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妖怪一身杏黃色的袍子,袍袖後背,下擺之間,又用暗金色的絲線繡了許多盛放的千瓣花團,奢華大氣,古樸高貴。

不過他那張方臉之上,皺紋密布,肌肉幹癟,皮膚鬆弛。

尤其是兩頰的皮肉,鬆垮垮的聳拉著,眼袋大的嚇人,本該茂盛的須發,也變得稀疏花白,頭頂隻剩下一團小小的發髻,實在是擺不起什麽威嚴的相貌來。

說話間,他單手一揮,前方的地麵上飄動黑氣,形如墨色寶鏡,顯出關洛陽的形貌來。

“舊敵?”

青玉簪綰發的綠衣短須男子,仔細瞧了瞧關洛陽,發現是個素不相識的人物。

用了戰爭枷鎖之後,藍蠍子他們那支小隊根本沒有機會回到輪回基地休整,就會緊接著進行下一次任務,理論上,應該也沒有可能找來輪回者之中的幫手。

馮君低笑了一聲:“無論他原本是什麽來曆,顯然,也都已經跟虎王你有了過節了。”

老妖怪察言觀色,奇道:“莫非你不認識他,可他言談之中,似乎對你極為關注。”

“也許他是從我仇家那裏聽說了我,然後以為是我這個外來者幫著虎王瞞過了金光神符。”

馮君歎息道,“其實我雖然有意跟虎王結交,卻哪有那麽大的本事?能夠汙了金光神符,可都是白狐仙子的功勞啊。”

老妖怪右邊站著馮君,左邊也有三隻妖物。

那三者之中,灰衣的書生弓背哈腰,麵相圓潤中甚至透著幾分憨傻。紅衣的少女手上係著金鈴,目光狡黠靈動,嬌顏如花。

但真正能叫馮君正眼相看,平等對待的,是那個素麵櫻唇,我見猶憐的白衣婦人。

婦人掩麵輕笑,笑聲不高,豐滿的身姿卻如花枝亂顫,十分惹眼,道:“奴家也隻是僥幸尋到了一股妖族前輩的屍毒,當不得馮妖王如此盛讚。”

老妖怪卻一揮手,道:“怎麽當不得?我伏萬身送了那麽多好兒孫出去,等了百年,也才等回了你們三個,能助本王破那金光神符。辛羅,你更是已經踏入地仙的境界。”

“真是蒼天有眼,可憐本王枯等百年,才如此湊巧,將你和馮賢弟一前一後送到本王身邊。”

妖女辛羅臉上笑容不再,反而雙眼之中,微微泛起淚光:“倘若不是父王智慧高深,早早布下手段,我們兄弟姐妹,沒有幾個能從當年大戰之中苟活下來,女兒豈能不心心念念,營救父王脫困?”

“隻可恨父王受了這百年的委屈,蒼老如斯,這些人族的宗派卻個個養尊處優。”

她說到這裏咬住牙尖,麵露怨色,朝前方的宮殿看去。

這片赤紅的宮殿群落,覆蓋周邊十幾裏,宮觀樓閣,精舍鳥棚,建造的大氣輝煌,非同一般。

不過,無論牆磚瓦片,還是飛簷銅鈴,到處都是紅彤彤的一片,似乎居住在這裏的人,格外偏愛朱紅之色。

這裏正是赤鴉道派的山門所在。

可是今天,朱紅之色處處染上了血紅,血水從大殿正門汩汩流出,順著台階一路蜿蜒下來。

宮殿之間,廝殺的聲音依舊激烈,火光熊熊,時不時便轟倒一片屋舍,慘叫聲時而響起,還有驚悚濕澀的咀嚼吞咽聲。

忽然,那座最為巍峨高大的正殿裏麵,一道火光衝天而起,擊碎了殿頂,萬千紅瓦飛散,牆倒柱摧。

宮殿廢墟之中,可以看到一團黃沙旋風,滾滾旋轉,越升越高。

彈指之間,這團旋風的直徑,就已經超過了整座大殿的麵積,追逐著那道火光攻殺過去。

火光中正是赤鴉派掌門的身影,紅須紅發,背後更有一對鏗鏘作響的羽翼,扇動不休。

赤鴉道派的道法,修為低淺的時候,用的法器並無定式,刀槍劍戟可以,葫蘆玉珠也可以,但練到散仙的境界之後,為了貼合門中道法的特性,往往就會著手去煉製一雙赤金羽翼。

這對羽翼之中,每一片羽毛,都是用赤金礦石摻著丹砂,千錘百煉,經爐火九轉,打造而成,晶瑩剔透,薄如蟬翼,柔韌起來可以卷成一個圓圈,一旦鬆手,又會立刻彈的筆直,錚錚作響。

