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幽邃的夜空之下,星星點點的火光,連成一條長龍。

破敗的門樓之上,一人盤膝而坐。

發絲隨風飛舞,姿態輕鬆。

“府主……”

身後傳來聲音,此人一身黑衣,臉上也戴著一個麵具。

隻是跟鬼十三的麵具不一樣,他的麵具上寫著字……一個碩大無比的‘三’。

無心府主頭也不回,看著無心鬼府之外,由火把組成的長龍,輕笑開口:

“說。”

“奸細查出來了,是幽婆。”

鬼三輕聲開口:

“她素來負責您的飲食起居,便是她,在您的食物之中,下了化功散。”

無心府主隨著風兒律動的手指,輕輕頓了一下,繼而一笑:

“知道了。”

“您……早就知道?”

鬼三試探著詢問。

“猜到了。”

無心府主說道:

“畢竟本君大概能夠了解她的為人。

“說來,也是可憐人啊。

“她二十三歲的時候,死了夫君。

“轉而又跟夫君的弟弟成了親……小叔子娶大嫂,總是難免被人說閑話的,哪怕兩個人真就是兩情相悅,又如何呢?

“男人受不了這些閑言碎語,原本的恩愛夫妻,也逐漸相看兩厭。

“恩愛轉為仇恨,也不過是轉眼之間。

“他想要休妻,卻又不願意做的太明顯,就想要讓幽婆自己走。

“所以,對他動輒打罵,言語侮辱。

“可是幽婆對他一直不離不棄……但是啊,那顆熱乎的石頭涼了,再想熱……哪有這麽容易?

“越是討好,越是被嫌棄。

“公婆死了兒子,而覺得是她八字太硬,克死了夫君。

“嫁給了小兒子,有小兒子護著的話,日子倒也過得去。

“結果,小兒子也這般行止,其他人又如何能夠看得起她……她終於是瘋了。

“你可知道,那一夜,死了多少人?”

“……屬下不知。”

“一共三百七十三人,被人下毒,整個家族從上到下,無一人幸免。

“這就是她被追殺的原因。

“二十三歲……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是再好也沒有的年華了。

“可她,卻因為害死夫家滿門,而被追殺。

“誤打誤撞入了無心鬼府,這些年也就這麽過來了。

“可是,她不能沒有男人啊。

“這些年的清苦,她熬的艱難,多半早就已經不想留在這裏了。

“本君上次找到她的時候,她就找了一個老頭,想要搭夥過日子。

“卻被本君帶回來了。

“現在看來,她多半是覺得,是我無心鬼府束縛了她的人生。

“能夠被陰風穀的人策反,也算是情有可原。”

“那我們……怎麽處置她?”

鬼三小心詢問。

“嗯?”

無心府主詫異的看了一眼身後的鬼三:

“你在說什麽?

“這還用問本君?

“我無心鬼府,什麽時候留下過懷有二心之輩?”

“那……趕出去?”

無心府主輕輕擺了擺手:

“殺了。”

鬼三:“……”

聽府主說了這麽多幽婆的事情,還以為府主念及舊情呢。

搞了半天,還得殺了,那說這些幹嘛?

不過他心中敢嘀咕,卻不敢說。

隻是恭敬的答應了一聲:

“是。”

“希望幽婆下次投胎的時候,再遇到這種事情,可以冷靜的想一下。”

無心府主輕輕搖頭:

“這世上沒了誰……”

話說到這裏,卻眉頭微蹙,發出了一聲悶哼。

“府主?”

