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軍攻占了泉城之後,陳希真悠悠醒轉,人已經被扶在馬車之中,他掀開車簾向外看去,隻見滿目瘡痍,四處都是烈火焚燒後的景象。
殘垣斷壁之間,還有龍王尊炮的炮彈釋放出來的硫磺氣味飄動。
苟英等人正在帶著軍中的法師,各自尋了一些高處,手舞足蹈,呼風喚雨,施法撲滅四處的火焰,保留下更多可以駐軍的地方。
風雨洗過了之後,火光消失,流黃的氣味也漸漸淡了,但這一座殘破的城池,就顯得更加消頹。
陳希真在馬車上一路看去,街道兩邊,竟然沒有看到幾座能夠比馬車稍高一些的殘屋。
要多少炮彈,才能把一整座城池打成這個模樣,陳希真不用去問就知道,專給龍王尊炮使用的火藥炮彈,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可恨的是,葬身在炮火之下的,隻不過是一些紙人紙馬。
“這些紙人紙馬能夠在降魔真人的法眼之下不露破綻,應該也不是一般旁門左道的手段,想必是,敢熾軍的張萬仙才有這樣的本領。”
先天將軍風會來到馬車旁邊,語帶勸慰之意,“雖然不曾轟殺了梁山賊寇,但也覆滅了兩萬名敢熾軍的精銳。龍王尊炮的炮火總算不是白費。”
陳希真聲音嘶啞,說道:“號令三軍在城中駐紮修養,嚴加戒備,按兵不動,派康捷去向十大節度使打探各地反賊的動作。”
當下十萬精兵得到號令,在這座空城殘城之中駐紮下來,整理輜重,重修防禦工事。
神駒子康捷,練成一對風輪火輪法寶,腳踩雙輪,行動神速,手上又有朝廷繪製的精確地圖,高空來往,縱橫如意。
三天之內,他就往諸多大將作戰的地方都走了一遭,帶回來的消息稱,近來很多義軍之中,本來是烏合之眾的兵卒們,也穿上了類似梁山的勁裝紅衣,居然頗有精銳之態,在各地跟朝廷大將遊走相鬥,難纏了許多。
尤其是大名府那邊,盧俊義以小搏大,對上了十大節度使之首的王煥,居然多次孤軍衝陣,槍下死了不知多少大小兵將,王煥也險些喪命,反而逼的王煥手下大軍收斂固守。
“看來前些日子,梁山賊子在不動聲色之中,已經有了很大動作呀。”
陳希真說道,“不過除了張萬仙的敢熾軍之外,並沒有其他反賊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輕易舍棄自己的地盤,帶著兵馬趕到這邊。”
事實確實是這樣的。
張萬仙麾下的兵馬,除了術士之外,基本就全是紙人紙馬,運起法力來的時候,如同真的兵將刀槍一般,但也可以當做輕飄飄的剪紙收藏起來,幾個竹簍裏麵就能夠裝下上萬份。
而其他義軍麾下的人馬都沒有這麽方便,也沒有必要讓他們長途跋涉,全部聚攏過來。
關洛陽把可以不斷吞噬繁殖的戰鬥生命纖維交給他們,除了加強他們原有的義軍成員戰力之外,也需要他們在各地招募更多有誌反抗的百姓,收服那些沒有參與千佛窟盟會的義軍。
陳希真坐在劉廣昔日擁有的殘破莊園之中,垂眸沉默了數息,他最近調養傷勢,始終維持著道心在上的狀態,打消了之前過分自大,急功近利的心思,終於能夠正視水泊梁山的這些敵人。
“京東東路其餘五州之地,並沒有遭到攻占劫掠。”
陳希真徐徐的吐出一口氣來,道,“派唐猛、燕順、孔厚、範成龍、真大義這五將,各自帶上小股人馬,通知地方官府,名門豪族,把他們的私兵護院全部帶來,到泉城匯聚,與我共討反賊。”
“吩咐他們不要手軟,若實在有陽奉陰違的人,不妨砍掉幾個,殺雞儆猴。”
接下來一段時日,朝廷的大軍在泉城重修工事,挖出深深的壕溝,又有六名道官帶著他們手下千名術士,一起念咒施法,聚起土石,修補城牆,打通護城河堵塞的地方,重新導引水流。
城裏城外忙得如火如荼,時不時能看見大量坍圯在地,堆積如小山的磚石,在法術的作用下,騰空而起,相互堆砌,豎成一道嶄新的城牆。
又有漫山遍野的魔道精兵被派出城去砍伐樹木,城裏城外的山峰,在短短十幾天時間裏麵,就全被砍得光禿禿一片,隻剩下矮小的樹樁,再也不能藏人。
成千上萬的樹木,日日夜夜運送,枝葉被當作燃料備用,木材主幹被打造成一道道飛樓戰車。
恢複慎重的陳希真,把朝廷十萬大軍的底蘊發揮出來,展現出足可以改造山川麵貌的偉力。
在這期間,梁山兵馬幾次想要來攻城,陳希真始終固守不出,梁山的人幾次強攻無果,便偃旗息鼓。
這一日,陳希真把關勝等人叫來府中,道:“韓世忠元帥曾言,十二位將軍都有舊傷在身,務必要休養一月,才能夠建功,如今,距離第一道抵達邊軍中的聖旨,已經過去遠不止一月了。”
“諸位的傷都好的透徹了嗎?”
