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駝山,地勢險峻,風景獨秀,其中最高的一座山峰,高達數百丈,遠遠望去,如同一株直入雲霄的青鬆古樹。
而在這一株青鬆古樹東邊不遠處,有兩座山丘,南北相對,南邊的小些,北邊的大些,形如駱駝背上的兩隻駝峰,周邊地勢也顯得較為舒緩,仿佛是一隻巨大的駱駝,臥在樹下休息。
這樣的景色,也就是駝山地名的由來。
昊天宮,就建立在北麵駝峰峰頂之上,宮中以“昊天上帝祠”為中心,前後左右,分別建立起玉皇殿,七寶閣,聚仙樓,龍湫池,東西配殿等等。
大規模的殿堂樓閣,共有五六十座,綿延覆蓋著整個峰頂,倚風攬雲,氣象萬千。
這座宮殿群是宋哲宗皇帝年間建造的,離如今也還不超過三十年,紅牆黛瓦,金漆神像,既沒有因為年代久遠而破損,又多了幾許歲月沉澱的氣韻,營造出安詳莊嚴的氛圍,實在是文人騷客踏青歌詠,不可多得的好去處。
不過如今青州匪寨林立,那些達官貴人,儒生士子,也沒有誰敢到深山中來上香遊玩了,整座宮殿群,都被身材幹瘦精悍,勁裝打扮,戴著頭巾的漢子們占據。
他們盤踞在各處殿堂之內,每日念咒灑掃,苦修法術,有時成群結隊的祭起一些飛梭法器、銅絲刀網,滿空盤旋,碰出火星,叮叮當當好不熱鬧。
若是有人法術上摸到了更進一層的關隘,便會前往昊天上帝祠,得到了他們總教主的指點後,才能踏踏實實,徹底邁出那一步。
總教主方臘,盤坐在蒲團之上,背對昊天上帝神像,麵朝門口,一縷陽光斜射進來,照在他身上,渾身上下樸素的白袍,都洋溢著溫暖的光陰。
他頭頂方巾裹發,胡須有些繚亂,五官略顯消瘦,但高鼻朗目,雙眉如劍,氣勢十足,指點門徒修行時,微微沙啞的嗓音,能給人帶來無與倫比的安心感。
就在門外幾名徒眾按照他的指點,席地而坐,當場入定的時候,一個紅袍大漢,勢如猛虎,行走帶風的來到這裏。
“石寶拜見教主。”
方臘說道:“石護法,什麽事?”
石寶送上一封書信,等方臘看過之後,解釋道:“這封信是昨天晚上就已經出現在寨子裏的,我們先檢驗了一番,信上沒有什麽手腳,至於那所謂的神蠱子蟲,我們也找了些官兵試驗,與信上所說,分毫不差。”
說話前,石寶掏出一件折成小塊的衣物。
方臘麵露訝然之色,接過去,用手指撚了撚:“果然是活物,這樣的蠱蟲,從前聞所未聞,梁山居然能得到這等神物,真是得天眷顧啊。”
“但是梁山要用神蠱母蟲為餌,把天下的義軍頭領都引到青州來。”
石寶焦急道,“青州是我們的地盤,他們這樣的做法,未免欺人太甚。”
方臘垂眸沉思,從容說道:“他若是在梁山,請天下義軍頭領聚會,能有幾個人敢去?”
大家雖然都是要殺狗官,抗皇帝,但要說他們彼此之間就一定是同道中人,能互相有什麽信任,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梁山不但是關洛陽老巢,而且地勢對外人十分不利。
反觀青州,地勢奇險,高山深穀,茂林溝壑,來赴會的人必定都是高手,假如發現事情不對,想要脫身,那是輕而易舉。
石寶轉念一想,神色稍緩:“而且在外人看來,青州匪寨勢力錯綜複雜,彼此之間不是同一條心,那些人假如要來赴會,也會更安心一點。可是,梁山指明要我們背後的人赴會,恐怕是察覺到教主的存在。”
方臘說道:“這也不奇怪,梁山和青州畢竟太近了。他們能猜到青州勢力,盡歸我管,還敢把聚會之處放在這裏,也算豪氣,具體地點是青州哪處?”
石寶麵色古怪:“按戴宗的口信,時間本月十五,地點就在千佛窟。”
方臘怔了怔:“好個關洛陽!”
