飲茶,更愛喝酒。

“行軍打仗的時候,雖然說不可飲酒,飲酒誤事。

“但實際上,每逢大戰之前,本候都會偷偷喝上一些……

“這是昔年做那衝鋒小卒之時留下的習慣。

“衝鋒的卒子,十去九不歸,每一戰都是有死無生。

“你不知道你所麵對的,到底是對方的萬箭齊發,亦或者是長槍奔馬,還是各類戰陣陷阱。

“爬城頭的時候,碩大的石頭當頭砸下……

“若是沒有點酒來壯膽,誰又敢輕易賣命?”

他說到這裏,抬頭看向江然:

“所以,本候對這江湖,很是憎惡。”

“哦?”

江然端起茶杯,聞了一下:

“江湖可曾逼迫侯爺去衝鋒陷陣?”

“未曾。”

武威候搖了搖頭:

“入伍從軍,是本候自己的選擇。

“而那會,國難當前,天下大亂。就算是不從軍,又有幾日光景好活?

“本候憎惡江湖,非是因為他們逼迫本候從軍入伍。

“而是因為……這些所謂的江湖中人,有一身的好武功,卻隻顧自身小我,不肯為家國出力。

“在我等平息這天下亂局之後,他們卻又仗著這一身武功,為非作歹。

“欺負我等拚盡性命守護的家國百姓。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於本候看來,若是當真可以憑借一張禁武令,就讓這江湖消散,那實在是再好也沒有了。”

他說到這裏,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然後緩緩閉上了雙眼:

“本候如今已經很少喝酒了,更不敢喝醉。

“隻擔心,酒意上湧,會率軍橫掃江湖。

“屆時……便是兩敗俱傷。

“給了敵國可趁之機。

“江然,你也知道為何陛下對你百般容忍。

“如今金蟬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青國離國於我金蟬腹背,如今局勢一觸即發。

“陛下不敢妄動刀兵,不是不能,而是不忍。

“本候見識過什麽是血流漂櫓。

“那千裏赤地的人間慘象,不可以再發生於我金蟬國境之內。

“所以,護送長公主的事情非你不可。

“宇文昴雖然一心為公,可對你心存偏見,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這一點,不怪他……人非聖賢,總歸會被各種情況所影響。

“你也莫要與之一般見識了。”

江然笑了笑:

“侯爺說的是宇文亭?”

“明知故問。”

武威候輕輕出了口氣:

“不過今日本候想要跟你談的,不是這件事情……

“江然,本候問你……你可想做那武林盟主?”

這話題不小,武威候卻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

以至於葉驚霜和葉驚雪都被嚇了一跳。

金蟬江湖局勢比較複雜。

門派,幫派,宗派,山頭林立。

更有數不盡的獨行俠,遊走於各處之中……他們大多都如同劍無生那般,有著一身高明的武功誰都不服。

所以,這江湖從未有過盟主。

江然低頭凝望掌中茶杯:

“這件事情可不容易。”

“確實不易。”

武威候冷聲說道:

“而之所以不易,是因為這江湖人,過的太好了。

“若是讓他們過的不是那麽好,這武林盟主卻未必不可得。”

“侯爺既然說了這話,顯然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江然手指在桌麵上輕輕點了點:

“而從你方才這話來看,這手段隻怕頗為慘烈。”

“金蟬江湖一片散沙,是因為沒有人可以讓他們團結一致。

“無需團結一致,自然無需領頭之人。

“可若是朝廷發下禁武令,捉拿不服管教的江湖中人。

“本候率領大軍,一點一點蠶食江湖勢力。

“且問一句,餘下者,可會人人自危?”

果然不如江然預料,武威候的想法,果然頗為殘酷。

江然看了他一眼,卻搖了搖頭:

“此非上策。”

“看來在你心中已經有了上策?”

武威候看向江然:

“本候願聞其詳。”

江然卻搖了搖頭:

“侯爺說笑了,江某不過是一介江湖草莽,又能有什麽上策下策?”

武威候靜靜的看了江然兩眼,輕輕搖頭:

“不,你已經想到了更好的辦法。

“以江湖製江湖。

“本候所說的辦法,之所以你認為並非上策,是因為這將會掀起朝廷和江湖之間的矛盾。

“引發變數太多……稍有不慎可能會對江山社稷造成不可預估的影響。

“真正的上策非是馬踏江湖,而是,於江湖入手。

“起於江湖,歸於江湖。

“而這樣的人選,卻是太難找了。”