陳希真麵色古井無波,與之前那段時間的氣質大有不同,端的是威嚴深重。
關勝等人聽出他的話意,心中微凜,紛紛抱拳說道:“末將等人聽憑吩咐,定當竭力。”
“好!”
陳希真讚許一聲,“探子回報,梁山兵馬在水泊之外的岸邊,也駐紮有一片軍營,連綿數裏,是從當初顏樹德大軍的殘跡上擴建而成。”
“顏兄也是我舊日知交,我素知他排兵布陣的手段風格,推斷出那軍營中的一些破綻、要害。”
他掏出一遝羊皮圖紙,分給關勝等人。
“十二位將軍今日便出發,分別率領城中已經打造好的飛樓戰車,按照圖上所示,攻打他們的軍營。”
“這一仗以騷擾為主,你們大可以隨機應變,保全自身,但是未能達到騷擾的效果,使梁山賊寇還有心兼顧他處,隻怕我也唯有請各位軍法從事了。”
眾將聽他最後幾句話,平平緩緩,卻寒氣逼人,不敢怠慢,立刻去查收那些飛樓戰車。
所謂飛樓戰車,是用大量樹木主幹,通過在木頭上挖出缺口,彼此嵌合,捆綁,搭建出來的粗糙木樓,普遍高約十丈左右。
這種木樓朝外的每一層、每一處棱角,全部都是削尖了的木椽,若是被撞上一下,或者傾倒下來,碾壓過去,恐怕當時就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而木樓的底部,則是多個原木削成的巨大車輪,又有軍中術士,不眠不休刻下的推雲法咒,一旦由魔道濁氣激發法咒,自然有雲氣繚繞潤滑,就算走在凹凸不平的土路石路上,也能飛快滾動。
如此一來,每一架飛樓戰車隻需要八名士兵穩固平衡,四匹喂礦石的駿馬拖動,就可以奔行出去。
十萬魔道精兵,個個千斤之力,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麵,就造出了四千架飛樓戰車。
為了防止關洛陽又使出一些粗豪手段,擾亂行軍,這回王老誌等感知敏銳的修士法師,也全部被請動,隨軍而去。
當關勝他們帶著這些飛樓戰車離開的時候,陳希真帶人在城頭上觀望。
隻見千百木樓,高比城牆,平移而去,仿佛一整座移動的城鎮,將要去衝擊梁山兵馬的大營。
“康捷,可以吩咐唐猛他們,把各地的私兵帶回來了。”
陳希真語氣低沉,“我倒要看看梁山有多少人,有多少精力,能跟我這泱泱六軍,源源兵馬鬥下去?!”