所謂千佛窟,指的就是駝山南部的那座駝峰,從南北朝、隋唐以來,陸續有僧人在那裏鑿石造像,大大小小的佛像,數不勝數,直到唐朝末期之後,這種事情才漸漸少了。
造像的人已經歸於黃土,經他們之手雕琢出來的石像,卻成就了青州八景之一,駝嶺千尋,千佛石窟的美名。
對尋常百姓來說,山路崎嶇,天梯環繞山體,要在昊天宮與千佛窟這兩座山峰之間,上山下山,還算得上是遙遠艱難。
可是對一流的術士、武人來說,皆能從山頂上騰空而行,昊天宮與千佛窟之間,不過就隻是相隔數裏罷了。
方臘站了起來,走出昊天上帝祠,一路踏出宮門,眺望千佛窟。
“會選在這個地方,可不像是無意之舉,看來他們不但看出青州二十八寨背後有人,還隱隱知道了我所在的範圍。”
石寶在他背後拱手道:“教主,我們要不要做些布置?”
方臘反問:“布置什麽?”
“關洛陽定這個地點,開這個大會,可以看出他作風霸道至極,到時候跟各地義軍頭領肯定會有衝突。”
石寶仔細分析,說道,“如今這個局勢,朝廷還是最大的威脅,各方肯定都有克製之心,但都是習武之人、學法之輩,萬一氣血上腦,殺氣攻心,拚個各自重傷也未必不可能。”
“咱們如果細細的安排下一些手段,或許就能趁那個時機把他們擒獲,用毒藥控製他們,到時候天下義軍,大半都要聽從我們的號令,再有神蠱入手的話……”
他說到這裏,鼻翼擴張,呼吸已經有些不可自抑的急促起來,眼中盛滿了野心的光芒。
方臘卻對他的話沒什麽反應,負手望著南邊,不置可否。
石寶緩了緩,又道:“教主,我也知道事情多半不可能像我想的那麽順利。倘若他們沒有鬥成重傷,那我們布下的手段,就好好隱藏,不要發動嘛。無論如何,有這些手段布置下來,總是利大於弊的。”
方臘依舊不語,又過了片刻,才道:“石寶,你信神麽?”
石寶不明所以,猶豫道:“教主親口問我,不敢不說實話。咱們雖然一向以神神鬼鬼的事情,調動民心,壯大軍威,但其實尋常鬼怪連我一刀都擋不住,至於那真正的神仙,古往今來,能飛升的又有幾個,真飛升了,又豈會在乎凡塵中的事情?”
方臘說道:“依你的說法,軒轅黃帝是仙道始祖,太公薑尚是兵道聖賢,像他們這樣足以飛升的絕世強者,又為什麽也要重視祭祀呢?”
石寶不假思索道:“多半是駕馭萬民的手段。”
方臘又道:“可他們就是在世的神魔,鼎盛時誰敢不從,何必祭天,又有誰當得起他們一拜?”
石寶被問的一滯,雖說當下答不出來,但他也不覺得真有什麽回應世人的神佛,反而心中多出一點荒謬的感覺。
‘咱們那些安撫百姓,煽動民心的手段,都是教主從道佛典籍裏邊摘出來的段落,拚湊而成,這麽多年下來,教主不會把自己也騙了吧?’
他看向方臘,這時心態有些不同,猛然注意到了一些之前不曾細想的地方。
方臘的袖口,居然有些磨損的痕跡,身上那件白袍,有幾個縫合的地方,竟然還露出了線頭。
遙想當年,教主背地裏謀劃造反,自立為王,表麵上跟官府往來,出則綾羅綢緞,寶馬香車,駕鷹鬥狗,入則仆從成群,熏香沐浴,何曾有這麽簡樸的時候?
就算是偶爾去見那些貧苦百姓,也就是嘴上體恤體恤而已,不過是為了等真正起事的時候,能有更多人追隨。
教主這是怎麽了?
石寶心中有些擔憂,脫口而出:“教主你的《寶日月運化心經》,最近是不是?”
“你擔心我走火入魔。”
方臘轉過身來,麵上一笑,“卻是相反,我這幾年屢有開悟,遠勝當年,你們的修行常常受我指點,難道察覺不出來?”
石寶一想,確實如此,教主不但修行上的境界愈發高遠,經營勢力的本領,也比當初更加玄妙。
那年他們從睦州清溪一路逃到青州,隱姓埋名,都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沒想到短短數年,方臘居然又經營起二十八寨,手底下的兵馬,比當年在睦州的時候還要可靠。
“你不用害怕,我現在確實信神,但也不是信什麽千佛群仙,我隻是在當年大難不死後,深思苦想,慢慢明白了一些道理。”
方臘說道,“我在睦州的時候,道君皇帝昏聵,天下百姓苦他久矣。我看出民心可用,順勢而為,有悲苦的人就安撫他們,有熱血的人就激勵他們,果然短短時間裏建起好大勢力。”
“可後來我是為什麽會敗呢?”