鬼三心中一沉。

兩天之前,陰風穀這幫人也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鑽出來的。

待等無心鬼府這邊察覺到的時候,整個無心鬼府已經給堵的水泄不通。

揚言要滅了無心鬼府,讓萬鬼歸宗。

無心鬼府神秘,卻也隻是因為外人並不了解。

無心鬼府強大,則是因為府主神功無敵。

無心鬼府之中的這些孤魂野鬼,妖魔鬼怪,也全都是因為府主神功蓋世,可以壓得住他們。

讓他們生不出背叛,脫離之念。

可如果無心府主頂不住的話,第一個反叛的,可能就是這幫牛鬼蛇神了。

偏偏幽婆暗中給府主下了化功散。

此物不傷及性命,但是卻能夠化去人的功力。

府主有著一身絕頂的武功,一時三刻之間,這些化功散奈何不了她。

陰風穀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打上門來。

昨日一戰,八大閻羅同時出手和府主交手。

雙方打的日月無光,天地失色。

最終卻沒真個分出勝負。

八大閻羅死了兩個,無心府主也受了傷。

隻是她受傷並不明顯,之所以受傷也是因為化功散的效果,導致她內力越發不濟。

可連殺兩個閻羅,也讓另外六大閻羅各個色變。

不敢繼續出手,雙方這才暫且罷手。

而為了不讓府主受傷的消息傳出去,又或者是為了震懾敵人,無心府主此戰之後,便一直坐在城頭之上,姿態瀟灑,不僅僅震懾門外的那群陰風穀之人,同時也震懾了門內那些蠢蠢欲動之輩。

可以說,這個時候,隻要無心府主露出絲毫疲軟之態。

等待她的便是內外夾擊。

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無心府主輕輕擦去了嘴角的鮮血,微微搖頭:

“他們……到了嗎?”

“尚未。”

鬼三的聲音之中,透著一股子沉重。

無心府主歎了口氣:

“看來,到此為止了。

“昔年托付的東西,到底送不出去……我想見的人,也終究是見不到了。

“鬼三,吩咐下去,做好棄府的準備。

“等剩下的六個催命鬼再來,本君的傷勢便藏不住了,到時候你們便從密道脫身。

“本君會攔住他們,給你們爭取時間。”

鬼三連忙說道:

“不可,自然是我等阻攔他們,府主先行離去。

“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隻要府主活著,將來殺盡陰風穀,我等便不算是白死。”

“不成了。”

無心府主抬頭看向天空:

“化功散若是未曾化開,本君尚且還有把握可以將這化功散逼出來。

“可如今已經來不及了……時間不可逆,此毒亦如是。

“本君的內功每一時每一刻,都在消散……

“縱然是逃出生天,也是廢人一個。

“沒辦法給你們報仇了。”

“府主……”

鬼三聲音悲戚。

“住口。”

無心府主臉色一沉:

“你是打算讓他們都知道,本君傷重嗎?

“趁著現在,能拖延一點時間是一點……如果,他能趕到的話,咱們還有一線生機。”

“可是,十三前不久傳訊,他們正在前往鬼王宮的路上,想要抵達我處,卻不知道得等多久。

“隻怕……到時候連給我們收屍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就是命啊,姓江的臭小子,不早點過來。

“至少也讓本君,完成師門的約定也好……”

無心府主說到這裏,雙眸之中也是頗為感懷。

而就在此時,下方人群之中忽然傳來**。

就見到一個身穿蟒袍的人自分開的人群之中走出。

一共六個,每一個人的身邊,還跟著一個提著判官筆,手裏捧著一本書的判官。

這便是陰風穀無常殿中,此次前來的六位閻羅。

一個大腹便便的閻羅抬頭去看,輕笑一聲:

“府主,可還安好?”

“休要逞口舌之力,上來領死就是了。”

無心府主輕笑一聲,對他招了招手。

那人臉色一沉,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生怕這府主一揮手,自己就死於非命。

此人武功詭譎多變,生死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先前那兩位閻羅,便是這般死的不明不白。

隻聽一聲冷笑傳出:

“府主何必這般嘴硬?料想化功散的毒,在你體內已經徹底散開。

“如今府主的內力還剩下多少?一成,還是兩成?

“府主無需擔心,化功散不會傷及性命。

“待等府主一身鬼神莫測的內功徹底消散之後,咱們便將您八抬大轎請回去,做咱們殿主的夫人可好?”

