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山莊,占地頗廣,從正門進來是一片漢白玉磚鋪成的硬石廣場,穿過廳堂、天井之後,越過左邊長廊,就是客人居住的地方。
那一片區域多有假山怪石,修竹梅樹,每年三四月份,芬香撲鼻,小路蜿蜒偏斜在草地樹叢之間,連接著一處處客房院落。
其中一個院子裏麵,關洛陽在圓石桌旁閑坐,手上捧著聖拳卷軸,成群結隊的光蝶從院子的另一邊飛來,碰到關洛陽的身軀,就隱隱化作一點細芒,流轉在衣袍之下,向他雙眼匯聚、吞沒。
旁邊小道士正在練功。
雪龍子留下的三本秘籍裏麵,隻有一套空手搏鬥的招法——《飛雪白虹十三手》,但這套功夫主要以收放暗器為主,用來當掌法使的話,未免輕靈有餘,穩重不足,就是對上內力相當的敵人,擊中一兩掌,恐怕也難以製勝。
但是現在小道士練的這套拳掌功夫,出手上探,反手下抓,身子翻飛起落,雙臂抓拿撕扯,大開大合的掌法中,夾雜著連綿不斷、追風趕月的擒拿手法。
就連步伐起落間,腳跟腳尖都帶著攻敵下盤、踹斷骨骼關節似的利落。
這顯然是被關洛陽給修改過了。
現在還是上午,小道士記熟了這套功夫之後,最近正是演練的最起勁的時候。
他這一遍剛練到一半,桌邊的關洛陽耳朵微微一動,忽然開口道:“改練基本功。”
這話一傳出去,本來絡繹不絕飛行而至的金色光蝶,也變得稀疏起來,很快就隻剩最後三兩隻,附在關洛陽衣角,流散融入身心。
小道士對這樣的奇景已經見怪不怪,知道這些蝴蝶全是在院裏躺著睡懶覺的大師兄搞出來的,大師兄出去跟人聊天的時間很長,一回來就會睡懶覺,一睡懶覺就會有蝴蝶飛出來。
他哦了一聲,兩腳分立,與肩同寬,鬆肩墜肘,站在一株老梅樹旁邊不遠處,麵朝著圍牆,相隔五尺左右,緩緩吐息,發出一掌。
一股寒風撲去,在圍牆上趴的輕聲炸開,碗口大小的一片冰霜蔓延,霜白之色在青灰色的石磚上,頗為顯眼。
夏青左手勾回,右掌拍去,又是一股勁風應手撲出,啪的打在牆上,正中冰霜蔓延的那一塊區域。
那一塊冰霜被打的破裂開來,掉落大半,露出下麵受凍後的磚石那一點微微濕潤的顏色。
這種基本功也是關洛陽的指點。
要求夏青每一次左手出掌時運盡冰寒之力,務必讓掌風擊中的位置凝結冰霜,而右手拍出的時候,卻要收斂寒氣,隻憑純正內力激發的勁風,把冰霜全部打落。
這樣左右手輪流練習,練到最後右掌拍出之後,要讓牆上一點冰霜痕跡都不剩,才算過關。
可惜夏青的勁力控製,沒有那麽精妙,沒辦法保證每一道掌風都剛好把上一掌的冰霜全部清除,以至於牆壁上的霜痕越積越厚。
大片交錯覆蓋的白色冰花,蔓延的直徑快要超過半尺的時候,有人站在院外笑道:“是幾位師侄住在裏麵嗎?”
關洛陽收了卷軸,起身道:“吳莊主?”
吳平羌跨過院門:“正是老朽。”
他目光一瞥,見到夏青在那裏練掌,掌風呼呼,霜痕累加,果然是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冰川派內功根基。他悉心教導的三個兒子,在夏青這個年紀的時候,功底也未必有這麽純正。
“幾十年前一別,冰川故人各自飄零江湖,終老不成會麵,令人扼腕,但今天見到他有你們這樣的弟子,真叫老夫羨慕啊。”
吳平羌一邊說著,一邊打量關洛陽。
這個人眉目朗然,神光湛湛,身形英挺強健,那一身墨圖白袍披在他身上,顯不出多少閑散飄逸,隻有一股蓬勃欲發、振翼欲飛的氣質。
隻是這樣打量倒還罷了,吳平羌默運功力到雙目,想要看得更細一點的時候,驟然覺得對方身上銳氣橫溢,竟然使自己眉睫之間,微微一凜。
關洛陽笑道:“吳莊主,有何貴幹?”
吳平羌愣了愣,心裏那些虛浮如塵的念頭,在這樣真正見了一麵之後,不知為何,霎時間覺得有些無趣起來。
這樣年輕,這樣出眾的人,莫名使他聯想到了,好像一捧新雪、一把紅焰剛洗出來的刀劍。
對方本就時刻都在砥礪著自己,作為一個鑄劍師,如果連這點眼光都沒有,再拿那些庸俗的青絲雜線,去層層包裹,打擾這刀劍的洗煉,豈不可笑?
