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三。
淩晨時分,關洛陽和教頭就告別了田公雨,踏上了去廣州的路。
教頭原本的那身打扮,著實是太惹眼了一些,這回上路,也換了一身藍色的粗布衣裳。
那是田公雨的衣服,田公雨比教頭矮一些,這衣裳穿在教頭身上有些緊湊。
不過這年頭,沒衣服穿的也大有人在,就關洛陽親眼所見,光著身子受餓凍死在路邊的屍首,也不在少數。
教頭衣服穿的隻是有些不合身,倒也不至於引人疑竇,他的名冊和短棍都是自己藏的,也不知道藏在哪裏,反正行動自如,分毫看不出來。
反而是關洛陽的長刀,有些難辦。斟酌許久,還是決定不帶了。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天光微暗,曠野小路上,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天。
“雷公當年是拳刀雙絕,一套擒拿手的殺敵效率,也幾乎不遜色於刀法,你不帶刀,卻不知拳腳上學到了他幾分火候?”
“五部擒拿手,我學的時間比刀法更長,隻不過師父他當年是練骨大成,我卻是練皮大成,也不知道比他全盛時,到底孰強孰弱?”
五部擒拿手,顧名思義,是一套擒拿手裏麵分為五個部分。
羅漢,鷹爪,纏絲,鶴斷,通背。
如果用最通俗簡練的語言來總結的話,羅漢,指的是用剛猛力量針對人體四肢關節的擒拿法,分筋錯骨脫臼斷肉。
擰傷朱長壽右臂的那一招,就是出自羅漢一部。
鷹爪,是練自身腕力指力,主要是針對敵人的麵部五官、後腰、下陰要害等等,打起來扒眼撕耳,扣唇勾臉。
纏絲,是通過拉扯拖拽的手法,破壞敵方平衡,針對的是耳朵,手指,頭發,衣物等末梢,往往是依靠摔打傷人。
鶴斷,則是講究自身的獨特發力方式,追求插掌、標指、寸勁等獨特的修煉成果,大略是從鶴拳裏麵擇取出來的一些精要。
通背,是練自身的呼吸,放長擊遠,氣力悠長,同時夾雜著當初從義和團神打法門裏麵演變過來的催眠手法,追求在關鍵的時刻蠱惑敵人,使其分心,起到奇襲的效果。
據田公雨的說法,這套擒拿手最早是從他師伯代師傳藝那一輩,傳到他師父手上,然後傳給他,又在經過津門會盟,得到眾位大拳師互相交流的珍貴手稿,才真正完善。
“你師父達到練骨大成,是苦熬了三十年的功底,你隻用六年,卻是走到練皮大成這一步,非但是天賦驚人,也確實是他因材施教。教導有方啊。弟子不必肖於師,不必不如師。”
教頭起這個綽號,正是他當年在義和團裏麵好為人師,指點過許多後起之秀。
今日走到這裏,他不免又起了指點後輩的心思,說道,“不過你既然練的是五部擒拿手,自是從當年諸位同道手稿之中攫取許多精髓,練皮大成的同時,筋、骨、氣,想必也已經有了不淺的造詣。”
關洛陽不是個喜歡謙虛的人,實話實說道:“隨意發力能達兩千斤以上,閉氣一口能過一刻鍾,低頭彎腰,雙手抱膝,蜷縮如球一夜,時刻不曾放鬆,而頸椎腰椎皆無酸痛。這是我今年五月份左右的時候做的測試。”
這真的隻是六年間練出來的嗎?
教頭心中又不禁泛起了這樣的感歎,道:“這樣看來,你或許有可能在近期內試一試,踏入練氣大成的門檻。”
這個世界拳法武術中的練氣,指的就是練呼吸。
田公雨當年給關洛陽講解所謂“四練大成”之時,曾經說過,雖然四大練每一項,都需要天賦和勤奮的共同澆灌,但彼此之間硬要比較的話,可以說是練骨最需刻苦,練氣最需天賦。
人口鼻之間進進出出的氣流,其力量何等微弱,就算是用盡全力吹一口氣,也未必能吹得動砧板上的二兩豬肉。
但是這些氣流經過呼吸轉化,進入人體之後,卻能夠驅動一百斤、兩百斤乃至三百斤的人體,做出種種劇烈的運動。
在這個過程中,這些微弱氣流的效力何止放大了千百倍!
