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頭的傷勢古怪。
關洛陽剛接住他的時候,就感覺他胸腹之間覆了一層冰涼之意,手上居然還結了霜。
廣州這個地界,雖然已經到了九月底,但氣候還跟某些地方的夏天差不多,能在大太陽底下看見冰霜,還是直接凝凍在活人身上的,簡直是見鬼。
‘法術?還是特異功能?這個世界居然還有這種東西嗎?’
關洛陽才來了六年,除了練功就是殺人,也許對這個世界所知不多。
但雷公的閱曆何其豐富,他走南闖北,鬥過高官,抗過洋人,當年在神神叨叨的義和團裏麵,也身居高位,曾經關洛陽問他,他可是斬釘截鐵的說過,除了神打惑心的法門,其他全是靠道具手法騙人的把戲。
心思電轉的同時,關洛陽掌心裏吐勁,從教頭胸口按了一圈,為他活絡筋血,震散薄霜。
教頭鼻腔嘴裏溢出血來,睜眼看了關洛陽一下。
兩人來不及對話,關洛陽的身子已再度一閃,小腿硬抵外牆根,隔著那麵破牆,一拳崩勁。
**開了西摩爾劈向馬誌行的一手。
關洛陽另一隻手疾探一抓,已經拿住了馬誌行的肩頭,把他揪飛出來,落到教頭身邊。
打了一個又來一個,明明追尋了上千個日夜的寶物,已經近在眼前,偏偏不能到手。
迪蒙西摩爾外表上沒有因此焦躁發怒,卻滋生出了更濃厚的嗜血欲望,他一腳踩塌了殘破的牆根,在對方撤步之時,搶身而上。
他用的還是拳擊裏頭的步法身位,但越過那麵殘牆的時候,那一道身影,無來由的帶出了幾分像是巨蟒鱷魚騰空遊身而至的架勢。
就像把空氣當成了水麵沼澤,這一撲之下,靈動與凶猛兼備,擺臂抽至的拳頭落點刁鑽至極。
關洛陽斜臂擊腕,架了他這一拳,小臂猛地一冷,從手肘到手背的汗毛,根根豎起,腳底下墊步連退,閃過刺麵刺胸追擊而至的幾道拳影。
“喝!”
對麵洋人追的太狠,久退必失,關洛陽隻急退了三四步,便吐氣開聲,含胸拔背,使出鶴拳裏頭連劈硬插的手段,拳拳搶中線。
轉瞬之間,兩人腳下微移,手上搶攻,對劈了三十幾拳。
四條手臂碰撞不休,燕尾服和藍色粗布衣裳的四條袖子紛紛碎裂,破布如蝴蝶一樣亂飛,連綿湧動的反作用力,讓彼此之間的距離微微拉開,最後一拳,兩人同時打出右手。
關洛陽爭得一線,通背拳甩臂延伸,臂長超過對麵,先西摩爾一步,打中他胸口。
咚的一聲,如中鐵木繃緊的新造大鼓!!
西摩爾身子一拱,腳底下唰的一聲劇烈摩擦,被打的滑退出去。
但關洛陽暴露在空氣中的雙臂上,在剛才持續的數十次碰撞之後,已布滿了凝結寒霜的斑塊,分布不均的十幾處嚴酷的白色,飛快蔓延,彼此相連,眼看就要把他的兩條手全都封凍起來。
刺痛的感覺從每一個毛孔往裏鑽,早就已經寒暑不侵的練皮大成,居然也抵受不住,有一種皮下肌肉在發暖發麻,關節僵化的感覺。
這是已經要發展成嚴重凍傷壞死的征兆。
關洛陽嘶了一聲,右臂墜肘壓腕,左臂往前一碰,閉唇抬舌抵顎,長氣深吸,練氣練皮,勁發彈抖。
這一碰一抖之下,他雙臂從肩膀到十指尖端的每一條肌肉都被調動起來,血流加速,掌心充血泛紅,十指指腹嫣然,差點凍結成殼的冰霜被抖碎,彈射向周邊。
關洛陽不敢稍怠,兩腳大步極快,擰腰晃膀,就好像是放馬奔馳,乘著一匹狂奔至極的汗血寶馬,雙手空握驟緊,擺動兩隻大錘砸了出去。
三皇連環勁,羅漢翻手錘。
是北方三皇炮捶門戴海臣,南方羅漢拳十八手傳人,共同著下的一路拳招。
羅漢拳,雖然在聽多了評書的人耳朵裏,好像覺得這隻是少林的一套基礎拳法,籍籍無名的小沙彌才練這種東西。
但其實在南方拳法中,羅漢拳是頗為重要的一支。
