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現在感覺自己很不好。

渾身上下,哪裏都不好。

幹裂的嘴角,顫抖的手腕,縱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握住那把劍,可連鞘的長劍還是在抖動不休。

他勉強自己站起身來,可雙腿卻有些不聽使喚。

深吸了口氣,用最後的力氣掙紮著盤膝而坐。

緩緩調運內力,繼而內息流轉,如八方風雨齊聚。

正是江然稱之為【八方風雨會中州】的那一門武學。

周野不是笨蛋。

他能夠將自己偽裝成一個正人君子,想要成為江湖俠義道的希望,更是覬覦未來的武林盟主。

他必然不會是一個笨蛋。

所以,江然把這改頭換麵的【引魂燈】傳授給他的時候,他就知道,這門武功恐怕絕對沒有那麽簡單。

雖然那一日修行此功的快感,讓他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

可離開了那小院子之後,他始終克製自己,不去修行這門武功。

哪怕那種感覺好似幽魂於耳邊低語,字字句句引導他去修行,去重新體驗修行之時的快樂。

他也硬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而越是如此,則越是說明,江然傳授他的武功是有問題的。

所以,不能練!

無論如何,也不能練!

可是現在不行了。

那一門武功修行之後的結果是什麽他固然是不清楚的,但如果現在不去修行這門武功,隻怕自己很難在下一次的追殺之中活下來。

追殺他的人很多。

惡意不加掩飾的是千鍛堂。

他明明沒有去過飛星城,千鍛堂的人偏偏說他在飛星城以八難劍訣殺光了他們的人。

這個仇,他們不能不報。

這件事情是江然做的!

普天之下,隻有自己和江然兩個人會這門劍法。

如果飛星城的人不是自己,那還能是什麽人?

這也是唯一讓周野覺得暢快之處。

他在給江然的八難劍訣之中動了手腳,隻要江然學了這門劍法,將來兩個人臨陣對敵的時候,他必然受製於自己。

他越是儀仗這門武功,他未來就越是淒慘。

“到了那個時候……若是不叫你這當世魔尊,跪下來求我……我周野枉生為人!!”

心中做出這般念頭的時候,他的臉上卻是一種極端暢快的表情。

如飲醇酒,如墜雲霧,如美人在懷……

幹涸的經脈以極快的速度充盈了起來。

經脈如河道,內力如水流,最終匯聚丹田氣海,越發龐大。

這一切實在是太容易了!

隻要去修行,周野感覺自己的內力將會在短短的時間之內突飛猛進!

甚至,隻要自己願意的話,他可以在短短的幾日之間,將內力修行到天下絕頂!

可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

他的心中一直留著一分清明。

這內功有問題。

天下絕頂是他想要的沒錯,可他絕不想如同流星一瞬,眨眼消散。

原本的飄飄然,轉眼之間又變成了掙紮。

表情在這兩者之間變化,糾結不斷。

卻未曾察覺到,正有一個人影在他的背後緩緩靠近。

譚青感覺今天的自己很幸運。

他是跟師父,師兄師妹一起出門尋找那位八難劍主周野的。

前幾日沿著線索一路追尋,本來料想這周野就在左近。

可是無論如何尋找,也沒有找到此人的蹤跡。

恰在此時他尿急,便脫離了隊伍,來到無人之處。

卻沒想到,竟然就看到了周野正在修行內功。

關於此人的容貌,衣著,包括他手中的劍,譚青的師父早就已經讓他們所有人全都倒背如流。

便是擔心相逢不相識,最終錯過。

當然,僅僅隻是找到了周野算不得真正的幸運,因為那是他恩師的幸運,哪怕是從周野的身上得到了八難劍訣,也是他恩師的。

將來是不是要傳授給他們,還得看恩師的決定。

真正讓譚青感覺幸運的是……

周野他走火入魔了!

