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星光之下,族長院中的那棵樹下,擺著一壺清茶。

江然的對麵坐著的,正是已經走馬上任的田有方。

如今的笛族族長阿那。

江然給他倒了一杯茶,將茶杯推到他的跟前:

“感覺如何?”

“如夢似幻。”

阿那歎了口氣: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忽然返回笛族。

“也從未想過,還能繼任族長之位。

“老族長承認了自己的一切罪責……自絕了。

“我原本應該感覺到快意的,可不知道為何,總是高興不起來。

“更可怕的是,當他死去之後,我反倒是有種逐漸可以理解他的感覺。

“不知道將來的某一日,我是不是也會成為他這樣的人。”

江然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當中的茶葉:

“十萬大山也並非毫無可取之處,這茶葉,真好。”

“尊上喜歡的話,那我就多送尊上一些。”

“好東西也不可貪多。”

江然笑著搖了搖頭:

“老族長是個很有能耐的人,他有野心,也能隱忍,既有私欲,卻也不乏作為族長的擔當。

“他的功過本尊無法評價。

“你和他之間的仇恨,也容不得外人說三道四,一切便是自己的體會了。

“本尊能勸你的就是,盡早走出來。

“長公主應承你的一切,都會做到。

“但是……十萬大山也並非那般的窮山惡水……

“當然,最終如何選擇是你的問題,本尊都支持。”

“多謝尊上。”

阿那看向江然:

“此行之後,便是前往萬毒窟嗎?”

“嗯。”

江然點了點頭:

“這方麵,還需要你來幫我。”

“這是自然。”

阿那說道:

“萬毒窟是我笛族禁地,卻也並非那般隱秘。

“尊上的意思是,那件東西就在萬毒窟內?為何我笛族多年以來,始終不曾得見?”

“聽渡魔冥王的說法,開啟那一處所在,需要我的鮮血。”

江然輕笑一聲: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初見渡魔冥王的時候,尚且感覺這老頭可圈可點,不愧為冥王。

“如今時間長了接觸下來,反倒是有點……

“罷了,不去多想,也莫要多提。

“先前交代給你的事情,做的怎麽樣了?”

“都已經安排好了。”

阿那說到這裏,再看江然,眸子裏多多少少有些不解:

“隻是我不明白,如果萬毒窟內還有玄機,多年以來都不曾被我笛族發現。

“那其中的凶險,恐怕難以估量。

“為何不讓他們和咱們一起去?

“另外……族長今日所說,也是在尊上預料之中?”

江然沒有回答,而是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繼而笑道:

“如果有朝一日,笛族再無生存壓力,無需應對十萬大山的天然險惡。

“你有了閑暇時光,準備做些什麽?”

“大概是……務農吧。”

阿那笑了笑,隻是笑容到了一半,又顯得有些空泛:

“她不在我身邊,總感覺好像不管做什麽,都無所謂……”

“今日那個冒充‘阿竹’的姑娘走了?”

江然忽然說了一句不相幹的。

阿那愣了一下,繼而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我真的以為……可惜,終究隻是一場夢。”

“逝者已矣,還是應該朝前走。”

江然輕輕拍了拍阿那的肩膀:

“笛族的未來在你的手裏……你若是止步不前,其他人又該如何自處?”

“……尊上說的對。”

“蠱神如何安置?”

江然又問。

而說到這個,田有方則苦笑了一聲:

“暫且之間,對於此人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才好。

“如今就先將她供起來吧。

“但是我看她的模樣,大約也沒有幾年好活了。”

這話不假,蠱神一身所有,全都被老族長奪走,最後被江然斬了。

如今蠱神虧空的厲害,而阿那雖然善良,卻也不會輕易任憑這強悍的蠱神重新恢複巔峰狀態,更何況,她的巔峰,一定程度上是需要性命去交換的。

所以便點了她的穴道,封住了她的內息和武功。

讓她暫且在房間之內休息。

就連蠱神這個身份,阿那都未曾承認。

江然明白他的顧慮。

雖然說千年以來,笛族的枷鎖是因為蠱神而起,卻絕非是蠱神的本意。

這個女人的心裏,除了戰爭,征服之外,並無其他。

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希望有人可以將自己複活。

當然,她的手段狠辣詭譎,也是事實。

能夠在千年之前,就安排下了百族的下場,這女人的本事可見一斑。

因此說到這裏的時候,江然就輕聲說道:

“既然沒幾年好活了,就暫且放著吧。

“待等你率領百族的時候,此人尚且還有用處。”

“嗯。”

兩個人隨口閑話,最後喝一壺茶,阿那告辭離去。

待等他走之後,江然忽然說道:

“看了這麽久了,不打算下來見個麵?”

周圍除了風聲之外,便是蟲鳴鳥叫,不見其他痕跡。

江然也不在意,忽然勾了勾手指。

一片葉子頓時落在了他的兩指之間,他屈指一彈。

就聽得翁的一聲。

那聲音至半途而消散,緊跟著一道人影便已經出現在了江然麵前。

那人長身而立,微微側頭,讓江然看到了他臉上的麵具。

“是你啊……”

江然笑了,於這樣的地方,看到這個人。

他竟然沒有絲毫意外:

“看來,高看了君何哉。”

“未必。”

麵具人默默地回頭看了江然一眼……兩根指頭在另外一隻手上輕輕的磕了一下。

一片葉子當即落了地。

“談談?”