石寶說不成話,他今天已經好幾次無法回答了。
當年他們在睦州行事何等隱蔽,那時候,睦州有反心的人已經到處都是,實在想破腦子也想不明白,皇帝怎麽就指揮的那麽準,讓一群道官突襲方家。
這個困擾多年的問題重新被提起,石寶忍不住念叨:“是啊,到底是為什麽呢?”
方臘繼續說道:“那一敗,我苦心拉攏的好兄弟們死傷慘重,神箭龐萬春,寶光和尚鄧元覺,術士鄭魔君,司行方老弟,包道乙包兄,都陸續死在圍剿之中,我侄兒方傑勇冠群倫,連番突圍,重傷之後被陳希真所殺。”
“我被王老誌的火龍灶鼎大法重創,我兒方天定,最後假冒成我,引開追兵,被他們練成飛灰。”
隨著字字句句傳入耳中,石寶不禁回想起當初一幕幕血色塗抹的情景,等到方臘逃到青州的時候,身邊已經隻剩下石寶、王寅和厲天閏三個人,三人也都是重傷在身。
“我想了兩年,才想到一個關鍵。當年我們商量著舉事,我曾經提出一條計謀,等到舉起反旗之後,可以在各地派人放火,燒掉那些老百姓的屋子,逼他們不得不跟我們一起行動。”
“附近六州本來就盛產木材,到時候幾百萬人,都不得不成為我們的羽翼,追隨我們行動。”
方臘說到這裏,閉目長歎,“就在我提出這條毒計當天晚上,道官破門,我方家世代累積的家業,先付之一炬。”
石寶倒退了一步,毛骨悚然。
“世間真的有神啊!那就是天道,是因果,如果隻是小善小惡,個人作為,或許可以逃過神的目光,但越是做大事的,越逃不過這種因果。”
“大儒文豪,所行不端,必被後世萬人所指。王朝君主,昏聵無能,縱然再大疆域,也將迎來崩毀。”
方臘眼中有清亮得讓人無所遁形的神采,看著石寶,緩緩說道,“天下義軍頭領,那是多大的事情!你若用毒計候著那些義軍頭領,日後也必被歹毒之人所噬。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會讓你淪落到那樣的境地。”
石寶的野心,被莫名的慌張所擾亂,但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咽了口唾沫,便勉強鎮定下來,還有些不甘的問道:“若是這樣說,那我們經營青州還有什麽用處?”
他憤憤道,“等梁山的人大搖大擺跳到我們麵前,在千佛窟叫我們一起去會麵,我們就什麽都不做嗎?”
“當然不是!”
方臘平和而果決的說道,“現在的我,不用毒計,不害無辜,問心無愧,現在的我,功法大成,寶日月運化無窮,現在我青州勢力再興,皇帝還是殘暴,世間反心又起。”
他聲音放得很慢很慢,字字都清晰得讓人不敢或忘,“神,這回也不會來阻礙我!”
山峰周圍,雲海翻湧。
天上朦朦朧朧的太陽,變得格外的清晰,雲層裂開一線。
有最強烈、最明亮的光,落在山峰之上,照在方臘身上,那件簡樸破損的白袍,再也看不出任何瑕疵。
昊天宮裏修煉的人們,都察覺到異樣,紛紛來到殿外,向著那道光芒行禮,他們身上的元氣暖融融的,就在這轉瞬之間,修為又更醇厚了些許。
石寶心弦震顫,微微弓下了腰背,以比往日任何一次都更加虔誠的目光,看著麵前他所追隨的人。
“你們去千佛窟,備好座位,安排好糧食飲水,粗茶粗酒、山間瓜果也無妨,隻要讓他們能填一填肚子,也算是為他們接風洗塵了。”
方臘俯瞰南邊,那座駝峰裏麵的石窟千佛,不乏造像精奇、宏偉者,都被他垂下的眼眸平靜觀賞著,仿佛那隻是一些天然生成的石頭。
他看諸佛菩薩的造像,跟路邊任何一株可喜的青草野花,都沒有區別。
敬神如神在,佛像等微塵。
“梁山此舉,深得我心。”
“等那些初舉反旗的誌士豪傑們,都來到這裏,我會告訴他們,孰為強者,孰為勝者,誰,才是能夠收服他們,葬送這個腐舊王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