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天羽恍然。

上來哭的!

仔細想想,好像也對。

雖然說是萍水相逢,但畢竟自打開始見到這個人,她就一直都在危險之中。

二房的殺手一直在追殺她。

好不容易趕到了秋氏一族,結果秋氏一族的人還全都好像瘋了一樣。

現在大公子生死不明,就剩下她孤兒寡母。

一想到未來,難免心中忐忑不安。

畢竟是個女人……想找個地方哭一會,也很正常。

隻不過厲天羽有點尷尬……

人家這麽哭,自己在邊上幹看著好似不是這麽回事啊。

要不說點什麽,安慰一下?

可厲天羽感覺,自己就連平日裏說話都頗為艱難……他不懂人情世故,似乎感情也很淡漠。

有些時候雖然比較關心‘厲天心’,但大多數的時候,卻又感覺有他沒他,好似也沒有什麽區別。

先前‘厲天心’出門辦事好久,他覺得作為弟弟,應該詢問一聲,這才去找江然打聽。

可實際上,真正的擔心,卻好似一點都沒有。

這種時候,他就想厲天心跟他說的那些過去。

一個被殺手養大的孩子,感情淡漠一點,好像也是尋常道理。

不會說話,感情淡漠……沒有辦法對白露感同身受,安慰的話,也必然是乏味空洞的。

可是……看著白露的眼淚,他卻莫名的有些不太舒服。

因此安慰的話沒想出來,脫口而出的卻是:

“別哭了。”

聲音有點冷,懷中的孩子似乎嚇了一跳。

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就要哭。

白露趕緊輕輕哄著安慰,感受到母親的溫度和氣息,他又沉沉睡去。

待等孩子安穩之後,白露這才伸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笑了笑:

“被沙子迷了眼,讓你見笑。”

“哦。”

不是上來哭的啊。

自己想差了。

心中偷偷鬆了口氣。

白露柔柔弱弱的聲音則又一次在耳邊響起:

“你叫什麽名字?”

“啊?”

厲天羽看了她一眼,有心不回答,可被白露看著,鬼使神差之下還是張開了嘴:

“我叫厲天羽。”

“……厲天羽?誰告訴你,你叫厲天羽的?”

白露下意識的追問。

“嗯?”

厲天羽眉頭微蹙:

“這是什麽話?”

白露呆了呆,咬了咬嘴唇,苦笑一聲:

“是啊,還能是誰?自然是你的父母親人告訴你的……”

“我……我沒有父母親人。”

厲天羽說著,忽然想起了那個不知道什麽時候,跟那個喜歡穿白色衣服的姑娘一起不見的哥哥。

然後補充道:

“隻有一個哥哥。”

“哥哥?”

白露眼睛一亮:

“他叫什麽名字?”

“厲天心……”

“厲天心?”

白露眉頭微微蹙起,隱隱感覺這個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卻想不來在什麽地方聽說過。

不過,這本就不是她在意的地方,她看著厲天羽身上的弓箭問道:

“你的箭術好厲害,是誰教你的?你哥哥嗎?”

“不是……他和大哥一樣,用刀……”

厲天羽說到這裏,眉頭皺了皺,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有問必答。

明明這個女人不會武功,卻偏偏好似讓自己著了魔一樣,她問什麽,自己就回答什麽。

可是心中雖然是這麽想著的,嘴巴卻好像違背了自己的意誌:

“我的箭術……

“我不知道是在哪裏學到的。

“我失去了那些記憶。”

“記憶?你的記憶怎麽了?”

白露的臉上露出了關切之色。

這讓厲天羽有點不太自在,想了一下之後說道:

“我失憶了……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都是哥哥和大哥告訴我的……

“他說我從小和哥哥相依為命,後來我們兄弟兩個失散了。

“我被惡人救走,學了一身本領。

“他則一直都在找我……後來因緣際會,他找到了我。

“可是一場大戰之後,我也失去了記憶。

“此後便渾渾噩噩的跟在了大哥的身邊……大哥的身邊,也總是不乏危險,可有他在,任何危險也都能輕易度過。

“更有甚者,沒等我們發現危險在哪裏,他就已經將隱患解決了。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的過著,然後就到了現在。”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白露說著,眼眶又微微泛紅。

厲天羽納悶的伸出手感受了一下:

“今天晚上的風不大,你怎麽總是被沙子迷了眼?”

“……”

白露先是呆了呆,繼而卻又笑了,笑的有點苦。

她深吸了口氣,眸光落到了厲天羽的身上:

“厲少俠,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厲天羽感覺自己已經過了那種晚上要聽故事才能睡得著的年紀了,本想回絕,但仍舊是那該死的鬼使神差。

他竟然點了點頭:

“好啊。”

說完之後,恨不能給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感覺今天晚上自己多半是被人下了蠱。

難道是吳笛幹的?就是為了看自己的笑話?