武術中的練氣一途,就是探索這呼吸轉化之間的奧妙。
但老實說,那些拳師手稿之上,對於練氣奧妙的種種描述,在關洛陽看來實在是太抽象了。
他這六年來練拳練功,其他方麵都有明確長足的進步,但在練氣這一條上,除了增加肺活量之外,根本沒找到其他練習的方向。
關洛陽把自己的困惑一講。
教頭即笑道:“練氣可不是蠻幹,也不是光增加心肺之力就可以的,所謂練氣最重天賦,說的就是看你能不能在長久練習中,捕捉到某種特殊的狀態。
有人一輩子也碰不到這種狀態,有人一年內就能碰到三五次,後者自然就會被認為天賦更高,更容易踏入練氣大成。
但其實如果有一個練氣大成的人,言傳身教,那麽學徒觸摸到這種狀態的機會,也會大有提升。”
教頭說著,腳步就緩下來,聲音放低,說道,“你跟在我身邊,注意聽我的呼吸,看我行走時的胸腹起伏。”
關洛陽側身站好位置,凝神細聽。
呼——吸——
呼——吸——
教頭麵朝南方,雙臂微提,緩放。
呼吸之聲清晰地落入關洛陽耳中,一吐一納,一進一出,呼氣與吸氣的聲音,涇渭分明。
天光愈趨明亮,荒野之中,遠方崖壁陡峭,青苔遍布,岩石森森。
近處叢林參差,荒草遍地,朝起露珠欲墜,青翠欲滴。
兩個人站在這一片青綠曠然之間,有微風吹落枝頭的露水,給關洛陽臉上帶來些許涼意。
也不知什麽時候,關洛陽忽然發現,自己有些分不清教頭是在呼氣還是吸氣。
兩種聲音糾纏在一起,差別越來越小,越來越趨於一致。
關洛陽皺眉,定睛看去。
教頭臉上用藥膏藥粉做了些偽裝,看起來膚色黑了不少,還有很多麻子,人吸氣時鼻翼內收,呼氣時,鼻翼放開,本來在這種近距離的情況下,以關洛陽的眼力應不難辨認。
但他怎麽也看不出,此刻教頭到底是呼是吸。
最後聽在他耳朵裏麵的,仿佛成了一聲沒有盡頭的長吸。
就在這時,教頭邁步向前。
關洛陽看得一頭霧水,隻好跟上,他在側麵走著,目光不斷打量教頭的胸腹。
教頭胸膛也沒有明顯起伏,但緊繃在胸腹上的那一層衣料,卻有很細微的漣漪不斷湧動。
明明是粗布的意料,此刻穿在教頭身上,竟然像是被清風吹皺了的絲綢,從辨不清源頭的地方綻放漣漪,**漾不停。
關洛陽越想觀察,越覺得難以理解。
不知不覺間,他們就從淩晨走到了日當正午的時分,幾十裏山路不乏有陡峭泥濘的地方,被他們不急不緩的跨了過去。
教頭的呼吸聲依舊融融一片,似乎有進無出。
到了一條河邊的時候,教頭停步,轉身麵朝關洛陽,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側腹部。
關洛陽會意,雙手分別按向那兩處。
幅度極低的震顫感,從他掌心裏傳來。
教頭並不是練皮大成,但這時候關洛陽忽然有一種感覺,保持在這種狀態下的教頭,皮膚的抗禦能力肯定不會比自己低。
教頭又讓他觸及自己胸膛,轉到背後,觸及肩胛骨、腰椎,每一處都有相似的震顫感。
這種細微的感覺,用肉眼根本看不出來,隻有用手接觸才能感受到,而且能清晰感受到各處的震顫頻率是一模一樣的,不會因為哪裏骨頭多肉少,哪裏骨頭少肉多,就出現差異。
片刻後,教頭一抬手示意他讓開,接著轉頭對著水麵,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人站得筆直,嘴巴距離水麵少說有兩米多,但這口氣吹出去,卻打在了水麵上,出現了一小塊明顯的凹痕,推去波瀾。
這口氣吐出去之後,教頭的呼吸聲,終於又有了明顯的差別。