當天黃昏時分,飛樓戰車趕到梁山軍營外。
梁山兵馬早已察覺,彩旗兵將從軍營的各個角落湧出,潮水一般的出營攔截。
這回雙方兵馬離的夠近,又有王老誌等人坐鎮,一眼就看出那些彩旗兵將都並非活人。
但這些兵馬實在太多了,即使眾道官出手,也不可能將他們全部破除法術,打回紙人原形。
道官們也怕在他們針對紙人時,被敵人中的術士突襲,所幸都沒有急著動手,隻是遠遠的與對方軍營中的施法者對峙。
在這些道官們的放任之下,彩旗兵馬和飛樓戰車,毫無花哨的衝殺在了一起。
隻見木樓顫抖,發出巨響,被它們撞到的彩旗兵將,連人帶馬,倒飛出去,軀體殘破。
但是那些負責拖動木樓的駿馬,也被紙人紙馬的刀槍殺得血流不止,紛紛仆屍在地。
下一刻,那些顫抖的木樓內部,士兵們合力轉動巨大的絞盤,粗如胳膊的麻繩被拉緊,帶動木樓底部的車輪轉向。
在魔道駿馬的血氣刺激下,布雲法咒被激發到極限,每一刻都有刻在木輪上的咒字承受不住,自行崩潰變形。
但換來的,就是這些高至十丈的木樓,整體旋轉了起來,它們緩緩旋轉著,一邊旋轉,一邊向前靠近。
不少彩旗兵將被尖銳的木頭撞穿了軀體,掛在了木樓邊角之上,掙紮了一會兒之後,就變成了破碎的紙片。
潮水般的彩旗兵馬,發出無聲的嘶吼,依舊在殺來。
飛樓戰車看似巍峨高大,猙獰可怕,但卻是一種一次性的戰爭器材,每當車輪被砍破,崩壞,木樓即將倒塌時。
木樓上層堆積的那些枝葉,就會被點燃,把木樓的上半截都籠罩在黑煙火光之中,傾倒下來,帶來更大的殺傷。
每一座木樓倒下的時候,裏麵的士兵都會匆忙逃出,他們有的能逃回官兵之中,有的卻被彩旗兵馬所淹沒。
有的彩旗兵馬,身子已經被烈火點燃了半邊,依舊在衝鋒追殺。
眼前的這一段戰場,明明最主要的參與者,是紙張和木頭,卻透出無比的慘烈氣勢。
有幾座飛樓戰車真正靠近了軍營之時,背插六麵令旗的將軍,就從營中躍起,馬蹄踏在風中,以方天畫戟硬悍飛樓。
打的木柱斷折四濺,木樓反而倒向營外。
官兵後方的道官們,這一刻紛紛動容,感覺耳中似是傳來了銅鑼鼓響,驚堂木動的雜音。
那些策馬騰空的將軍,依舊是紙人的本質,卻能夠發出有聲有質的嘶吼。
戰場的氣息,吹來了一隻斷手。
扈三娘伸出手去,接住這隻黑煙繚繞的手臂。
斷手腕部以上的部分,還有護腕與臂甲,斷口處沒有鮮血,內部也沒有血肉,但卻讓扈三娘感覺到了一點真切的重量。
“紙人紙馬的左道之術,我以前也不是沒有見過。”
扈三娘疑惑道,“但為什麽偏偏這些彩紙兵將,有這樣的烈性,竟似有一股不遜於真將士的犧牲豪情了?”
旁邊坐在車輦之上的王老誌說道:“尋常的紙馬刀槍術,都是法師自己或者命仆從剪出紙人,也有剪成鬼怪模樣的,從剪出來那一刻開始,就隻是為了驅役害人而已。”
“但這些紙人不同。”
他嗬嗬笑道,“這些紙人被剪出來的時候,應該是被寄托著思念的。對丈夫,對父親,對兒女,種種思念,種種期盼,種種苦恨,後來這些剪紙匯聚到精通法術的人手上,才能被點化出這樣一種怨烈之氣。”
“那個名為張萬仙的,是借這些紙人的手,為千家萬戶的百姓向朝廷複仇呢!”
苟英等人聽得臉上變色,紛紛開口道:“洞微先生慎言!”
