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南慶侯,落神穀主

雲城往南數十裏的平原上。

夜幕下,數裏連營的帳篷連綿不盡。

每隔數丈就有篝火燃起,將周邊點亮。

軍卒的喧鬧聲,車馬的嘶鳴聲,以及篝火的劈啪聲,無不彰顯此處大營的森嚴。

中軍的一處帳營,此時卻氣氛詭異。

一個親兵跪在帳簾不遠處,低著頭,瑟瑟發抖。

他的對麵,帳營正中,坐著一個一身便服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臉型方正,約莫四十多歲,眉角銳利,頗為威武。

但此時的他,卻雙眼含淚,嘴唇哆嗦,一臉的哀意與憤怒。

在他顫抖的手上,拿著一張卷長的紙條。

上麵的字他已看完,也模糊了他的雙眼,令他喉嚨發堵,哽咽不已。

“王帥!請節哀!”親兵低著頭,聲音也很是低沉,充滿了恐懼。

紙條是親兵送上來的,是他們的主帥家裏送來的飛信,上麵的內容他已過目,著實把他嚇到了。

隻因上麵記載的內容太過驚世駭俗——主帥留在家中唯一的兒子,被人給殺了!

那個叫楚什麽的人實在太膽大包天了,連他們主帥的兒子都敢殺!

眼前的男人,可是在軍中殺出赫赫威名的南慶侯啊!

竟然有人敢動他的兒子?

親兵已經能想象得到他們主帥該如何狂怒,又要怎麽瘋狂報複的場麵了。

沒錯,此處正是南慶侯王陽領兵的大營。

身為梁州領兵大將,沒事的時候,他也不在慶城,而是在梁州總督帳下聽令。

梁州總督身在雲城,統領梁州軍政,排兵布陣抵禦南邊的蠻族,也是他的使命。

南慶侯統領三萬大軍,就被他安排在雲城之南數十裏的地方。

再往南兩百裏不到,就是蠻族之地了。

平日無戰事時,南慶侯就在此地練兵;戰事一起,他要麽可以後退數十裏守衛雲城,要麽急行軍一百多裏,直撲前線,迅速投入到與蠻族的戰鬥之中。

他也清楚,身為侯爵,手下又有數萬大軍,很多事情是不能太過自由的了。

這也是他把自家兒子留在慶城的原因——他得把家眷留在朝廷手中。

但是,他沒想到,這一留,就出事了!

他的兒子,堂堂南慶侯世子,被一個捕快闖入府中,一刀梟首,身首異處,死無全屍!

砰!

南慶侯撕碎了手中的信報後,狠狠一錘,將麵前的木幾一把拍碎,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親兵聽聞爆裂的聲音,身子也跟著抖了幾下,不停地說道:“王帥節哀啊!莫要氣傷了身體!”

“節哀?”王陽站了起來,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憤怒與哀傷,雙眼的淚水禁不住流下臉頰。

砰!

他一把將眼前的碎幾踹到一邊,兩步跨到親兵麵前,一腳踢翻了他,聲音嘶啞地吼了起來:“我特麽死了兒子,你讓我節哀?我唯一的兒子沒了!我王陽絕後了!你讓我節哪門子哀?!”

“王帥!”親兵爬起來抱住王陽的腿,哀求不已,“王帥,你要冷靜啊!”

身為王帥親兵,跟著他好多年了,親兵比誰都了解他的脾性。

出了這麽一回事,南慶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就怕對方一個衝動,作出難以收拾的事情來。

畢竟,他是一個侯爺,手下還有大軍,影響太大了。

砰!

王陽又一把踢飛了親兵,滿臉通紅,怒吼連連:“王三!你還是不是我的人!我兒子都讓人殺了,你讓我冷靜?我冷靜你嬢!起來!給我點齊三千人馬!回慶城,給我兒子報仇!”

他總算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沒有說將麾下的三萬大軍都帶回去,而是隻要三千人馬而已。

但是,三千人馬也很恐怖了。

王三沒有奉命,而是跪著磕頭勸道:“王帥,世子的仇,我們是非報不可的!王三也恨不得將凶手大卸八塊五馬分屍。但是,王帥,如今前線無戰事,您隻有統兵之權,沒有調兵之權啊。三千人馬無令而動,還是從南疆往北而去,這……形同造反啊!隻怕我們還沒到慶城,一路上總督大人就要調兵圍剿了!”

“他敢!”王陽雙眼都通紅了,如同發怒的獅子,“誰也不能阻止我為我兒子報仇雪恨!那個姓楚的捕快,我殺定了!不!我要讓他生不如死,後悔來到這世間!還有慶城那些作壁上觀的人,我也要讓他們陪葬!”

王三聽得膽戰心驚,更不敢奉命了,再一次抱著王陽的腿求道:“王帥,你是武將,無故大規模誅殺百姓或百官,這是夷三族的大罪啊!王帥,殺一捕快而已,何須三千人馬呀!”

