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灰蒙蒙的一片,不管那山間草木,奇岩怪石本來是什麽顏色,在清晨的霧氣之下都顯得單調沉悶。
近處的顏色也很寡淡,村裏的人家都是黃土做的牆,薄薄的一層茅草鋪在屋頂上,發黑發灰的木板做門,已經有些許朽爛的痕跡,掛著舊桃符。
隻有地麵上偶爾幾抹綠意,令人耳目一新。
一個老農早早的起來了,灶上燒了些熱水,正在牆外的菜地裏忙活著。
“老丈!”
有個清朗的聲音傳來,老農抬頭看去,隻見是兩個道人和一個勁裝打扮的精瘦漢子。
說話的是其中那個望著年紀小些的道人,披一身鬆鶴道袍,背負長劍,垂下杏黃的劍穗,右手臂彎裏搭著一柄拂塵,頭上紫檀木冠,頷下三綹長須,道氣盎然。
“老丈,貧道一清,與我這位兄弟一同服侍師叔返鄉,隻因昨天晚間心急趕路,誤了進城歇腳的時辰,不得已走了一夜,又渴又累,能不能向老丈討碗水喝?”
老農眯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兒,太陽還沒出來,離的稍遠的東西他都看不太清楚,但上前兩步之後,就瞧出這道士長得真是一表人才,連忙說道:“好,好,你們跟俺來吧,先到屋裏坐坐,俺剛燒了熱水。”
道士旁邊的精瘦漢子說道:“老伯,我看到你家旁邊好像有口井,要是你肯,我直接到那井裏打水就行了,不必熱水。”
老農臉上露出些憨厚的笑意,擠出了更多的皺紋,搖了搖頭:“你們是外地來的,不曉得俺們這裏的井水,是又苦又澀,根本不能下肚,就是打上來了,也得靜等許久,等到水麵上結了一層膜,再把膜挑開才能喝。還不如拿熱水吹一吹,很快就冷熱適口呢。”
一清道人點了點頭,也不再推卻,和那精瘦漢子一起扶著中間那個好像肢體僵硬、行動有些不方便的年老道人,往屋裏去。
三人一起到屋裏坐下,整個屋子裏麵也就隻有一張沒上過漆的方桌,一條長凳而已,三個人坐不下,便隻讓那年老的道人坐著。
灶台搭在屋內一角,老農一邊去打熱水,口裏還說道:“俺們這裏雖然是小地方,其實也有道士咧。”
“那邊三四裏地之外的小山上,有個山神廟,裏麵有個道士,好像是姓關,長得可俊俏呢,就是不怎麽下山,平時很少會看見他。”
老農嘀嘀咕咕的,把三碗熱水陸續送了過來。
一清道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再看旁邊那個師叔,一身道袍堪稱華貴,比自己還要顯眼,便說道:“老丈,貧道準備的換洗衣物丟了,與師叔連日奔波,都隻穿了這麽一套衣服,有些不適,能不能請老丈拿兩套幹淨的舊衣裳,願用些錢來換。”
說著,一清道長把個錢袋從袖裏掏出來,沉甸甸的,放在桌上。
老農卻隻是笑,抬起手臂抻了抻打著補丁的袖子,說道:“你看,俺家裏哪裏還有第二套衣裳,要想換衣服,俺也可以到村裏去看看誰家有舊衣。也不用錢,若有糧食才好使。”
精瘦漢子解下身上包袱,取出一摞幹糧麵餅,說道:“這個行嗎?”
老農大喜,接過一張輕輕撫摸,吞著口水說道:“這麵好白,還有好重的油香,好,好,好,這個足夠了。”
精瘦漢子又掏出幾張餅來:“這個算是單獨給老伯你的謝禮。”
老農歡喜的幾乎落淚,一迭聲的道謝:“天可憐見,這兩年老聽說朝廷哪裏又打了勝仗,又說滅了西夏,也不見打勝了有什麽好處,隻知道,征發徭役,上門收稅收得越發狠了,不知多久沒嗅過這等精細糧食的香氣了。”
他連忙咬了一口,把屬於自己的那幾張都塞在懷裏,然後捧著其他麵餅出門去。
其實這能做幹糧的麵餅,哪裏稱得上什麽精細之物,就算是習慣了在外奔波,常在軍中供職,很難吃苦的精瘦漢子,其實也不太愛吃這東西。
看著老農背影歎了口氣,精瘦漢子端起碗來喝水。
那個年老的道人一直一言不發,此刻突然說道:“西夏滅了,什麽時候的事情?”