從清朝初年在福建傳播開來之後,已演變出了“十八羅漢功”、“大力金剛掌”、“點穴術”、“大架小架之佛漢錘”,又有“十八銅人錘”、“金剛六路短打”以及“洪拳佛手”等等,把曆代算上,可以說得上是門徒以萬計。
傳播越廣的拳術,練的人多,自然也能獲得更充足的發展。
兩邊都是練剛拳錘勁的名家,所知廣博精深,可北拳練氣,南拳練皮,必須是合在一起之後,才能使得了這一路拳打轟天炮的連環錘勁。
這套拳法的剛猛之處,好比是一個銅鐵軀殼的身子裏麵,裝滿了激烈回**的水銀。
一舉一動之間,水銀狂奔暴流,重心猛轉,唯有足夠強韌的外皮把這股運轉的力量給承擔下來了,才能夠在向外出拳時,打出那麽一股炸裂的勁道來。
即使是七八百斤的實木雕像放在麵前,隻要挨上這麽一錘,也得當場四分五裂。
西摩爾揮手擋了這一拳,手臂上啪的炸開一片輕微血痕,但隨著鱗紋一閃,居然沒有直接破皮,隻是手臂終究被拳上的力道震**開來,胸前空門一露,迎來的便是攻城木錘一樣的連打。
關洛陽快步奔騰連走八步,一步一拳,他前進追擊的速度比西摩爾被打飛的速度更快,所以每一拳都能打實。
西摩爾兩腳已離地,完全是被拳力打擊,在半空連退,胸口中拳的時候,幾乎被打出肉眼可見的空氣微波,在衣物炸裂之後,胸膛位置的鱗紋,深邃顯眼到像是真有那樣一層厚重而神秘的鱗甲存在。
鱗甲的光芒在拳力連捶之下,已經非常不穩,寒氣如同要從縫隙之下、皮肉裏麵迸射出來。
按著傷口蒼白坐地的麥波爾,眼見兩條影子從身前飛快閃過,爆吼一聲,不顧傷口崩裂,弓背下潛,一手護頭,合身撞去。
關洛陽感受到惡風攔腰而來,手勢一晃,連環錘變向,左拳砸中麥波爾護後腦的手,右拳砸他背部正中,兩記羅漢翻手錘,都是以拳背最硬的一點,砸中要害。
一拳還隻是昏頭,第二拳卻打斷了脊椎。
當場把麥波爾錘死在地,人麵朝下,整個人砸在院中土地上,微微下陷。
但因為這一耽擱,西摩爾已經飛出去老遠,砸塌了另一堵牆。
關洛陽長吸氣不絕,口鼻間的氣流更加劇烈,保留著三皇連環勁的架子,追上前去。
他還沒看清坍塌牆壁間的人形,就看見地上那個身影一卷一掃。
幾十塊碎磚頭嗚的一聲,全被掃上半空,朝關洛陽這邊勁射過來。
關洛陽雙掌豎劈,十指皆張,一拍之下,就將那些朝自己打來的碎石全部打散在地。
但一頭卷毛在他視野的下緣一晃。
迪蒙西摩爾已經潛到他身邊,伏腰展臂,雙手像鱷魚張嘴一樣,朝著關洛陽的腰部剪抱過去。
看他的動勢姿態,這一招的後續顯然是要像鱷魚咬中獵物一般,瘋狂的翻絞,已經不是拳擊裏麵的衝抱技術了。
在連番打擊之下,這個西摩爾好像被刺激出了某種本能性的絞殺動作,原本隻能算是二流拳手的那些動作中還有諸多破綻,但在配合上這一下絞殺的時候,破綻就一掃而空,**然無存。
關洛陽也沒辦法直接破西摩爾這一招,但他以攻對攻,用起了羅漢拳裏麵羅漢座中臀部發力的訣竅,腰胯猛然向後一撞,整個下半身都隨之迅移,上身自然下劈,蹲身接了一招老猿劈水。
人限於天生的身體條件,在坐著蹲著的時候都很難發力,但猿猴在蹲姿的狀態下,上肢的力量反而發揮的更加迅猛。
關洛陽這一蹲一劈,在西摩爾的兩臂合絞完成之前,雙拳就劈在了西摩爾兩邊肩胛骨上。
西摩爾正麵墜地,關洛陽往前一騰,跪在他背上靠腰間發力,膝蓋為中心,轉了半身,勢如武鬆壓虎,回過來對著他後腦後頸一通連打。
這個洋人的搏殺經驗之淺薄,招法之粗陋,他根本不放在眼裏。
但是這人體內那股寒氣防禦反震的強度,未免太離譜了一點。
人的後頸後腦這種要害,被關洛陽幾千斤的拳頭打下去,居然始終沒感受到骨頭被打斷的現象。
拳頭上幾分力道被卸開、幾分力道被震回來,甚至反而使他指骨隱隱作痛。
關洛陽膝蓋壓他腰椎,正要再聚起一次三皇連環勁,驀然心頭一揪,想也不想的側移急閃。
砰!!!!!