可是吳笛明明還在偷偷監視那幾個大梵禪院的和尚。

這幾個和尚,多半是敵非友。

跟著江然去的那幾個,很難說能不能活著回來。

餘下的這兩個,最後怎麽個情況,尚未可知呢。

吳笛這個時候盯著,也是為了其後配合竟然做好準備。

白露不知道他一瞬間心裏想七想八,想了這麽多。

她微微思量了一番之後,這才說道:

“在很久以前,有一對青梅竹馬。

“他們的父母,在他們尚未出生的時候,就定下了盟約,指腹為婚。

“而後,倒也確實是因緣際會,他們真的一個生了男孩,一個生了女孩。

“隻是女孩比男孩要小兩個月。

“他們的感情很好,從會走路的時候開始,女孩就一直都跟在男孩的身後,亦步亦趨。

“男孩很頑皮,上樹掏鳥,下河摸魚。

“女孩不敢上樹,他就在上麵笑話他……

“女孩不敢下水,他就站在水裏笑話他。

“有些時候女孩明明覺得他是天底下第一可惡的人。

“可若是一天沒有見麵的話,就會覺得心裏難過。

“忍不住的想要去找他。

“而他……在笑話過她之後,總是將自己從鳥窩裏帶出來的蛋,從河裏抓上來的魚,送給這個小妹妹。”

厲天羽眉頭緊鎖的聽著。

本以為自己應該會不耐煩的。

畢竟什麽指腹為婚的戲碼,被人寫的太多了一些。

田苗苗更是閑著沒事,就喜歡抱著個話本在那看,厲天羽有時候也會好奇,然後就偷偷摸摸順走了話本,看了兩眼,就感覺腦袋昏昏沉沉想要睡覺。

便趕緊將這疑似下藥了的破話本,又偷偷摸摸放了回去。

整個過程之中田苗苗都一無所知。

如今白露的這個故事,仍舊是這般俗氣的開場,讓他下意識的想要打哈欠。

可沒想到,聽著聽著,他好似能夠看到一些畫麵。

樹很高,那男孩嘲笑女孩的時候,應該也不希望女孩上來,如果她真的往上爬,他一定會擔憂的。

為什麽要將掏出來的鳥蛋送給她?

因為她哭的好傷心。

可當看到那圓溜溜的鳥蛋,便好似寶貝一樣的捧在懷裏,笑的那般純粹,叫人心裏說不出來的透徹。

厲天羽輕輕晃了晃腦袋,感覺白露的聲音頓了一下。

便忍不住開口說道:

“後來呢?”

“後來……”

白露深吸了口氣說道:

“後來出了事……男孩的家裏,本來是有權有勢的,在朝裏做官,官也做的很大。

“可是,伴君如伴虎。

“誰也不知道,這猛虎何時就會傷人。

“許是因為一個小小的不愉快,一點點小小的摩擦,一絲半點的忤逆。又或者,隻是因為家中有好東西,引得人家眼熱……

“具體是什麽樣的原因,那個時候我年紀太小,根本就不知道。

“反正,皇上忽然下令讓那男孩滿門抄斬。

“女孩的家裏跟他家是世交,雖然家世遠遠不及,卻也被這件事情波及。

“那天夜裏,那個女孩尚且還在美夢之中,忽然就被家中的親眷抱了起來。

“不等明白發生了什麽,就一路從後門出了宅子。

“一路走啊走,走啊走……

“女孩問身邊的人,他們為什麽要走?

“他們不回答她,隻是沉默。

“女孩害怕了,以為他們生了歹意,故意劫走主子,想要威脅女孩的父母。

“可是麵對質問,那些人還是不說話。

“一直到有官兵忽然跳出來,想要殺人……女孩才意識到,情況似乎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那一路很艱難……

“從最開始的時候,身邊有十幾個人。

“一直到後來,隻剩下了兩個人。

“這兩個人那會都很年輕。

“但一直到安全的地方之前,他們身上都沒有一塊好肉了。

“鮮血浸染,一步一個血腳印。

“最後好似是憑借意誌力,用盡了全力,方才將女孩帶到了一座隱秘的山穀之中。

“兩個年輕的護衛一起負責教養這個女孩。

“可惜,女孩天賦有限,她學不會高深的武功。

“好在,不會武功還可以讀書,還可以學計謀,學心術。

“雖然她學的並不太好,山穀之中,環境也頗為艱苦,但是,她仍舊是堅強的長大成人。

“而當年的兩個年輕的護衛,也在這個過程之中成了親。

“他們生下了一個男孩,自此之後,男孩便成了女孩的弟弟。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女孩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說到這裏,抬頭看向了厲天羽:

“當年那個男孩的家裏,有一件傳世寶物。

“皇上認為,自己是天子,國境之內的一切奇珍異寶,都應該歸自己所有。

“可是幾次三番暗示之下,那男孩的父母不為所動。

“心中恚怒一起,便誣陷男孩全家通敵叛國,誅連九族。

“女孩的全家也因此而死,整個家族,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不知道,昔年那個給她掏鳥蛋,抓魚的未婚夫是否還在人間?