“哈。”
吳平羌搖頭一笑,果斷拋棄了那些虛飾的試探,開口直入主題,“玉雪龍環在你們身上嗎,能不能借老夫一觀?”
“放心,老夫幾十年的名聲,還丟不起這張老臉去強取晚輩的東西,如果東西真在這裏,你們借老夫看看的話,老夫可以送你們兩柄名劍,或者,帶你們去親眼觀賞一件即將成就的神兵。”
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雙眉一軒,神采飛揚,“世上萬萬人,近百年來,除了老夫,也許隻有你們有這個機緣,去看一件神兵出爐之前的景象了吧。”
江湖中有名的刀劍,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果算上那些古代流傳,有各種奇聞的名品逸品,那數量就更難以計算。
但是,隻有能夠“兵解”的兵器,才能夠稱為神兵,這種兵器的數量,中原從春秋戰國以來,也未必數得出三十件,排除到那些已經被損毀的,當世尚且留存的神兵,更是屈指可數。
兵解這個詞,由來已久,本來是指求仙學道的人,借兵器解脫得道的意思,用刀兵法劍毀壞肉身,拋棄軀殼,讓一塵不染的性靈超脫。
南北朝時期,有些不懂武學又談玄論道著了魔的人,也會追求屍解、兵解,千辛萬苦為自己鑄造一把法劍,從頭頂插下去,那種做法其實等於自殺。
而武學之中的兵解,就是正兒八經的,指把神兵解化、融合到體內,非但不是拋棄軀殼,反而是大大的有益於精煉身軀。
一件神兵兵解入體,可以使得血氣無垢、經脈百骸都隱隱蛻變,具備了神兵本身特有的性質,幾似超脫凡俗。
比如老君山就有無為神劍,五色寶印兩件神兵,各具奇能。
像玉雪龍環、天機玉鏡這樣的寶貝,所擁有的獨特效力,已經遠超一般的兵器,之所以還不能稱之為神兵,就是因為這兩件東西是沒辦法兵解入體的。
所以一件真正神兵出爐前的模樣,確實是曠世難尋的奇景。
關洛陽也很好奇,輪回者基地那邊,不是沒有那種可以融入體內的武器,有的諸如絕對雙刃的“焰牙”、罪惡王冠的虛空基因組之流的力量體係,哪怕才是二星級,都可以搞出類似的事情來。
但是一個武俠世界鑄造這種兵解神兵,在他心裏就顯得格外奇趣,有機會的話,倒真是要看一看。
關洛陽稍作沉吟,就取出了玉雪龍環。
古蘭香走了之後,最近這東西,除了每天固定由夏青灌輸一些真氣之外,其他時間都是由關洛陽自己保管的。
吳平羌一看見這件暌違已久的冰川派至寶,神色中便已經情不自禁的流露出少許激動,等到接過這件東西之後,更是如同對待著自己的一段人生一樣,珍惜至極的凝望著。
他神色沉澱下來,微微悵惘,專注到渾然忘了外物。
天山雪嶺,冰川立派。
那時候還年輕的冰川弟子們,會爬過半山腰的雲霧,到崖頂上去演練劍法。
在日出的時候,窮極目力的眺望,千百個雄奇巍峨的山峰,都變得像是根根新筍,在雲海霧翻之間,探出了一點尖端。
那一輪紅日升起的時候,將有片刻光陰,被最高的峰頭拱衛著,把雲海染成一片天地流霞。
崖頂的石塊上結出的冰柱、冰棱,如同玉樹瓊花,閃爍繽紛的光彩。
每到那個時候,兄弟姐妹相稱的眾弟子,都會在一時的靜默中徜徉,去仰望著太陽,直到陽光再度變得刺眼,不能直視為止。
雲霧已遠,冰川不再。
三月底樹生梅花的院落之中。
吳平羌似歎非歎的仰起了頭,臉上像追憶,像赤子般的玩鬧,將玉雪龍環迎著太陽舉起。
他極盡的舒展了手臂,仰著頭,不知道是在看玉環,還是在看環中的陽光。
一流高手的雙眼,就算直視正午的陽光也無妨。
他眨了一下眼,眼睛裏忽然映出了一些字符。
那是恰在這個時辰,陽光直照過了玉環,再在照入眼睛的時候才會看到的東西,模糊古奧的光影,言簡意賅,卻也前言不搭後語。
金石英華,豈由人主,奪命生殺,譏笑流俗,第一名滿天下,第二舉世無聞,若無第二第三,何來頂上殊榮,愚夫愚夫,盡多可笑人……