麵具人率先開口。

江然卻隻是搖頭:

“你我之間有什麽可談的嗎?”

“你就沒有一句話,想要跟我說。”

“有的。”江然輕聲說道:

“小時候曾經想過,或許還很想……”

這當然是假的。

他是穿越者,生而知之,怎麽會去想念一個不相幹的人:

“隻是現在感覺,有些話不說也罷。”

“那就不說那些。”

麵具人輕聲說道:

“說點別的?”

“也好。”

江然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屋內說?”

“可以嗎?”

麵具人呆了呆,似乎感覺受寵若驚。

“自然可以。”

“喝點?”

麵具人逐漸得寸進尺。

江然想了一下,便點了點頭:

“那就喝點。”

……

……

昨天晚上江然和詩情畫意等人是分房睡得。

畢竟,在阿那成為了笛族族長之後,江然還和她們睡在一個屋子裏,就算是找借口,都找不到合適的了。

而江然和麵具人喝酒的時間也不長。

一個多時辰的功夫,那人就從江然的房間裏出來。

其後去了何處,無人知曉。

除此之外,阿那掌權之後的笛族,迎來了最平靜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江然起床就看到了兩個人。

阿眉,和那個大胖子。

大胖子的血丹花已經回到了他的後心。

隻是血丹花和阿那等人的本命蠱一眼,都有不小的損傷。

以至於大胖子看上去都瘦了一圈。

最明顯的證據就是,他身上的衣服大了一號。

他是來道謝的:

“新族長已經將一切都跟咱們說了,如果不是您的話,我已經死了。

“這份情,我青族不能不認。

“我是青族少族長,您說吧,無論想要什麽,隻要是我青族能夠拿的出來的,我都可以拿來作為謝禮送給您。”

至於阿眉,同樣也是來道謝的。

事情前後一琢磨,其實就不難猜老族長為什麽表麵上答應讓她們走,背地裏卻又讓笛族的人將她們截回來。

同樣也是因為蠱神千年之前埋下的長生密卷。

百族乃是重要的棋子。

隻是,老族長那一夜為了穩住江然,故意說瑤族無關緊要。

實際上,缺一不可。

但是先後順序可以顛倒一下。

江然當是感覺老族長言不由衷,表麵上讓阿眉等人走,又擔心老族長背後下黑手,這才給了渡魔冥王預防蠱蟲的丹藥,又讓其保護瑤族一行。

這樣讓最終複活的蠱神,內息運轉總有一絲縫隙。

否則的話,老族長還真的未必能夠拿下她。

沒有那一絲縫隙,他就無法打傷蠱神,蠱神內髒不曾被老族長的內力震傷,就不會有鮮血出現,傳命蠱也就毫無作用了。

這一切,也都是算計好的。

所以阿眉來感謝江然也是理所當然的,否則的話,單單她們幾個自己來,不等到笛族,就已經死在其他人手裏了。

而除了感謝之外,便是辭行。

本來以為是有好處,再加上笛族召喚,所以不能不來。

結果來了之後,好處半點沒有拿到,還差點身死,如今沒有事了,自然是得早點回去。

這還未曾走出十萬大山呢,就已經這般凶險,有朝一日離開了十萬大山,還不知道外麵會是個什麽模樣呢。

江然沒有要大胖子的謝禮,跟阿眉也沒有過多客氣。

一一應付過之後,便讓他們走了。

可就算是這樣,大胖子和阿眉,也各自給江然留下了一些東西作為感謝。

大胖子留下的是一枚種子。

告訴江然,這種子平日裏可以種在花盆裏。

用清水澆灌就好。

但是每天的正午時分,需要喂養一滴鮮血。

不用多久,它便可以開花結果。

花隻有一朵,果子隻有一枚。

這果子可以解百毒,治百病,尋常人吃了之後,可以強壯筋骨,有修為的人吃了之後,調息運功,最多可以增長三十年內力。

此物極為珍惜,製作之法也極為複雜,還充斥著許多的偶然性。

所以青族也沒有幾個,他身為少族長也才有一顆。

就送給江然了。

這東西對江然來說,意義不大,不過確實彌足珍貴,便收下了。

大胖子還囑咐江然。

說這果子也是認人的,唯有用鮮血每日給它澆灌的人吃掉它的果實,方才能夠增長內力。

否則的話,食之必死,無藥可救。

江然也認真記下。

至於阿眉給江然的則是一隻蠍子,還有瑤族的禦蟲之法。

蠍子是因為當時看江然對殤族那條小蛇極為喜愛,而那條小蛇在大胖子林中小院裏吞噬鬼蟻之後,就死了。

所以才送給了他一隻小蠍子。

禦蟲之法則是因為江然先前搜集了不少類似的手段。

阿眉知道,憑借江然的本事,她們瑤族的這點把戲,根本不被他放在眼裏。

就坦然將這東西送給了他。

這倒真就送到了江然的心坎上了。

很高興的就將東西收下。

又讓阿那派人,護送阿眉等人返回瑤族。

上午的事情是見了這些人,而阿那一整個上午也很忙碌。

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和蠱神交流。

女慕能夠在十幾歲的年紀,就一統十萬大山,成為山中之王,願意教導阿那,自然是好事。

而除了教導之外,也和阿那製定了許多計劃。

準備等他們從萬毒窟出來之後,就開始實施。

一整個上午折騰完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一定的安排,吃過了午飯之後,一行人總算是開始啟程前往萬毒窟。