話說到這份上,兩個人都明白,那所謂的上策是什麽了。

簡單地說,就是找一個人,讓他深入江湖之中,掀起江湖風雨。

而這風雨必須要大,方才能夠讓這些江湖人團結一致,擰成一股。

江然於此之中,趁勢而起,解決了問題之後,也就順理成章的成了武林盟主。

一切起於江湖,歸於江湖,不牽扯百姓,不涉及朝廷。

這個過程之中,不管會死多少人,掀起多少恩怨糾葛,都是江湖自己的事情。

和旁人沒有任何關係。

隻是,此路凶險,往前一步,可能是跌入深穀之中,屍骨無存。

也有可能青雲直上……登臨九天。

對於旁人來說,或許具備諾大的吸引力。

畢竟他們背後站著的是朝廷。

可對江然來說……這事情其實寡然無味。

和朝廷一起對付江湖,設局天下……聽上去好像是很帶感。

但實際上,無非就是朝廷手中刀鋒。

待等斬去惡瘤之後,便要聽從朝廷吩咐。

一切的名譽,地位,都是朝廷給的,人家想要收回去,也絕對沒有那麽難。

拚搏半生,最後卻是落得一個身不由己的下場。

這不是江然想要的。

因此,江然根本就不接茬了。

兩個人一時之間都不開口說話。

葉驚霜和葉驚雪則都有點如坐針氈之感。

武威候的話太過可怕,所想所思,太過龐大,而她們身為江湖中人,隻要一想到在這朝堂之上,竟然還有這樣一個人,這般等著算計他們……這心中難免有些忐忑。

更是下意識的去看江然。

就見江然麵色如常。

倒是武威候臉色越來越低沉。

半晌之後,武威候長長的出了口氣:

“江然,本候與你所說……”

“侯爺。”

江然不等他說完,便已經將其打斷:

“江湖自有自己的道理和規矩,在下身為江湖中人,難免會為江湖說話。

“可確實也有賊人目無法紀,邪道草菅人命。

“所以,江某成了捉刀人。

“以手中之刀,護衛心中之道。

“侯爺想要讓江湖不侵害百姓,想要做出一個武林盟主,從而約束江湖。

“卻不知道侯爺想沒想過。

“凶猛的鯰魚進入池塘之後,固然是可以讓那些小魚小蝦團結一致。

“可當這條鯰魚死了之後,當時所選出來的首領,對於那江湖,當真會有什麽管束力嗎?”

武威候的一口氣,頓時咽了回去,卻又不服氣:

“身為武林盟主,盟主令下,他們自然應該服從,否則的話……”

“否則如何?”

江然似笑非笑的說道:

“不聽話的話,就下達誅殺令?

“此例一開,又會如何?先有為非作歹之輩,因為不服管束被盟主正法,理所當然。

“然後又有行俠仗義之輩,看不慣貪官汙吏坑害百姓,趁夜取了他的項上人頭,繼而被盟主誅殺。

“再有,有人路見不平,斬殺盜匪。又被盟主以‘妄自殺人’之罪處以極刑……

“一旦到了這個時候,這盟主便也就不是盟主了。

“武威候當知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所謂的武林盟主,本就是武林中人自己的選擇。當有朝一日,盟主所行,跟他們已經背道而馳,你以為這盟主又有多少分量,可以叫他們誓死相從?

“到了那個時候,演變的局麵便是‘舉江湖,伐盟主’!

“所有的一切,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而若是這當中真相,再被人所知。

“那還不如侯爺如今直接馬踏江湖,來一場轟轟烈烈。”

“……”

武威候給江然說的啞口無言。

他眉頭緊鎖,緩緩低頭,有些話本來是想說,可正要開口,卻又閉上了嘴。

因為他發現,自己想說的那些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他本想說,貪官汙吏,殺之不足惜。

卻又想到,官場複雜,人情錯節,保不齊便有什麽手眼通天之輩,對當時的‘盟主’施壓。

從而做出此等舉措。

自己還在的時候,姑且還行。

可誰能保證自己可以長命百歲?誰能確定這件事情就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到了最後,自己一力促成此事,而掌管此事的權利,卻被賦予他人。

那結果,就再也難以預料了。

想到此處,武威候緊緊的閉上了雙眼。

卻聽江然笑道:

“不過……侯爺的話,江某也明白了。

“所思所想,其實跟長公主相差不多。

“無非就是……以江湖治江湖。

“可是,所謂的武林盟主太虛,實在是擔不起一個‘治’字。

“依江某之見,不如合作。”

武威候愣了一下,抬頭看向江然:

“什麽意思?”

江然扭頭,看了一眼道缺真人所在的方向,輕輕一歎:

“就以今日為例。

“道缺真人身死,你我明知道,這道一觀內有不少問題,隻怕矛盾出在內部。

“卻因為,我一介江湖人的身份,沒有資格參與道一宗的‘家事’,若非是侯爺那一番話,如今隻怕都已經被趕出了道一宗。

“事實上,此類情況於江湖之上比比皆是。

“再有那申屠鴻……他身為驚滅閣副閣主,卻隻因為是申屠烈的弟弟,你看申屠烈對在下又是何等反應?

“其實不用他說,江某都知道他心中所想。

“申屠鴻乃是他申屠烈的弟弟,哪怕千錯萬錯,也應該他申屠烈自己來處理,而不是讓江然這樣一個外人越俎代庖。

“侯爺可知道,這江湖上有多少心中擁有俠肝義膽的人,隻因為沒有一個名分,導致有些人路見不平,卻不好出手相助。

“有些明知是錯,卻不能去管。

“這樣的情況,除了因為對方以‘家事’‘內部之事’之類的名頭將人拒之門外之外,還有一個根本原因就是……想要行俠之人,沒有靠山。

“他們或許自己武功高強,但是總有這樣那樣的後顧之憂。

“打了小的來了老的,不勝其擾,最後的結果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長此以往,江湖豈能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