他周身罡氣明滅不定,忽高忽低,忽冷忽熱,臉上的表情時而癲狂,時而平靜,時而掙紮,時而痛苦。

這明顯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這才是他譚青的幸運。

之所以說找到周野,是他恩師的幸運,那是因為唯有他恩師有本事可以讓周野敗下陣來。

憑他譚青自己的本事,又如何能夠對付這身懷八難劍訣的周野?

可如今周野走火入魔,自己若是趁機偷襲。

必然可以重創於此人。

其後他隻需要將這周野藏起來,再假意尋找,待等晚間無人察覺的時候,他偷偷來到此地,帶走周野……料想尋找周野心切的師父,也顧不上自己這麽一個不受寵愛的徒兒。

必然不會過問自己的死活。

到了那時候,隻要自己對周野施加酷刑,從他的身上獲得八難劍訣,待等將來練成,揚名江湖,縱橫天下的,那便是他譚青了!

心中對於未來的大好前途整體勾勒了一番。

他的氣息壓得很沉。

掌心向外,緩緩探出一掌。

這一掌沉重之處,皆在掌心那含而不發的內力之中。

隨著手掌落在周野身上的那一刻。

周野和譚青兩個人同時睜大了雙眼。

就見周野倏然兩掌往下一壓,一股大力忽然探出。

譚青臉色大變,不等反應過來,一口鮮血已經噴了出來,整個人倒飛而去。

在地麵上接連打了七八個滾之後,這才撞在了一顆樹上,停住了去勢。

抬頭去看,就見周野正回頭看著他。

眼神說出來的森冷。

“周……周……周少俠……息怒……”

譚青下意識的開口。

卻見周野眼神裏的森冷忽然消失了,他的嘴角勾起一個笑意,輕聲說道:

“多謝這位兄台幫忙。”

幫忙?

譚青一愣,難道這周野行氣的關鍵之時,自己這一掌不僅僅沒有讓他受創,反倒是打通了他的氣脈,助他行功了?

卻不知道,周野方才心太急,引魂燈的魔性也太強。

哪怕他心中始終留著一分清醒,也難以克製自己的欲念,不斷地運轉引魂燈的心決,消耗性命,增長修為。

他哪怕不知道引魂燈的真相,卻明白,若長此以往自己絕對不得善終。

因此每多運轉一分,都是折磨,偏偏他無法自製。

一直到這譚青忽然現身,給了他一掌,他這才清醒過來。

隻是看著譚青的眼神,卻若有所思了起來。

譚青給他看的渾身發毛,但還是強撐著站起身來:

“周少俠,在下譚青,五華門弟子。

“家師徐長路聽聞周少俠於張家義舉,心中佩服。

“又聽聞周少俠因此身負重傷。

“同為江湖俠義道一脈,心中著實不忍,更不願意見得周少俠落得這般下場。

“所以便和咱們一起出來尋找。

“沒想到小弟運氣不錯,竟然會在這裏碰上周少俠。

“五華門想請周少俠過府一敘,還請周少俠賞臉。”

周野曬然。

追著他的有兩夥人。

千鍛堂的人惡意昭昭,不加掩飾。

另外一夥人,卻是打著想要幫他的名號,帶他回去。

其目的如何,但凡是一個有腦子的人,都能明白。

如果八難劍訣的事情不曾被人宣告江湖,那他去也就去了。

可是……現在不行。

他不能被任何人找到。

他的性命需要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除非……這些人不足以殺他,否則的話,他絕不可能相信任何人。

而關於這一點……

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是方才譚青打的地方。

沒有絲毫傷勢。

譚青的內力,和他體內的內力相比,好似螢火比之日月。

江然傳授的這八方風雨會中州,到底有什麽玄機他不知道。

但是……如今卻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本錢。

可想要修煉這一門武功,憑借自己隻怕不行。

還需要有個人在自己的身邊。

在關鍵的時刻,將自己從那妄境之中喚醒。

眼前的譚青,似乎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想到此處,他正要開口有所決定,卻忽然眉頭微蹙。

耳邊隱隱傳來了打鬥聲。

隻是聲音似乎有點遠……為何自己能夠聽到?