“西夏大敗,已經有六七年了,隻不過這鄉野之間消息閉塞,估計到這兩年才聽說了吧。”
一清道人回答道,“當年打西夏的時候,官家還是英明神武,鬥誌昂揚,遠勝過當年道君皇帝,要是他能維持到如今,我們一路走來,也不至於有這麽多村子淪為荒地,絕了人煙了。”
年老道人似乎想皺眉,隻是他連臉都有些僵,表情就顯得生硬古怪:“如今皇帝是趙桓吧,六七年前他才多大?況且我當初看過,趙佶還有些壽數,怎麽會這麽快就傳位?”
“道君皇帝退位一事,似乎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天家陰私在其中。”一清道人猶豫道,“不過如今這位官家登基之後不久,就將蔡京、童貫、高俅等眾多奸臣貶落,當初著實是一掃朝野上下不正之風,頗得民心。”
年老道人發出冷笑聲:“把我從墳裏挖出來的人,不是高俅的兩個堂弟,高廉、高封嗎?高俅如果真被貶了,這兩個貨色怎麽還能耀武揚威?”
一清道人說道:“這兩人懂些邪術,官家對修行之士從來是另眼相看,當初就不曾對他們有多少懲戒,近兩年更是……唉,官家又把蔡京等輩給放出來了。”
年老道人淡淡道:“趙家人反複無常,倒也不出奇,不過,公孫勝,你休想我穿那些凡夫俗子的衣服。”
道號一清的公孫勝說道:“前輩,你想要修煉成屍解仙,但埋葬在地下多年都沒能真正功成,又被高廉等人驚擾,如今法力不暢,肢體僵滯,偏偏這股雜亂法力依舊渾厚,使貧道不能帶前輩駕雲,戴宗兄弟也施展不開神行之術。”
“整整一夜,我們才走了不到三百裏,如果不喬裝打扮的話,遲早會被高廉等人追上。”
年老道人不屑道:“追上又如何?就算他們把我鎖了,也不能真正傷我分毫,不管他們要把我送去哪裏,等到中途我運功調養好了,便運起神霄雷法,把他們通通轟死!”
正在喝水的戴宗加急兩口,把碗裏的水幹了,重重的將碗一放,有些怒意的說道:“元妙先生,林大道長,你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你可知道這兩年,官家對諸多道門高人怎生淩迫?”
“龍虎山這樣享譽千年的所在,也逼他們交出所有法寶典籍,按照官家的意思煉丹或幫著煉製軍械,但凡有一點推諉不從,就被號稱天師弟子的陳道子親自帶人殺回師門,砍的人頭滾滾。”
“公孫先生的師尊,二仙山羅真人那是何等法力,何等神通,隻因為不願接旨去東京陪伴皇帝,便被大軍圍了,打了六七個時辰,一整座山峰都被打的崩裂,成了滿地亂石。”
“你以為這還是以前呢?高廉他們隻要把你帶回軍營之中,總有辦法炮製你。”
年老道人聽他說了這麽一大段話,毫無動容之意,隻是斜眼看他,道:“我早已了卻俗凡,豈能再跟這些鄉野凡夫過多牽扯?”
戴宗氣悶不已,扭頭去看公孫勝:“公孫先生你……”
他突然察覺公孫勝神色有異。
公孫勝站起身來,神色凝重:“他們追來了。”
村外,兩個麵相刻薄,發髻紮的很高的中年男人,正策馬徘徊。
這兩個人,相貌上就有少許相似,又都是背負長劍,腰間掛著葫蘆,好在衣服可以區分。
高封一身朱紅長衫,穿了好幾層,層層都是絲滑柔順,在這清晨天光不算太亮的時候,他身上的衣料也好似在反射著細細的光。
高廉一身寬大黑衣,衣襟,衣角這些地方,用金線繡出許多繁複圖案,看起來樸素一些,其實,無論衣料織工還是繡娘手藝,都要比高封那身衣服更貴三分。
“那三個人便是進了這座村子了。”高封說道,“你我作法,各自放出三百飛天神兵,把這村子搜上一遍,不信他們不現身。”
高廉立即說道:“不妥!公孫勝頗有道行,林靈素那老賊當年名頭更是大的嚇人,如今他們暗藏在這村裏,也不知道會有什麽布置,那飛天神兵都是你我苦心祭練出來的,貿然進村,萬一折損了一些,豈不心痛?”
高封說道:“那就圍而不攻?”