這路徑和之前是截然不同。

萬毒窟所在的方向和蠱神洞相同,卻又越過了蠱神洞。

所以不能沿著一線天走。

而是需要稍微繞一下,取另外一條路。

這一次領路的是阿那。

吳笛則被扔到了笛族內,負責在阿那不在的這一段時間裏,處理族中事務。

小九被安排在吳笛身邊,幫他的忙。

阿卓則跟著眾人一起出來。

唐畫意每當這種時候,就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八卦之魂。

“我怎麽總感覺,小九和吳笛之間,有點不清不楚的?”

她問阿那:

“吳笛不是喜歡你喜歡的那姑娘嗎?

“是自覺無望轉投他人?還是說……追到一半,中途放棄了?再不然,是想要跟我姐夫一樣,大享齊人之福?”

阿那也不愧是阿那,聽到這話,也沒有因為想起阿竹而傷心。

隻是笑了笑,不等開口就聽阿卓說道:

“姑娘有所不知……

“我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阿竹和阿那互相喜歡,那誰都看得出來。

“阿尚喜歡阿竹,也是個人就能看出來。

“至於小九……她喜歡阿尚。

“但因為阿尚喜歡阿竹,所以她不敢說。

“隻以為遮掩的很好,其實我們也都能看的出來。

“偏偏阿尚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一顆心啊,全都放在了阿竹的身上。

“好在,他雖然喜歡阿竹,卻不至於跟阿那搶,天天在那顧影自憐的小樣,還都是小九去安慰他。

“你說這孤男寡女啊,天天湊活在一起,他還從來都沒有好好看看小九,這事聽著可不可恨?”

“……這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唐畫意嘖嘖道:

“我看那小九長得就挺好看的,雖然不是很聰明,但當個老婆足夠了。”

阿卓點了點頭:

“誰說不是,偏偏阿尚毫無自覺。

“小九不敢讓人知道自己喜歡阿尚,背地裏為此還哭了好幾次,我就瞧見兩次了。”

唐畫意聽著,忍不住看了阿卓一眼:

“我說,你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你就沒有喜歡過阿竹或者是小九?”

阿卓趕忙擺手:

“可不敢亂說,阿竹……唉,阿竹的一顆心都在阿那身上。

“小九的一顆心啊,也都在阿尚身上。

“我和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但我可不想卷入他們這複雜的關係裏。

“總感覺亂七八糟,很是矯情。”

話剛說完,就發現阿那正麵無表情瞥著他。

阿卓幹笑了兩聲:

“而且,我前年就已經成親了。

“現在兒子都滿一歲了……更沒有必要跟他們攪和在一起了。”

唐畫意聽著呆了呆,看了阿卓一眼,又看了看江然。

緊跟著目光落到了唐詩情的肚子上,臉上逐漸流露出了怒其不爭的神色。

唐詩情固然是目不斜視,但臉蛋卻肉眼可見的紅了。

唐畫意無聲的歎了口氣,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麽……

葉驚雪忍不住掐了唐畫意一把:

“你不用表現的這麽明顯吧?”

“我表現什麽了?”

唐畫意翻了個白眼,正要說話,卻忽然皺起了眉頭。

看向江然,就見江然正在看著阿那:

“這聲音,是不是有點耳熟?”

微弱的救命聲從角落之中傳來。

距離應該很遠,否則的話,其他人也早就聽到了。

實則這個時候除了江然,唐詩情,唐畫意,還有葉驚霜,以及渡魔冥王之外,其他人都沒有聽到。

江然拍了拍阿那的肩膀,給他指了一個方向:

“往那邊走,大概不足三裏山路,有個人需要幫助。”

阿那莫名其妙的看了江然一眼,有人需要幫助或許很正常,可為什麽是自己?

不過江然說話,自然是有道理的。

阿那沉吟了一下之後,還是老老實實的動身。

三裏山路,轉眼便已經過去了。

江然一行人就在原地等候,片刻之間,就見阿那一臉複雜的抱著一個人回到了眾人跟前。

把人往石頭上一放,不是旁人,正是那位‘阿竹’。

隻不過,此時此刻她眉頭緊鎖,臉色青黑,使勁地咬緊牙關,卻仍舊瑟瑟發抖,口中發出微弱的‘救命’‘救命’這種呼喊聲。

“她這是……中了毒了。”

阿卓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阿那:

“竟然又見麵了,你們這算不算是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