這一聲槍響長得有些過分,細聽才會發現,是幾聲響連在一起。
而在聽到槍響之前,關洛陽鎖骨、右肋就已經各中了一槍,脖子上也擦出一道血痕。
背後殘破的牆壁上,多出兩個彈坑,還有一枚子彈飛過缺口,打到了祠堂隔壁人家的牆上。
中槍之後,關洛陽嘴裏一口氣沒繃住,重咳了一聲,咳血而顫。
自從練皮大成之後,金風未動蟬先覺,加上動輒彈腰閃身於十步之外的身法體能,關洛陽靠這種危機預感躲槍子,還從來沒有被打中的經曆。
但這個槍手,著實快到驚絕,危機感應剛在神經裏誕生,槍子就已經打到了身上。
如果是朱長壽那樣的尋常一練大成,被這樣的槍手抽冷子打黑槍,恐怕會被直接打死。
趴在地上的西摩爾一腳側踢,踹中關洛陽腰間。
近處有打不死的強敵,較遠的地方,殺手槍手高手已經一並趕來,危機迫在眉睫。
關洛陽反手撈住他腳踝,長身暴起,關節急抖,震腳活腰晃膀擺臂,怒嘯出聲,如同一條活龍甩身擲箭,把手裏的洋人扔了出去。
滿清八旗崇尚摔跤比武,當年京城摔跤的手段花樣百出,八卦掌在京城立派,曾結合摔跤,把武學中的摔拿手法,大致分為三十二種,活手八摔,死手八摔,捆身八摔,變式八摔。
五部擒拿手裏的纏絲一部,主要就是吸收了北方拳裏的一些特點,斷樁功,撞重心,摔拿捆打的手段。
纏絲這兩個字聽著輕柔,其實北方拳係尤其是太極八卦門裏,大纏絲勁的真正打法,據說是能在一搭手之間,讓人身不由己的,像個流星錘一樣被甩飛出去。
關洛陽雖然還做不到一搭手就讓人飛這種程度,但他這一擒一擲,也是用了死力的,乃是三十二摔法裏最剛猛的一籌。
西摩爾被他這一擲,直接在半空劃過一道又高又遠的弧線,投射向街尾趕過來的那幫人。
那夥人本來有殺手有清兵,前排幾個有槍在手的也都準備舉槍,眼見一個大活人當空砸過來,頓時嚇得朝兩邊躲避。
就是領頭的僧人,還有那個青布褂子金發簪的婦人,眼見這樣的聲勢,也不禁側身一讓。
西摩爾墜地之後,還向前滑出一段距離,撞倒四五個清兵。
等羅漢、電母還有長槍小楊趕到祠堂那裏的時候,已經空無一人。
電母瞧見旁邊河裏有一圈不正常的水浪,一劍在手,身子如靈蛇入水,投入河水之中,水性之精深,隻濺起一朵茶盞大小的水花。
但她在河裏看去,淤泥汙水滾滾,根本瞧不清敵人去了哪裏。
少頃,電母出水上岸,呸了一口帶水腥氣的唾沫。
“帶著兩個人能從水裏走,這人隻怕是直接以河底淤泥為道路奔跑而去。”
小楊已經換好了彈藥,緊了緊手裏的左輪握柄,說道:“我連打了五槍,他還能有這樣的作為,定是二練大成了。水底帶人奔走,應該是練氣,中我的槍沒有直接失血脫力,應該是練皮。”
羅漢聽著他們兩個的話,下令眾人沿岸搜尋,又皺起眉來,看了一眼祠堂:“若你們所料無誤,教頭加一個二練大成,打兩個洋人,竟然需要鬧出這麽大動靜?”
他們回頭看去,這才驚訝地發現,被扔出那麽遠砸在地上的洋人,已經搖搖晃晃的爬起來了。
西摩爾捂著半張臉,指縫裏流出大灘的鮮血,他是臉直接著地,現在疼的像是感覺不到鼻子的存在,但眼中最深的情緒卻是茫然。
“我……我的臉……你明明根本不懂得這種力量,怎麽會……我才是神選中的……My……”
痛苦的刺激與早已不該出現在自己人生裏的失敗,輪番衝擊著寒氣帶來的冷靜。
迷茫和屈辱在眼睛裏交替,恐慌取代了自信。
良久之後,他再也壓抑不住眼眶裏的熱意,身子漸漸跪下,以頭觸地,肩膀**。
羅漢等人走近過去以後,錯愕相望。
這個剛才還震驚了他們,讓他們感覺深不可測的洋人,身上也根本看不出什麽重傷的痕跡,怎麽……
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