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槐殤愕然抬頭,那憨厚的笑臉近在咫尺,看上去人畜無害。

然而柳槐殤如何運氣,怎麽挑動肩膀,就是無法將這隻手從自己的肩膀上甩下去。

一時之間,心頭駭然。

這到底是客棧小二?

還是某個深山老林裏出來的妖魔鬼怪?

就聽那憨厚漢子又問了一遍:

“客官,您吃點什麽?”

還吃?我吃得下嗎?

柳槐殤深吸了口氣:

“放開我……”

“哦。”

那憨厚漢子竟然當真聽話,放開了自己的手:

“客官,您……”

不等他說完,柳槐殤已經豁然出手。

神人鬼並稱逍遙三仙,武功同出一脈,卻分為三門。

柳槐殤所學的武功便是鬼門絕學【玄幽冥錄】,此時出手正是當中殺招【三陰斷魂指】。

指力陰詭狠辣,悄無聲息,號稱中者無救。

二十年來,死在他這三陰斷魂指下的高手,不計其數。

如今忽然偷襲出手,一瞬間便在這漢子的胸前連點三指。

最後一指正是心脈要害,指尖點落,內力一吐,他心中頓時鬆了口氣。

三陰斷魂指盡數點下,此人必死無疑!

然後就聽到那漢子問道:

“客官,您不吃飯嗎?那您是打尖?您在我身上撓什麽呢?我不癢癢……”

這憨厚的話語落入耳中,柳槐殤剛剛放下的一顆心,頓時再一次提了起來,更是覺得頭皮發麻。

再抬頭看,就發現這漢子仍舊笑的那般憨厚,好似全然沒有發現,自己方才是在狠下毒手。

可就算是這樣,柳槐殤的冷汗也刹那間滾滾而落。

想了一下說道:

“給我……給我準備幾個,幾個小菜……

“還有一壺酒。

“你身上剛才,剛才有點地方沾了灰,我,我給你拍掉了。”

這話出口,江然等人臉色都有些古怪。

而白露更是瞠目結舌。

在她眼中,幾乎無可匹敵的柳槐殤,竟然認慫了?

這小二到底是什麽人?

那漢子聞言則連連點頭:

“好嘞好嘞,我這就去吩咐。

“也多謝客官了……不過咱們這些人,天天圍繞著桌椅板凳灶台打轉,身上沾點灰也是常態。

“您且稍坐,酒菜很快就來。”

“好……有勞。”

柳槐殤臉色僵硬的答應了一聲。

一直到那滿臉憨厚的漢子轉身離去之後,他這才輕輕擦去了額頭的冷汗。

繼而扭頭看向了江然一行人,冷笑一聲:

“殺了你們,再離開這是非之地,也是不遲。”

那漢子武功高強,深不可測,自己的三陰斷魂指都無法傷其分毫。

柳槐殤老於江湖,不是愣頭青,明知道打不過,還得逞強。

行走江湖,當認慫的時候,就得認慫。

如今眼看著那漢子當真去後廚準備,這才豁然起身,正要出手,就見那漢子撩開後廚的門簾喊了一聲:

“客官,您的酒要熱的還是冷的?

“咦?您怎麽站起來了?

“要不我帶您上樓?”

不去!!

柳槐殤當即收回了手,鎮定自若的坐了下來:

“不必,我就是……站起來稍微活動一下。”

“原來如此。”

那漢子點了點頭,然後又滿臉為難的說道:

“掌櫃的睡覺之前說了,咱們盡可能的不要迎客。

“就算是萬不得已迎客了,也盡可能的莫要在這客棧之內,亂碰亂撞。

“掌櫃的說,這些桌椅板凳都是他的命。

“打壞了一個,他都得心疼的吐血。

“所以,您活動歸活動,可別動作太大。”

“……我知道了。”

這是在敲打自己!