再看譚青,發現他好似全然沒有所覺。

“是因為我修煉了八方風雨會中州,已經有所進境,所以內力大增?這門武功這般神奇……江然絕不可能輕易傳授給我。

“他到底在這武功之中,做了什麽手腳?”

心中這般想著,又忍不住去回憶了一下這門武功的行功要訣。

僅僅隻是這麽回憶一下,體內的內力就躍躍欲試,想要按照心決流轉。

他當即搖了搖頭,不敢在想。

輕聲說道:

“你方才說,你師父他們也在附近?”

“是啊。”

譚青輕聲說道:

“周少俠,要不要小弟帶你去找我恩師?”

他試探著開口,也是想要探一探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方才出手是為了什麽。

但看他醒來之後,除了最初那一眼之外,始終和顏悅色,隻怕他並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麽。

隻要將他帶到師父跟前,那自己也算是大功一件。

此時此刻譚青已經不敢再去幻想自己的美好未來,隻希望可以平穩度過今天。

卻沒想到周野竟然搖了搖頭:

“不必了,你師父他們正往這邊過來。”

“啊?”

譚青一愣,正要仔細詢問究竟。

就聽得一陣陣破風之聲響起。

當中夾雜著打鬥之聲。

幾道人影很快就出現在了周圍,而當譚青抬頭去看的時候,就見兩道身影正在半空之中倒飛,最終跌落到了他的麵前。

赫然是他的一位師弟和一位師妹。

兩個人口噴鮮血,眼看著就活不成了。

而另外幾位師兄師弟正被幾個黑衣人圍攻。

卻不見他們的恩師徐長路。

“譚師弟!”

交手之中,一個女子看到了周野不遠處的譚青,勉強支撐了對方一招之後,咬牙說道:

“還不快點過來幫忙?”

譚青則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

不僅僅沒有第一時間跳出去,甚至還有點想要轉身就跑。

隻是那女子這一嗓子已經讓和他們交手的這一群人發現了譚青和周野。

當即有人發出一聲喊:

“殺了五華門的人!”

一個黑衣人瞬間自人群之中分出,這人造型古怪,身上背著的全都是白色的管子。

此時取出一根,抬手對準了譚青。

內力一激,就聽轟然一聲巨響,一枚箭頭便以迅雷一般的速度,直奔譚青而來。

譚青臉色一變,這箭頭來的太快,他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眼看著就要死在眼前,一抹劍鋒忽然斜刺裏伸了過來。

那箭頭打在了劍身之上,嗡的一聲響,劍鳴刹那引動八方。

一抹劍痕自譚青臉頰掃過,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一寸有餘的劍痕。

然而劍氣卻貫穿他背後的樹木,消失無蹤。

“在我麵前,也敢行凶!!”

周野冷哼一聲,手中長劍一震,那箭頭頓時倒飛而去。

身上背著白色管子的黑衣人神色一變。

還想再去一個,卻沒想到,周野的速度遠比他想象之中的還要快了許多。

身形一晃便已經跟他錯身而過。

待等周野腳步站定,被他震飛出去的那枚箭頭方才貫穿了那黑衣人的咽喉。

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一招之下,可謂是技驚四座。

在場眾人各自臉色大變。

禁不住停下了動作。

而就在此時,兩道身影也自林中飛出。

一個是帶著臉譜的羅麵使,另外一個則是一個中年人,他神色凝重,與這羅麵使交手之中全然落入了下風,勉強維持不敗。

最終被這羅麵使一掌震出,停在了自家弟子的跟前。

環目四顧:

“你們沒事吧?”

“我們沒事……”

幾個弟子也紛紛開口,隻是看向場麵之中,卻又覺得頗為為難。

五華門於江湖上算是小有名氣,可今日碰上的是千鍛堂的人,隻怕性命堪憂。

徐長路鬆了口氣,卻又看到了周野,頓時一愣:

“周少俠?”