王陽想再次踢他,卻被親兵死死抱住大腿,又不好真殺了他,一時掙脫不了,不由怒吼連連:“王三!你撒手!”

“我不!除非王帥答應我不要衝動行事!”

“你……”

“王帥,當王三求你了!你哪怕不為自己著想,也請為弟兄們考慮啊。真跟你脫離軍營,如同造反,他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這話使王陽稍稍冷靜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氣,摸了摸臉上的淚水,臉容痛苦得有些抽搐。

“王三,那你說,該怎麽行事?”王陽已經心亂如麻,完全沒了分寸。

王三依然死死抱住王陽的腿,快速說道:“侯爺有親兵三百在營中,而親兵是可以隨時跟侯爺來去的。隻要侯爺一聲令下,我等三百親兵現在就可以出營。此外,可以立即遣人飛報雲城總督,就說侯爺家裏出了變故,需要即刻回去處置。”

王陽不甘心地說:“三百人,能起什麽作用?”

王三反問:“以王帥的武功,加上我們能以一敵十的三百親兵,還無法為世子報仇?”

王陽怒道:“殺一個小捕快豈能消我心頭大恨?”

王三怕的就是這個,聞言趕緊又勸道:“王帥,到了慶城,你再見機行事啊!”

王陽沉默了一下,抖了幾下腳,道:“你撒手!”

“王帥冷靜了?”

“嗯!”

王三慢慢撒了手。

砰!

王陽一腳踢翻了他,吼道:“沒死就趕緊去點齊三百親兵,隨我連夜殺回慶城!”

“是!王帥!”親兵王三得令,當場衝出營帳。

帳內,餘下淚流滿麵的王陽。

隻是沉默了一會,王陽當即脫下便服,換上盔甲,還到帳篷左邊一處架子上,一把拽起了上麵的長槍。

槍身發紅,在燈光下發出妖冶的光芒。

槍尖更是閃耀嗜血的亮光。

緊緊握著長槍,王陽冷靜了許多,臉上全是肅殺之意。

“老夥計,你又可以敞開飲血了……”王陽低語一聲,再抬起頭時,全身充滿了殺氣,如同煉獄出來的殺神,渾身散發可怕的氣息。

嘭!

他一把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黑夜下,篝火閃爍,還有人馬疾奔的喧囂。

嘚嘚嘚!

一陣馬蹄聲飛揚。

王陽一馬當先,身後跟著數百親兵,在黑夜下狂奔而去……

…………

亥時剛過。

處於慶城和雲城之間的落神穀,夜空星光璀璨,無不彰顯夏夜的燦爛與迷幻。

吱嘎!

落長英推開了一處院子主臥的房門,徑自走了進去。

屋內,燈火昏暗,在暗黑的夜裏有一個人坐在地上的角落。

他倚在牆上,無聲無息,額前長發垂落,顯得那麽孤寂。

仔細一看,他的左手耷拉在地上,右手卻空****的,隻有長袖垂地。

正是失去了一條臂膀的許淩風。

二十多天前,他就回到了落神穀。

落神穀有神醫,很快就將他的身體治得七七八八了,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斷臂處,也開始結痂,假以時日就能痊愈。

然而,身體沒毛病,他的精氣神卻萎靡了下來。

確切地說,這些時日,他如同行屍走肉,全無生氣!

無論是誰來勸,都振奮不了他的精神,包括他的師傅落長英,也無法使他重振旗鼓。

本來落長英也對他這種好死不活的狀態很不滿,這幾日都不理他了,來個眼不見為淨。

而今,他卻連夜走進許淩風的房間。

站在屋子中間,落長英默默看著孤獨坐在角落的弟子,許久不說話。

過了片刻,落長英幹澀的聲音突兀響起:“淩風,剛才穀主將為師找去,交代從明日起,我們落神穀將出動人馬,到慶城殺掉楚棠。”

本來毫無動靜的許淩風,聽到最後一句時,緩緩抬起頭來,露出迷茫的雙眼。

落長英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許淩風聽完,眼珠子轉動了一下,迷茫中出現幾分疑惑。

看著自家師傅那深沉如淵的眼神,許淩風緩緩張口,以沙啞的口吻問道:“殺楚棠?為了我……不值得!”

他再頹廢,也知道楚棠與他的恩怨,不應該牽扯到整個落神穀。

楚棠與他們,更多是與落長英一脈的有矛盾罷了。

落長英感慨地看著許淩風,淡淡地說道:“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我,而是穀主要殺他。”

“穀主?”許淩風還是有些呆,“穀主怎麽會下令殺一個小捕快?”

“因為今天楚棠又幹了一件大事,把天都捅出一個窟窿了!比殺了你師弟,還有傷了你還要嚴重!”

許淩風微微坐直了身體,問道:“竟然連師傅您都覺得是天大的事?”