柳槐殤已經看出來了,這漢子根本就沒有他長得那麽憨厚。

武功深不可測不說,說話也是高深莫測……如果自己在這個時候動手,打壞了客棧裏的東西,是不是自己就走不出這客棧了?

他想到這裏,心中就已經萌生退意。

大不了,就在這客棧外頭等著就是了。

白露到底還是得回到秋家,總不可能在這客棧裏住一輩子。

可這念頭一起,卻又搖了搖頭。

人家在客棧裏吃香的喝辣的,休息又好。

自己一個人在外麵的樹林裏風餐露宿,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天兩天姑且還行,時間長了,隻怕身體吃不消。

此消彼長之下,武功也會大打折扣。

到時候他們養精蓄銳,身上還長了膘,自己瘦骨嶙峋,哪怕武功比他們高明,最終的結果也未必是好的。

左右這個店小二隻是不讓自己在這客棧裏動手。

卻沒說自己不能在這客棧裏住。

大不了跟他們同吃同住幾日,待等他們離開這客棧的時候,便是他們身死之時。

心中這般想著,又摸了摸懷裏的錢袋子。

稍微鬆了口氣。

好在這趟出門,他身上是帶了銀子的。

不然的話,在這個客棧裏吃白食,那多半得被打的親娘都認不出來。

他強壓著心中各類奔湧而出的情緒,靜靜的坐在那裏等候。

片刻之間,就聽到白露不遠處那個年輕公子開口說道:

“小二哥,這一桌的飯錢給算一下。”

當即便有一個滿臉精明的年輕人從後廚竄了出來,一邊走一邊笑道:

“客官您說笑了,您可是咱們等都等不來的貴客。

“且不說這一餐,您在本店一切衣食住行,都可全免。”

“哦?”

江然一愣,這一點就連他都沒有想到。

一時之間不免有些意外。

而柳槐殤聽到這裏,頓時鬆了口氣。

原來這客棧的掌櫃,還是一個好客之人?

竟然免了衣食住行。

這讓他一時之間有喜有憂。

喜的是不用花錢,就能在這裏白癡白住。

憂的是,如此一來,白露得在這客棧裏住到什麽時候?

自己豈能什麽事都不幹,就在這裏等著殺她?

他心中思忖,為今之計要麽是趁著白露睡著之後,偷偷摸摸潛入房間之中,將她殺了,帶走那孩子逃之夭夭。

要麽就是寫一封信送出去,叫人派來增援。

可前者的話,很難說會不會被這客棧裏的小二發現。

到時候他們還會不會和現在一樣客氣,那就不好說了。

而後者……

他可是鬼仙柳槐殤。

什麽時候出門做事需要旁人幫忙增援了?

他身上根本就沒有傳信之物。

也不曾有過手下,否則的話,手下隨身帶兩隻信鴿也是尋常道理。

可現在,什麽都沒有啊。

心中這麽想著,還是決定先看看白露到底會住到什麽時候再說。

與此同時,後廚那憨厚漢子已經端著托盤快步來到了跟前。

將幾個花生米,拍黃瓜一類的小菜放到了桌子上。

然後又將托盤上的一壺酒放下。

“客官,你的菜齊了,您看看還有沒有其他需要的?”

聽著他這麽說,柳槐殤隨手抄起筷子,夾了一粒花生米,湊到鼻子跟前聞了聞,確定沒有問題之後,這才塞進了嘴裏。

笑著說道:

“不必了,這就夠了。”

“那就好……即如此,承惠三百兩銀子,您現在結一下還是離店的時候再結?”

柳槐殤一時不察,差點讓花生米生生嗆死。

他接連拍打胸口,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個滿臉憨厚的漢子:

“你……你說什麽?多,多少銀子?”

“三百兩啊。”

那漢子指著花生米說道:

“這一盤一百兩。

“一壺酒二百兩,餘下幾個小菜,就算是掌櫃的送您的。”

送個屁!

這明顯是懶得算賬啊!

一盤花生米一百兩?

這一盤中有一百粒花生米嗎?