“練氣大成是一種節奏,就像你剛才感受到的那樣,是從口鼻自心肺貫通於周身末梢,表現出的這種統一節奏,皮膚肌肉血液骨骼,本來就隻是一個整體,練氣,是讓人更清晰地感受到這種聯係的存在。
《素問》上古天真論之中有說,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也許說的就是這種狀態。”
伴隨著教頭的話語,關洛陽陷入沉思,時而雙手交握鼓起勁來,看著自己手臂上的肌肉,時而又翻過手掌,捏著指節,感受骨骼關節受壓的狀態。
良久之後,教頭已經坐在那邊啃起幹糧。
關洛陽才回過神來,說道:“我好像明白為什麽說四大練越往後越難了。”
筋骨皮氣四大練,一步一山一重天。
最近幾百年來,一練大成的拳師,每一代都得有幾十個,但二練大成的數量,就縮減十倍。
三練大成的,一百年都未必有一個,四練大成的,則或許隻有傳說中張三豐那樣的神仙人物。
關洛陽之前一直很難理解,畢竟客觀來講,人體某一項素質越強,其他方麵的短板要想進步,應該是更容易才對。
但除了客觀,還需要考慮到主觀的感受。
關洛陽自從練皮大成之後,已有一種渾身堅固不破的感覺,無論骨骼肌肉如何施力,皮膚都足以將之承擔、爆發出去。
他知道這隻是一種錯覺,任何一種洋槍,近距離對他射擊,都可以打破他的皮膚,所以他以為自己已經破除了這份知見障。
可現在想想,這種感覺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定的影響。
關洛陽已經不自覺的把自己的皮膚,跟人體的其他部位,分為兩方來看待了。
想必練骨大成、練筋大成的,也都有類似的感覺,所以要想達到二練大成,就得把第一練的主要地位從心裏麵壓下去。
像練氣大成,更是要忽略五官內髒,肌肉骨頭之間的區別,這種認知,跟其他幾練帶來的感覺甚至是矛盾的。
如果這個觀念扭轉不過來,那在練功的過程中就會不自覺的跑偏,十成苦練有九成,都做了無用功,人一生才多長,這麽浪費下去,自然再難有多少進步。
要想克服這些,就要不斷的告誡自己,調整認知,越往後,花的腦力就越高,損耗的精神就越多。
關洛陽聽說過,有些大拳師在向更高境界摸索的過程中,會有鼻腔出血暴斃身亡的事例,現今想來,可能也就是他們太過癡狂,不知節製,用腦過度,才導致猝死。
教頭已經啃完了自己那張餅,喝了葫蘆裏幾口水,道:“剛到雷公那裏的時候,我承你恩情,就有意給你演示一下了。隻是那時候受了傷,維持不住這種狀態。而且那時候你好像肺腑之間也有輕傷,不能輕易試練,所以拖到今日。”
關洛陽點頭:“我現在傷已經完全好了,但雖然知道了練氣大成大致是怎樣的狀態,對於如何讓自己達到那個狀態,我還是毫無頭緒。”
“沒關係,山路難走,從這裏到廣州,我們兩個少說也要趕兩天的路,下午和明天我們接著來。”
教頭把幹糧遞過來,“你不要給自己太多負擔,不是說非要你在抵達廣州前達到那個門檻,隻是我現在有空,適逢其會,就教一教你。”
他有一語未盡:雷公既有傳人,我……也該傳下去一些才是。
關洛陽接過幹糧,在河邊坐下,細嚼慢咽,借著這個咀嚼的過程,漸漸平複了心神,把自己紛雜的思緒沉澱下來。
練武固然重要,但不能本末倒置,當前最重要的,還是要入廣州城,把名冊送到該去的地方。
下午繼續趕路,當夜在林中休息。
等到第二天下午,周圍開始出現一些小的茶棚、旅店,樹木也多有被砍伐的痕跡,可見是已經靠近廣州城了。