好像隻是一個老人發牢騷般隨意刻下的一些字句,隻不過就連這種牢騷,都要用極致精巧的手法,藏在世人視之為瑰寶的龍環之中。
吳平羌眼睛一眨不眨,看著看著,放下玉環,道了一聲:“你們跟我來。”
他隨即大步出了這間院落,腳都不沾地的踏過草葉的尖端,乘風般急行遠去。
關洛陽拉起夏青,不費力的跟在後麵。
鑄劍山莊後山的守衛弟子,看見他們老莊主施展輕功匆匆而來,背後還跟著兩個生麵孔,都有些不知所措。
有個守衛弟子正要上前朝關洛陽他們問上兩句,忽然前方的吳平羌頭也不回的甩出一道柔勁,把那守衛弟子推開。
眾人當即知道了他的意思,紛紛讓開道路,驚訝的看著關洛陽他們踏入鑄劍山莊的重地。
奇怪的是,從鑄劍山莊通往後山的道路上,守衛弟子分布各處,一開始把手的還算森嚴,越往後山去,反而人越稀疏。
而且把守的方位,都變得古怪起來,也不是在什麽要道之間,好像隻是隨意的巡邏於山野,到反而叫人分不清哪條路才是直通真正鑄劍之地。
當然,關洛陽他們有吳平羌引路,根本不必煩惱這一點。
他們越過山坡後卻不往高處去,繞了個彎,急轉直下,直至山腳。
山腳處有一片深潭,潭水上巨石橫陳,岩若刀削。
吳平羌腳步不停,縱身一躍,直接跳入潭水之中。
關洛陽微微一頓,也跟了進去。
因為帶著個小道士,他運起功力,排開身邊水流,在水下製造出一個幹燥的球形空間,又靠著影響重力的手段,讓這個球體得以下沉,追逐吳平羌的蹤影。
這片潭水在水下看起來隱隱泛著幽藍,水質卻又格外的清,竟然好像看不到什麽魚蝦螃蟹的蹤影。
吳平羌一路下潛,輕車熟路的選定目標,朝著巨石的縫隙遊了過去。
說是縫隙,其實那大小,也如同一處幽深的隧道,如果有意向裏探尋的話,容納一兩個人綽綽有餘。
關洛陽緊隨其後,眼睛裏光華微爍,打量著這處通道。
這裏沒有半點人工開鑿的痕跡,純粹是自然的造化。
在以千年時間為尺度的漫長光陰裏麵,流水侵蝕了岩體,甚至溶解剝落了部分岩石,創造出這種隱藏在潭底的通道,一般來說,這種通道的另一端必定還有一個鬼斧神工的洞穴。
果不其然,穿過了這片通道之後,吳平羌開始在水中上升。
嘩啦一聲水響,三個人相繼破水而出,踏上濕潤的岩石。
這個寬闊的洞穴之中放著一座巨大的鐵爐,爐子有一小半陷在岩石之下,一側緊靠著岩壁,作為穩定,光是露出岩石表麵的爐體,依舊有將近一人高。
讓人難以想象,這樣的爐子是怎麽運進來的。
這裏看不見備用的薪柴,也聽不到燃燒的聲音,但是爐子裏卻傳出灼熱的紅光。
吳平羌望著那座爐子,沒有立刻走上前去,身體微微一震,衣服上騰起了一片水霧。
關洛陽看得清清楚楚,那根本不是什麽霧氣,而是衣服裏麵的水分被凝成了極其微小的冰粒,然後從衣物原料的縫隙間被抖散出來。
用這樣的手段弄幹衣服,還沒有把衣物凍碎,吳平羌的冰川心法,已經練到了雪龍子留下的那本秘籍裏麵,所謂“淵寒源氣,出神入化”的境界,即將要到陰極陽生的程度了。
按照雪龍子在秘籍中留下的注解標記來看,他自己一生中最巔峰的時候,也沒有觸摸到這一步。
吳平羌把玉雪龍環遞過來:“運功護住麵門,靠近那塊水晶片,就能看到爐子裏的場景了。”
“你們趁現在去觀賞一番吧,老夫今天就要把這件神兵徹底完成了!”
關洛陽接過玉雪龍環,靠近了那座爐子。
爐子表麵有一塊八邊形的水晶片,晶瑩剔透,無懼高溫。
他靠近之後,目光透過水晶,終於知道了這紅光是從何而來,原來這爐子連接岩壁的那一邊,有許多密密麻麻,如蜂窩狀的細小孔洞。
高溫全部是從那孔洞湧向爐中,也不知道是岩壁另一側有人在燒火,還是這山中寶地,有什麽奇異之處,能引來地火的溫度。
爐子內部的結構很是精巧,在那些細小孔洞周邊還各有一些管道,引導著焰光,環繞整個爐壁,從另一側噴灑出來。
如此,爐中的火焰近似於渦旋狀,處處溫度幾乎均衡。
而一柄拙鈍無鋒,長約四尺的劍器,就斜架在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