一粒一兩多銀子……自己這是在吃什麽?

這花生鑲金子了?

他怒而抬頭,正對上了那漢子憨厚的臉,想了一下之後,他決定咽下這口氣。

輕輕點頭:

“合理……

“等我離店的時候……再結賬。”

“好。”

小二哥聞言也沒有難為他,隻是笑著說道:

“不過,咱們是小本營生,若是您不能一餐一付,那就得長息。

“具體怎麽算法,小人沒讀過書,腦子也笨,實在是不太明白。

“總歸來講,這三百兩銀子您若是不給錢,待等到了明日您要走的話,大約是得再付三千兩。”

柳槐殤就算是再蠢,到了這會也明白,這根本就是在針對自己。

他眯著眼睛緩緩抬頭:

“你們這是黑店嗎?”

店小二聞言連連點頭:

“客官聰明絕頂,您說的沒錯,咱們開的正是黑店。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窮山惡水開黑店,吃的便是過路人了。

“您要是給錢的話,咱們二話不說,開門放行。

“您若是不給錢……”

說到這裏,他憨厚的撓了撓腦袋說道:

“那……那您就看著辦吧。”

柳槐殤心中又驚又怒。

這鬼地方自己是一時一刻也不能待了,隻是他不明白,為何對自己就是三百兩,三千兩,白露這一桌卻分文不取?

明明他們吃的比自己好,喝的也比自己好……

這沒有道理啊。

難道說,這地方就是白露設下的陷阱?

他們都是一夥的?

想到這裏,他抬頭看向白露和江然。

可不等開口說話,那漢子已經一步上前,攔住了他的目光:

“客官,您給錢還是不給啊?”

“我給……”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他伸手取出了身上的錢袋子,一甩手就扔給了那憨厚漢子。

漢子隨手接過,柳槐殤已經惡狠狠地瞪了白露一眼,繼而轉身就往門外走。

“且慢!”

店小二此時又開口了。

柳槐殤勃然大怒,回頭看向店小二:

“士可殺不可辱,你要錢我也給錢了,如今還要阻攔我的去路,是想要我的命嗎?”

“這倒不是。”

憨厚漢子撓了撓頭:

“客官這是哪裏話?咱們都是本分的買賣人,怎麽張嘴閉嘴,就是人命啊。”

“那你待如何?我給的錢難道還不夠嗎?”

“夠了夠了。”

店小二也連連點頭說道:

“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兩。”

“那你攔著我作甚?”

柳槐殤說到這裏的時候,怒氣已經變成了疑惑。

然後就見那憨厚漢子伸手一指客棧大門說道:

“門栓壞了,得陪。

“去換一個一模一樣的,得用三十文錢。

“您方才坐在這裏,需要付十文錢的座位錢。

“咱們方才鞍前馬後的在您身邊伺候著,還救了您的性命。

“這般算來,至少還得多交一千兩。

“便這樣吧,您再給一千零四十文錢,便可隨意離去,咱們絕對不會阻攔。”

柳槐殤連連點頭,拿手點指:

“真當我是好欺負的了!

“今日我就跟你這黑店拚了!!”

白露坐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這劇情進展太過魔幻……

柳槐殤這等高手親自追殺,本來是心驚膽戰,結果莫名其妙的被店小二阻止。

如今柳槐殤想走,店小二想要讓他賠錢。

兩邊一言不合,顯然是要大打出手。

反倒是自己這個被追殺的,成了沒事人一個,可以坐在一邊看戲了?

忽然聽到腳步聲響起,扭頭就看到迎接他們進門的那個店小二,正端著一個大托盤過來,上麵放著幾盤瓜子,還有兩壺茶。

將瓜子放在了眾人跟前,又分別給他們倒上茶之後,那店小二方才對江然說道:

“閑來無事,吃瓜子喝茶看戲,也算是飯後一樂。”

江然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問了一句:

“你我相遇,不是巧合?”