稍一打聽,果然,這裏離廣州城隻剩下三十幾裏地。
到了這裏,教頭反而愈發淡定,沒有急著趕路,選一家茅草遮頂,駝背老夫婦忙前忙後的旅店,兩人飽餐了一頓。
他們要了客房,其實也就是後麵一小間屋子而已。
“今天下午就不再趕路了,養精蓄銳,好好睡一覺。”
教頭手指上沾了點水,在桌麵上畫了個方框,又在方框一側畫了幾條波浪,低聲說道,“廣州南麵是珠江,城牆已經拆了,本來是最容易混進去的地方,但那些人肯定也能想到,必定請廣州將軍在南邊重兵布防排查,這條路反而變得最凶險,不可取。
而其他三個方向的廣州城牆,其實隻有兩丈多高,一旦被我們靠近到城牆底下,根本不用走城門,都能翻過去。
所以他們一定不會死守在城牆底下,而是會在周邊道路樞紐處布防。我打聽過了,如果我們走北邊,很可能在離城牆二十裏外就遇到敵人,行蹤暴露,堵截圍殺就會接踵而來,讓我們來不及混入廣州城。
而要走西邊,大約會在離城牆三裏多的地方,才有一個必走不可的交通樞紐,那個地方又離廣州城裏太近了,一旦我們遇敵,或許還來不及打殺其中高手,城裏援兵便會蜂擁而至,也不可取。”
關洛陽同樣低聲道:“隻有走東邊?”
“對,東邊最有可能遇敵的地方,是在城牆六七裏外,那裏有個路口,如果是在那裏暴露行蹤,隻要設法衝過關卡,不消半刻便到城牆下,而且有六七裏的斡旋餘地,我們可選擇的方向更廣,不至於直接被城裏援兵迎麵撞上。”
教頭說到這裏低笑了一聲,“中庸的選擇,也就等於其他各方麵風險都沾點,如果有可能的話,當然還是能蒙混過關最好。”
關洛陽知道這隻是一句玩笑話。
以滿清政府對這份名冊的重視,在交通要害處設的關卡,肯定都要搜身,教頭的名冊隨身攜帶,外表看不出來,但若被搜身,又怎麽可能逃得過去?
所以明天等待他們的,隻會是廝殺和狂奔。
這簡陋的旅館連床都沒有,木板縫隙漏風的屋子裏,兩張草席鋪在地上,陳舊的被褥蓋在上麵,就算床鋪了。
關洛陽和教頭都是和衣而睡,外麵那對老夫婦忙碌的聲響,也漸漸消停了。
等到夜色漸深時,教頭輾轉反側,半夢半醒間,忽而囈語道:“你說,我們會成功嗎?”
送名冊會成功嗎?就算名冊真送過去了,以後的事會成功嗎?
這話不該從一個老江湖從一個前輩口中問出來,問的對象更不該是個年輕人。
教頭問出這話之後,就猛的睜開了眼睛,麵上有些懊惱之色,深覺失言。
這時候作為前輩說出這種話來,豈不是自損士氣?教頭啊教頭,這麽多年都不曾服軟,怎麽夜深人靜時,還真把這份猶豫說出來了?
但他的問題已被聽到,也很快得到了清楚的回答。
“會的!”
關洛陽睡得安穩,答的清醒。
就算這個世界已經有那麽多不同,他也從來沒有質疑過某些東西。
歸根究底,還是因為……這裏太爛了!
走個路都能踩到餓死的、煙鬼的、不知名的屍體,混著沙土的粗糧往下咽,那些發黴發臭發爛的空屋,孤寡老人陪著屋子一起發黴,客棧外麵等著吃泔水的人,居然是成群結隊的、抱著孩子的……
走村莊到小城,黃瘦如泥,曆曆在目,有幾個像人?
然後一回頭,那些半中半洋的裝扮,富麗堂皇登場,從洋人到假洋人到土財主,到人到狗,再到老百姓之間的鄙視鏈。
怎能不使人揪心難言,氣極冷笑?
爛到我這麽個十八年太平年景養出來的膽小鬼都忍不了,爛到我這種連翻個牆上外網都擔心違法的人,變得不得不去殺人。
這樣爛透了的地方,我們有什麽理由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