“她寧願相信他還活著……有朝一日,會用家傳的武功,親自將那昏君斬殺在龍椅之上。

“但是,她不能期盼……

“她隻能日日夜夜為其焚香禱告,希望他能夠平安無事。

“然後想要用自己的辦法報仇。

“報全家的血海深仇,報那男孩家的血海深仇。

“她一步步的謀算,考慮哪一方有可能成為她的助力。

“她不能為他守節,她嫁了人,生了孩子。

“她希望可以利用這一點,讓自己掌握更大的話語權,掌握更多的權利。

“這很難……很艱險,或許她這一輩子都做不到自己最終的目標。

“但是,她隻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她的話說到這裏,徹底沒了動靜。

厲天羽等了好一會,不見後續。

便忍不住問道:

“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

白露苦笑一聲:

“不是所有故事都有結尾的。

“有些是注定沒有結果……有一些,是還走在前往終點的路上。”

厲天羽迷迷糊糊有點不太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隻是點了點頭:

“很……很有趣的故事。

“多謝秋少夫人給我講故事。”

白露的眸子裏有些失望,她輕輕歎了口氣:

“沒關係……

“有些事情注定沒有結果。

“這樣,其實也很好……”

“嗯?”

厲天羽感覺白露的話似乎意有所指,但是他聽不懂。

白露隻是笑了笑:

“不管怎麽樣,不管……到底是不是。

“我都很高興,能夠見到……見到你們這些人。”

這話就更加莫名其妙了,但是轉念一想厲天羽又覺得,白露確實是應該高興。

不是遇到江然的話,她早就已經死了。

這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想到這裏,他正要說話,就聽一個聲音自另外一側傳來:

“能得秋少夫人這樣的一番話,可謂是榮幸至極。”

白露心頭一緊,厲天羽卻頓時開心起來:

“大哥。”

江然點了點頭,一步來到了跟前,看了厲天羽一眼,又看了看白露:

“秋少夫人,這孩子還小,夜裏風寒,還是少來屋頂吹風的好。”

“是……”

白露點了點頭:

“江公子說的對。”

“不過既然來了,也不耽誤這一時片刻了。”

江然對厲天羽說道:

“你先下去休息,我在這裏守著,另外,他們都回來了,讓大家都早些休息,明日咱們就得離開這裏了。”

“是。”

厲天羽答應了一聲,翻身下了房。

這才驚覺,自己剛才全部的注意力,竟然全都集中在了那個故事上。

渾然忘了警戒四周。

以至於江然等人什麽時候回來的,他竟然都一無所知。

隻是一想到那個故事,厲天羽的心中,忽然就有點說不出來的難受。

好似有一塊大石頭,押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

而此時,江然和白露在屋頂上相對而立。

各自沉默不語。

最先打破沉默的,自然是江然,他啞然一笑:

“秋少夫人若不是懷中個抱著孩子,而是抱著一把劍,這對月當空,站在屋頂之上對峙,便好似兩大高手想要比試武功一樣了。”

“……江公子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白露聽江然先開口了,倒也不再客氣,直接問出了心中疑惑。

江然輕聲說道:

“在秋少夫人講故事的時候。”

“……”

白露的臉色微微一變。

“白姑娘……嗯,不對,其實應該叫你程姑娘吧?”

江然輕聲說道:

“具體的情況,我已經從秋二公子那裏聽到了。

“皇都程氏,如今隻怕已經無人知曉了。

“他能夠根據蛛絲馬跡,一直調查到這個程度,也著實是非比尋常。

“程露姑娘這一路走來,費盡心思,便是想要借秋氏一族,扭轉昔日之事?

“可惜,這似乎遠遠不夠。”

“江公子,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白露淡淡的說道:

“故事就是故事,公子莫要將其帶入現實。”

江然啞然一笑:

“即如此,那想來姑娘也不介意,我將這個故事,傳遍江湖吧?”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白露的臉色總算是沉了下來:

“他失去了記憶,是不是因為你們的緣故?”

“你說得對。”

江然說道:

“最初本來是想要直接殺了的。

“畢竟是無生樓的殺手,死不足惜。

“卻沒想到,他忽然失去了記憶……如此一來,方才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我勸姑娘最好莫要輕舉妄動,也不要再找他說什麽故事了。

“畢竟,他不會信得,除非你將實話告訴他。”

白露的怒氣一瞬間,就消散的幹幹淨淨,整個人就跟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她緩緩閉上了雙眼:

“就算是告訴他,又能如何?

“我如今已經嫁作他人婦……和他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他忘了這一切,不也挺好的嗎?

“總好過,每一天睜開雙眼,便會發現,自己有一個無論如何也殺不了,卻又如論如何都想殺的仇人,在那縱情歌舞,任意享樂的好。”

她說到這裏,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如今,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想做什麽,盡管直說吧。”

“姑娘誤會了。”

江然輕輕搖頭:

“在下知道這些,純粹隻是因為好奇,並不算幹涉姑娘做事。

“而且,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青國皇帝早就已經駕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