“什麽叫為百姓向朝廷複仇?分明是有些刁民,有些妖人,搬弄是非,曲解民意。”
“不錯,我大宋當今聖明天子,天命所鍾……”
紛雜的話語被一道笑聲打斷。
“哈哈哈哈,你們這些人真是有趣,官家在乎的是一世的掠取,又不在乎百代的名聲,偏偏你們都要自欺欺人,為他妝點。”
王老誌笑道,“我有點明白他為什麽喜歡你們了。畢竟比起某些朝臣來說,你們的樣子好玩得多。”
畢竟比起長久的嚴肅參諫,看猴戲總是會更讓人快樂。
苟英聽懂他的意思,氣的說不出話來,心中暗想,回去之後一定要邀齊好友,向皇帝參這個王老誌一本。
王老誌望著軍營的方向,心想:借百姓之心,寄托紙人。世上幸運有萬種不同,不幸卻有萬般相似。所以采萬民心頭悲恨,練出來的紙人大軍卻可以統一調度。
“這種手筆,也跟最上乘的丹道法門,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仔細感受著對麵那道生機澎湃的神靈真形,不自覺的搓了搓手指,眼中射出貪婪好奇的光芒,道,“這個張萬仙,必定會是一味好藥啊!”
雖然心中有了很大的期待,但是王老誌還是沒有出手。
他是一個對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無感,即使看透也仍然沒有情緒波瀾,唯獨對煉丹極其有耐心,投入了很多很多感情的人。
所以他可以等,等到這場戰鬥更加激烈的時候,等到對麵的張萬仙先出手。
甚至可以等到整場討伐梁山的戰爭尾聲時,再來尋找這個機會。
遺憾的是,他今天確實等不到張萬仙現身了。
因為在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的時候,飛樓戰車終於被彩旗兵將們毀的差不多了。
關勝他們已經騷擾了足夠長的時間,準備撤退。
彩旗兵將們追擊了三裏,就漸漸撤回。
關勝等人成功回到泉城。
過了幾日,朝廷大軍再次攻打梁山的軍營。
這一次的飛樓戰車,遠沒有上一次那麽多,但是派來的精兵數量更多了,還混雜了來自其他州府的私兵。
這些私兵們欺壓百姓倒是一把好手,但還沒有真真切切上過戰場,陳希真用這種方法來磨礪他們。
就這樣梁山和朝廷的兵馬經常交戰,你來我往,梁山軍營中的彩旗兵將越來越少,像魯達、林衝等人已經不得不親自出馬,帶兵作戰。
而另一邊,趁著梁山無暇他顧的時候,各州府的私兵放心上路,都聚到泉城,人數越來越多。
此消彼長,陳希真卻並沒有因此而放鬆。
他喚來風會等人,提醒道:“如今各地的私兵越來越多,統共已經超過三萬人,來曆太雜亂,很難徹底理清楚他們的出身了,但是務必要保證他們之中不能有梁山的兵馬混入。”
風會領命:“道子放心,我們一定仔細甄別。”
要甄別這種事情,風會等將領早有腹案。
梁山的兵馬,目前共有三個成分,一是功底淺薄的普通青壯百姓,穿上紅衣之後,才擁有了相當於精兵的實力。
二是朝廷兵馬大敗之後,被梁山擄掠過去的兵卒。
這部分人假如混進來,倒是有些難以分辨,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原屬於官府,梁山怎麽可能敢放他們回到官軍之中。
就算梁山真敢這麽做,這部分人裏,也必然會有人向將領揭發。
畢竟官兵的待遇,再怎麽也要比前途無亮的賊寇強得多。
三,便是紙人紙馬,近距離的情況下,很容易被道官察覺出來。
風會他們日日巡檢之後,又派人把私兵打散,混編到官軍之中。
陳希真依舊維持著最穩妥的作風,派這些兵馬去攻打梁山軍營,梁山裏,已經不得不派更多的活人兵將出來抵擋。
連關洛陽也親自出手突襲過,被王老誌、苟英等六名道官、三百名朝廷術士,一起圍攻,糾纏了小半個時辰,逼得他重新回到梁山軍營之內。
陳希真聽說這個消息之後,終於露出一點喜色,卻也是一閃而逝。
“眾多賊寇被我們步步蠶食消磨,必然心焦,近來定有異動,你們都要小心提防。”
陳希真的叮囑,太有先見之明,當天晚上,風會就急匆匆來報,軍營裏麵出了怪事。
很多士兵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