“這位就是我恩師徐長路。”

譚青連忙開口。

“原來是你……”

周野輕輕點頭,又抬頭看了一眼那羅麵使:

“千鍛堂還當真是狗皮膏藥……走到哪裏都能遇到你們。”

“周野!?”

那羅麵使看向周野,眼神森冷:

“張家的帳,倒是該跟你算一算了。

“堂主有命,見到周野,打斷四肢,廢去武功,帶回千鍛堂聽候發落!”

“聽候發落?就憑你們?”

周野緩緩閉上了雙眼。

這羅麵使和徐長路交手的招式不多,但僅從這幾招來看,此人的武功並不算如何出彩。

千鍛堂羅麵使之中,也是良莠不齊。

此人應該算是當中武功最低微的那種了……

比蘇清門前的那位武功要弱了不少……至於張家那位,能夠以一敵三,隻怕便是羅麵使之中武功鳳毛麟角的高手。

而就這樣的人,這徐長路也不是他的對手。

周野心中念頭翻滾,手中長劍已然出鞘。

羅麵使冷笑一聲:

“於張家你身受重傷,縱然是身懷屠龍術,你又能施展多少?”

話音落下,雙手成爪,猱身而上。

就見周野手中劍鋒一轉,一股鬼哭狼嚎的聲音頓時轟然而起。

八難劍訣第一劍……地獄難!

他終究是無法做到江然那般聲勢,然而此劍走詭譎之態,劍招荒謬絕倫非是人間所有。

劍鋒流轉之間,隻聽得嗤嗤兩聲響。

一雙手掌就已經跌落在了的地麵。

羅麵使身形站定,看著自己被斬斷的雙手,整個人傻在了當場。

嗤!

劍尖忽然貫穿了他的臉皮麵具,鮮血自劍尖之上滴落,同時隕落的還有此人的性命。

就見周野緩緩震動手中長劍,將劍自羅麵使的腦袋裏拔了出來。

抬眸之間,看向了其他千鍛堂弟子:

“爾等今日,一個也別想生離此地!”

千鍛堂弟子一個個頓時亡魂大冒。

羅麵使都不是此人的對手,憑借他們的本事,又如何能夠跟此人抗爭?

當即戰意大減,紛紛轉身便走。

周野也不是真的想要將他們盡數殺了,象征性的殺了幾個之後,便也住了手。

畢竟危機尚未解除。

徐長路長長的鬆了口氣,來到了周野跟前:

“周少俠,您的傷勢如何了?”

“姑且還算可以。”

周野一笑:

“聽那譚青說起,你五華門想要迎接我過去療傷?”

“……對,正是如此。”

“那好。”

周野輕聲說道:

“固所願爾不敢請也,便請徐前輩帶路吧。”

“啊?”

徐長路愣了一下,全然沒有想到這周野竟然答應的這麽痛快。

但是很快,他就現出了一副高興的表情:

“好好好!我們走,我們這就走!!

“周少俠,請!!”

周野微微點頭,抬頭看向天光的時候,雙眸之中的狠厲之色一閃而逝。

如今他已經有了初步自保的本事。

五華門便是他收服這江湖的第一步!

“江然,你盡可以好好的等著,終有一日,讓你體會到我當時的絕望!!”

……

……

“阿嚏!!”

唐畫意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鼻子一臉迷茫:

“好端端的,怎麽會打噴嚏?”

江然笑了笑:

“定是你壞事做多了,有人在背後罵你。”

“胡說八道,壞事不都是你做的嗎?你殺人我給你遞刀,你放火我給你拾柴。

“就算是罵……也該罵你,多半是你凶名太盛,罵不動你,這才應在了我的身上。”

唐畫意憤憤不平。

江然一笑,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好好好,都怪我,最多再有半月光景,便可以抵達十萬大山了……

“也不知邊境戰場,如今情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