“是巧合。”

那店小二連忙說道:

“咱們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遇到您。”

江然點了點頭,對於這夥人的身份,其實已經有了猜測。

指尖輕輕點了點,然後說道:

“那之後咱們恐怕得好好聊聊,你們掌櫃的可還好?”

“尚在人間。”

店小二說著,稍微後退一步。

顯然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言語都是點到為止。

不過知道了這些的江然,就覺得眼前這一場戲,有些索然無味了。

隨手抓了一把瓜子,正要往嘴裏送,卻忽然眉頭微蹙:

“怎麽今天晚上這般熱鬧?”

有些時候便是這樣,十天半個月什麽事都沒有,一有事,就全都擠在了一起。

他目光往門口看去。

很快,夜幕之下,就有兩個人出現在了門前。

讓原本想要動手的柳槐殤,忽然就停住了動作。

回頭去看,就見門前正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

這兩個人衣著裝飾簡譜大氣,男子背後背著一個碩大無比的流星錘。

女子腰間則掛著一把匕首,一手持著長鞭。

四目相對之間,門前兩個人略顯愕然的看著柳槐殤:

“是你?”

柳槐殤眉頭一揚: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堂堂鬼仙柳槐殤,沒來由的,忽然跑到一間山野客棧之中大發神威。

“你該不會是吃飯不給錢吧?”

女人似笑非笑:“若是真的,可沒臉喊咱們幫忙。”

柳槐殤被一句話戳到了痛處,禁不住有些咬牙切齒:

“少說廢話,你們跑到這裏做什麽?”

“前幾日飛龍傳訊,說是有個上好的貨色要送給咱們掌眼。

“掌櫃的知道之後,擔心路上有失,便叫咱們來接應一下。”

那背著流星錘的男子聲音低沉:

“隻是按照原本的路徑來看,我們今日應該已經跟他相逢。

“卻不知道為何,始終不得見。

“你這一路走來,可曾見到過他?”

“沒見到,可能是懷璧其罪,已經為人所殺。”

柳槐殤哪裏在意什麽飛龍當家,自從見到這兩個人之後,他的腦子就一刻不停的在轉。

這兩個人聽命於玲瓏亭。

而玲瓏亭則是有名的隻要給錢,就什麽都行。

可以說他隻要給足夠的錢,這兩個人中的女子,今天晚上就可以躺在他的**。

若是利用這一點,自己未必沒有脫身的機會。

可到底應該如何利用,還得仔細琢磨一下……

然而就在他琢磨的時候。

一個冰冷的聲音開口:

“你們是玲瓏亭的人?”

說話的當然是時邈。

就見她緩緩起身,身上的劍意隨著她站起的動作,逐漸呈現鼎沸之態。

柳槐殤一愣,倒是沒想到,白露身邊竟然還有時邈這樣的高手。

而玲瓏亭的那一男一女則忍不住對視一眼,又看了看柳槐殤。

柳槐殤當即搖頭,表示自己什麽都沒做,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就見那女人點了點頭,繼而笑道:

“小姑娘,你找我們玲瓏亭,是有什麽想買的嗎?”

“不是。”

時邈麵無表情。

“那是為何?”

“有人想要把我賣到玲瓏亭。”

時邈說話的時候,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可惜他沒成功。”

那漢子愣了一下,然後從懷中取出了一副畫像。

打開之後對照了一下:

“就是她。”

女人輕輕伸手,讓他稍安勿躁,繼而笑道:

“看來飛龍真的已經死了,你既然脫身,如今又喊住咱們,是想要報仇?”

“不是。”

時邈搖了搖頭,然後猶豫了一下。

最後這才緩緩拔劍出鞘:

“我是想要殺了你們。”

她其實最初想的是,再把自己賣一次。

但不是對方‘奸計得逞’的情況下,必然會對自己施展一些必要的手段。

自己想要自由活動,隻怕沒有這麽容易。

而且,江然也絕對不會允許自己這麽做。

所以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直接一些,做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