“他殺了南慶侯世子。”落長英幹脆利落地說。

許淩風愣了一下。

南慶侯的威名他是聽過的,也知道對方的能耐。

他嗬嗬笑了一聲,幹澀的聲音拉高了語調:“真不愧是楚棠啊!有種!可是,他沒事殺南慶侯世子做什麽?”

“據說是為了幾個人……”落長英緩緩將自己今日得到的情報說了出來。

許淩風聽得沉默了,半晌才感慨一聲:“他比江湖人還要江湖人啊!”

“所以啊!”落長英刺了一下許淩風,“南慶侯世子他說殺就殺了,何況砍你一條手臂?”

一提到手臂,許淩風氣勢陡降,再一次沉默下來。

落長英怒其不爭,道:“人家一個捕快,年輕比你小,境界不比你高,為義可以不顧自身安危,把生死置之度外!你呢,隻是沒了一條手而已,就要生要死的,你不慚愧嗎?”

許淩風猛地抬頭,眼睜睜盯著落長英,直問:“師傅,到底他是你徒弟,還是我是你徒弟?”

落長英冷笑:“你再這樣下去,我還不如沒有你這個徒弟呢!我落長英這輩子就你們三個徒弟,如今一死一廢。按你的樣子,我豈不是要自裁了?”

“師傅……”

“別叫我師傅!我給了你二十多天的時間來調整,可你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把我的老臉都丟盡了!與其回到穀中讓人笑話,你還不如當日就戰死在觀月樓上算了!”

許淩風呼吸一滯,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家師傅。

他知道,自家師傅是真的生氣了,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生氣。

這種生氣,不是因為他戰敗丟了一條胳膊,而是源於他頹廢不振的那種失望。

“師傅,我……”許淩風嗓子幹癢,被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落長英看他一眼,道:“如果你是因為無法麵對楚棠,那我希望我們殺了他之後,你能洗去心魔,重新站起來。”

“不!”許淩風急了,“我要自己戰勝他,你們不能……”

“你憑什麽勝他?”落長英冷笑,“你連使劍的手都沒了。”

“我可以練左手劍……”許淩風聲音低了下來,“師傅,你之前不是說你有一門左手劍術嗎?我……我要練!”

昏暗中,落長英嘴角微微上揚,嘴上平靜地問:“你真的要學?”

“學!”許淩風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神情還是很憔悴,但眼神堅定了許多。

落長英又說:“就算現在開始學,想要恢複之前的戰力,那也是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師傅,我還年輕,不是嗎?”

“那……明日你就到我那裏重新學劍吧。”說完,落長英轉過身去,想要離開。

許淩風叫住了他:“師傅,那楚棠……能不能留給我了?”

“不能。”

“為什麽?我都……”

“我剛才說了,與你無關!是穀主要殺他!”

“穀主為什麽……”倏地,許淩風定住了身體,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南慶侯世子……南慶侯王陽……穀主!

許淩風呼吸急促起來,不敢置信地問:“師傅,江湖傳聞南慶侯王陽與我們落神穀有些關係,難道……是穀主?”

落長英回過神來,複雜地看著許淩風,緩緩點頭:“是的,王陽與我們穀主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姐……弟?”許淩風露出難看的笑容。

落長英像是露出回憶的神色,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穀主一家遭遇不測,家破人散。穀主機緣巧合之下加入了我們落神穀,得到了落神穀傳承。而王陽則流落江湖,多年後才為穀主尋到。江湖傳言並不假,王陽的槍法,就是我們穀主教的,可以說是落神槍法的簡化版。”

“難怪!難怪!”許淩風喃喃自語。

落長英又說:“也就是說,王陽是穀主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而王陽的兒子就是穀主的侄子。楚棠把他殺了,幾乎就是絕了穀主弟弟的後。你說,穀主要殺他,不應該嗎?”

許淩風問道:“師傅,穀主要遣誰去殺楚棠?”

落長英搖頭說道:“這不是我能管的。不過我想,肯定是比你強的人,或者不止一人。”

許淩風笑得極其苦澀。

落長英深深看他一眼,道:“淩風,你再練左手劍十年吧。經此挫折,想來你練功會更加勤奮,更有心得。十年後,再抬頭與天下劍客爭雄!”

許淩風先是點頭,猶豫了一下,道:“師傅,能不能請你遣慶城的人去給楚棠通風報信,就說我們落神穀要去追殺他了,讓他快逃!”

落長英奇怪了:“你這是什麽鬼主意?”

許淩風蕭瑟地說:“南慶侯世子是該死的。楚棠殺了他,南慶侯向他尋仇,也是應該的。但是,他……不應該就這樣死在我們落神穀之人的手中。”

落長英笑了:“你不會想讓楚棠逃出生天,日後好讓你再去挑戰吧?”

“如此最好!”許淩風甕聲說道。

落長英哈哈大笑,快步走出房門,隨後他的聲音悠揚傳來:“那就如你所願!淩風,你很好!真的很好!”

夜色下,許淩風無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