高廉解下腰間葫蘆,說道:“先讓飛天神兵把守周遭,然後我們放出這混海天羅煙,把他們逼到明處來。”
高封點頭稱讚:“好辦法,不如你我就趁勢比一比,看看是誰葫蘆裏的煙更多更毒。”
兩人各自拔了塞子,把葫蘆拋起,懸在高空之中,葫蘆口傾斜向下,嘴裏念念有詞。
隨著咒語傳開,兩道烏黑濁流從葫蘆裏噴射出去,傾刻間蔓延開來,化作凝而不散的煙塵霧霾,把整個村子圍了一圈,然後漸漸向中間侵吞。
烏黑的煙霧,在村裏人看來,如同漸漸合攏的夜幕,驚異萬分,紛紛推門開窗來探看。
那翻滾著的濃鬱黑色還沒有真正壓到頭頂,就已經叫人胸口如同墜了一塊大石般,很是難受。
那老農換了兩套舊的粗布衣服回來,就看見三名過路人都站在門外,仰望著天上突然飄來的一圈“烏雲”。
“是混海天羅煙。”
公孫勝恨聲道,“這毒煙所過之處,無論人畜,吸入一絲,都要大病七日,這村裏人假如吸上一口怕不是要當場斃命,這裏也算還在高廉他們轄境之內,居然如此草菅人命。”
林靈素抬腳就走。
戴宗連忙說道:“你去哪裏?”
“他們無非是要逼我們出去罷了。”林靈素麵色漠然,說道,“莫非你要看他們屠盡村人嗎?”
“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戴宗跟了上去,“道長你剛才不是還很瞧不起這些‘凡夫俗子’。”
公孫勝也跟了上來,解釋道:“前輩所說的不沾凡塵,指的是無恩也無仇。”
林靈素從老農身邊走過,半點目光都不曾分給那老者,兀自說道:“我平生不曾向誰施過一點恩惠,難道要把殺身之禍帶給他們,因這些鄉野村夫而壞了我的規矩嗎?”
公孫勝跟老農說了兩句,也不要衣服了,叮囑他回屋躲著,隨後跟戴宗低聲商量:“這毒煙雖然為禍不小,但對我們來說,倒還不算什麽,出村之後尋到他們放煙的葫蘆,貧道揮劍施法,就可以將煙逼回去。”
“但高廉高封那兩兄弟祭煉的飛天神兵,實在不可小覷,都是鐵皮鐵骨,紅發紅眼,能離地四五丈,飛騰撲咬,吸血放毒,凶險得很。”
“待會兒貧道勉強拖住他們,戴宗兄弟,你抓緊機會運用神行之術,先把前輩送出一段距離再說。”
戴宗有些緊張:“神行之術,在林道長身上用起來很不方便,動輒失效,我也不知道究竟能把他送出多遠。”
公孫勝說道:“我看前輩的氣息已經能夠收斂一些了,你至少能支撐十幾裏地。”
說著,公孫勝舉目眺望,環顧四周。
他剛才聽那個老農說起附近有個山神廟,倒是剛好可以借來幾分助力。
果然,西北方不遠處的那座小山上,有個孤零零的黑瓦神廟立著,雖然不大,但牆壁是這附近少見的青石磚,當年興建的時候,想必也是十裏八鄉的一件大事,寄托過不少鄉民的願求。
公孫勝拔出背後鬆紋古定劍,向那座廟遙遙一指。
“在山為神,威壯第一,降服精魅妖怪,震懾屍鬼邪靈。請,山神出遊!”
那小廟裏立著一尊神像,手捧寬刃寶劍,**騎著獨角猛虎,高居三尺神台,倒也有幾分威嚴。
可惜泥塑之上的彩漆已經褪了色,那寶劍與手掌連接的地方,都已經出現了不少裂紋,再過幾個月的話,這座神像可能就要先從那裏斷開了。
關洛陽出現在這座廟裏已經快有十分鍾了,他現在的身份,就是打理這座小廟的道士。
這點時間裏麵,他前前後後巡視過一遍,這裏就是一座矮山,一條通往山下的小徑,廟裏除了他再沒有別人,普普通通,老舊漏風,看來不是像掃雪道觀那樣,有什麽隱藏背景的樣子。
突然,山下有些異動傳入耳中,關洛陽正要出門去看,天空中又響起了一聲悶雷。
廟裏的神像仿佛得到雷聲號令,體表泛起一層金光。
虛幻透明的金甲神將從神像裏麵走了出來,提劍一吼,就飛到三四裏之外,對著那圈正在不斷緊縮的黑煙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