“嗯?”

無心府主眼皮子一抬,笑了笑:

“原來還打著這樣的主意?為何不早說?

“本君也是一把年紀,春閨寂寞……你們殿主不知道長什麽模樣?要不你們將他帶來遛遛?

“本君若是看著順眼,倒也不是不能委身下嫁。”

此言一出,六大閻羅頓時無語。

什麽叫帶出來遛遛?

他們家殿主又不是狗……哪有遛遛的道理?

隻聽當中一個幹瘦的閻羅冷笑說道:

“府主才是牙尖嘴利……不過,我等可是有言在先,如今你投降的話,尚且還有一個殿主夫人的尊位等著。

“可若是你不識抬舉……

“帶等你這高高在上的無心府主,失去了一身武功。

“也正好可以讓我們陰風穀的弟子,開開利市。

“享用享用你這高不可攀的無心府主。”

“唉,陰風穀看來也不過如此……說來說去,都是一些嚇唬小孩子的把戲。”

無心府主輕聲說道:

“若是有本事,幾位早就上來了。

“本君在這裏等的都著急了……你們到底哪一個想先死?”

她泛白的雙眸,忽然看了下來。

每一個被她這雙眸子看到的人,心中都生出了一股劇烈的恐慌。

“裝神弄鬼……”

就見一個判官模樣的人上前一步:

“諸位閻君,屬下料定此人早就已經是外強中幹,敢請幾位閻君應允,讓屬下前往試探一番。”

就聽那幹瘦閻羅輕笑一聲:

“好,你去就是了。

“莫要叫他們給小瞧了。”

“屬下遵命!”

那判官言說至此,足下一點,整個人當即騰空而起。

直奔那門樓之上。

手中判官筆一點,嗡地一聲,一抹勁風,頓時直奔無心府主而去。

無心府主坐在原地,動也不動。

然而那一抹勁風,卻自她身上一掃而過。

卻不見半點傷勢。

“什麽?”

那判官吃了一驚。

這種命中而不傷的手段,便是最叫人驚恐之處。

此人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可以看得見,卻偏偏摸不著,碰不到。

任憑你如何攻擊,哪怕已經打在了對方的身上,拳頭也會自她身上略過。

而按照判官和那幹瘦閻羅的算計,這當口,無心府主內功必然散的差不多了。

很難再施展這般手段。

此舉應該命中才是……怎麽還是不成?

心念至此,忽然就感覺一股絕強的吸力到了跟前。

劇烈的恐懼刹那間於心頭蔓延:

“不……”

話沒說完,整個人就已經掛在了無心府主的手臂之上。

無心府主的手臂則穿透了判官的胸口,掌中正攥著一顆人心,還在撲通跳動。

砰的一聲!

心髒被府主一把捏碎,那判官自然也死的不能再死。

甩手之間,屍體被扔了下去:

“判官?你能判人功過?還是能判人罪業?

“可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去那陰曹地府,見真正的判官?”

無心府主話音至此,輕輕甩了甩手上的鮮血:

“諸位,這般一個個來送死,未免有些無趣,不如,一起來啊?”

幾個閻君對視一眼,光是看無心府主方才表現,可不像是中了化功散的模樣。

難道說……她當真沒事?

而就在念頭至此的時候,忽然,那肥頭大耳的閻君抬頭撇了一眼。

這一眼落定,頓時哈哈大笑:

“無心府主,你還想誆騙我等到幾時啊?”

“誆騙?”

無心府主一愣,忽然感覺臉頰微微發涼。

伸手一抹,赫然是一滴血……

臉頰上隱隱刺痛,是受了傷。

“到底沒能躲過去啊。”

憑她的本事,一個判官的攻擊,沒道理會受傷。

連一個判官都可以讓她掛彩的話,那她的武功已經散到了何等程度,可想而知。

六大閻羅對視一眼,同時哈哈狂笑,就見那幹瘦閻羅飛身而起。

雙臂一展,四野八方,鬼氣重重。

化為一隻巨大的手掌,直取無心府主。

“府主小心!”

鬼三上前一步,想要阻攔。

然而不等上跟前,就被這罡風吹的七竅流血,難以靠近一步。

無心府主輕歎一聲,單手下垂,緩緩抬起,五指如鉤,正要出手。

就見到一抹刀芒,霎時間劃破天際,好似天盡頭的一抹彩霞,正好從此路過,無巧不巧的自那閻羅身上一掃而過。

漫天陰風頓時幹幹淨淨,兩個半截的屍體,就地跌落在地上。

無心府主豁然抬頭:

“來了!!”

確實是來了。

五日的路程,江然等人除了在路過一個城鎮的時候,給沫兒換了一套衣服,洗了個澡,又吃了一頓飯之外,其他的時候都沒有耽擱。

隻是洗完了澡,恢複了本來麵容的沫兒,倒是讓江然有些詫異。

先前這姑娘臉上髒兮兮的,倒也看不出來什麽。

可洗完澡再見,才發現,這姑娘的年歲比想象之中的還要小一點。

麵黃肌瘦,是因為終日食不果腹。

可看她這模樣,充其量不過十四五歲的年齡。

許是比江然當初在奔馬縣,初見劉文山的女兒明月還要小一些。

一時之間心中頗為感慨。

沒有父母的孩子就是可憐,小小年紀,就被男人騙的山盟海誓。

這張辛元到底知不知道這小丫頭的歲數?

他雙目已盲,看不到,多半是不知道的吧?

可若是知道的話……這小子可真該死啊!

小丫頭有著一雙大眼睛,但要說好看,實在是算不上。

畢竟天天吃苦,小臉蠟黃,整個人都有點病懨懨的。

好在江然給她把過脈,除了需要營養調理之外,倒也沒有什麽大毛病。

倒是唐畫意挺滿意的:

“養一養,多長點肉,就好看了。”

江然一時無語,感覺這丫頭就跟找到了一個新鮮玩具一樣……這般沒個定性,也不知道能夠培養個什麽樣的弟子出來。

不過這些事情都是後話,經過了這些小插曲之後,眾人再無停歇。

一路策馬狂奔,就算長公主給的都是好馬,也架不住他們這麽禍禍。

接連跑了兩天,這馬就不行了。

再跑下去,多半得死。

江然等人便隻好舍了馬,施展輕功奔行。

這對在場眾人都是一場考驗。

本就是沒日沒夜的趕路,精力和體力的消耗,極為可怕。

若是內力不夠,早就支撐不住了。

而在場眾人之中,內力最弱的便是鬼十三,葉驚霜,長公主。

無間鬼王本是被江然製住了一身內力。

但這個時候江然也給他解開了。

讓他跟著一起跑,不跑就打他……

無間鬼王什麽時候受過這種氣?

有心不尊,但聽著江然的口氣,看著江然的眼神,最後委屈吧啦的,也隻能跟著一起跑。

葉驚霜的內功雖然不行,但是有葉驚雪在。

兩個人以玉霞劍法為根基,內力互通,倒是沒什麽問題。

長公主則有江然在身邊,可以為她提供源源不斷的內力。

狀態比其他人還要好一些。

唐畫意本來沒什麽問題,但是閑著沒事作死帶上了一個一點根基都沒有沫兒。

這就有點費勁了。

好在江然一手拉著長公主,一手還可以拉著唐畫意。

沫兒被唐畫意背在身後……速度也是不慢。

途中遇到有人策馬奔騰,便出銀子跟對方買馬,馬不行了繼續用輕功,尋找下一次買馬的機會。

就是這般,一路緊趕慢趕,才能夠在今夜這個關鍵的時刻趕到。

身形如梭而至,越過了陰風穀眾多弟子,一行數人直接落在了這無心鬼府的門樓之上。

江然目光一掃:

“哪個是無心府主?江某應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