三千赤羽,聚攏起來就是翅膀,散開就是千劍飛行,盤旋激射,淩厲無比,叫人膽寒。

可是他的對手,從頭到尾都沒有顯出肉身,隻是一團聚散無定的黃沙,每一粒沙礫還都堅硬的出奇。

三千羽劍,傷不得黃沙真身,明黃的細小砂礫,卻可以打穿赤鴉掌門的護身道法。

赤鴉掌門被困在黃沙旋風之中,左衝右突,又勉強支撐了一陣,周圍宮殿群落之間的廝殺聲音,卻已經徹底消失。

千百頭人立而起的虎狼妖獸,有的身披皮甲,有的就赤著身子,隻憑天生毛發覆蓋,拎著一個個半死不活的赤鴉弟子,從赤鴉派的殿宇之間,四散飛縱出來。

“拜見大王!”

妖怪們全部聚攏到伏萬身前方,跪拜下去。

那大殿上空的黃沙旋風,陡然往中間合攏,幾乎凝成一線。

有個黃臉大將顯出身影,雙手一探,就撕掉了赤鴉掌門背後羽翼,捏著他的後頸,飛落到諸多小妖前方,也向伏萬身單膝跪下。

“啟稟大王,赤鴉道派上下,一千三百名弟子,四千多門人家眷,無論男女老幼,或殺或擒,一個也不曾能逃了。”

黃沙大將話音剛落,那邊又傳了一個尖利桀驁的聲音。

“父王,真火宗上下,叫我們吃了大半,餘下的一些都給擒拿過來了。”

身形瘦長、雙臂過膝的白毛猿猴,穿了身銀白盔甲,領著千百個妖怪飛掠過來。

黃沙大將向那猿猴見禮:“參見長右太子。”

猿猴太子把手裏的俘虜一扔,呲著血腥的尖牙,大笑道:“父王,那個真火宗的掌門居然還不到百歲,好年輕,有嚼頭,可是久不曾吃過這樣的好貨,一口囫圇吞了,也不曾品出什麽味兒來。”

“我給父王留了些有筋道的,都是他們門中的長老、真傳,父王快來嚐嚐。”

老妖王朝他那邊看過去,隨手抓了個長胡須的真火長老,往半空一丟。

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忽然一張口,血紅腥臭的口腔如同一個房屋大小,一口就將那長老吞了進去,連個血沫子都沒漏得出來。

“哼!”

老妖怪鼻子裏噴出一點黑煙,點點頭,“還行。”

猿猴太子大喜:“就知道父王喜歡這口味,那幾個也是生吞還是烹煮一番?”

老妖搖了搖頭:“這些抓下來的還有大用,你們放下這些人,到周邊山林裏都尋高處,隱藏起來,不要露頭,本王要施法,多召一些部眾。”

諸多妖怪嘴裏還在嚼個不停,聞言,隻好不舍地把它們抓來的人族丟在原地,紛紛往山林之間呼嘯而去。

猿猴太子看到狐女辛羅不走,自己腳步一滯,也就留了下來,還一把抓住黃沙大將,隻讓他們手下那些部將嘍囉散去。

老妖瞧了他們一眼,也不多說,仰起頭來,做出大吼的模樣。

地仙境界的虎妖,一嘯山林,必定是驚天動地。

然而就連近在咫尺的猿猴太子等妖怪,也聽不到半點吼聲,隻覺得周圍的陽光忽然昏暗下來。

風沙掃動,地麵顫抖,周圍隆起了一個一個的大土包。

那些土壤細碎如砂,流動如水,一邊向上隆起,一邊傳出巨大的吸力。

躺得滿地都是的那些人族,紛紛被吸了進去。

風沙越來越大,吹的那猿猴太子臉上猴毛打結,等他揉了揉眼,隻見風沙已經平息,九座大墳徹底成型。

赤鴉道派、真火宗門,幾千個修為各有高低的門人弟子,加上他們的家眷至親,全部被埋在這九座大墳之中。

黑黃的土壤之間,露出了好多手臂、腿腳,宛如從這些大墳裏麵長出來的草木。

辛羅妖女低聲說道:“九墳聚獸魔音,好久不曾聽過了。”

老妖依舊在仰天大吼。

他這“九墳聚獸魔音”一出,方圓百裏之內,但凡有些修為的妖怪,都感受到一陣從骨子裏泛出來的麻癢。

不論是虎豹豺狼,還是牛羊兔熊,也不管此刻是飽是餓,是醒是水,猛然之間,都覺得胃裏空****的,誕生出一股無與倫比的饑餓感。

“吼!”

山洞裏的熊妖連一聲嘶吼都沒能喊出,因為口水分泌的太多,堵住了嗓子眼。

它四足踏地,一路甩著誕水,狂奔出去,沒跑出多遠,就看到周圍大大小小的妖怪,也跟它似的,朝同一個方向奔跑。

這些妖物法力低微,有那法力高深些的,會弄些腥風黑雲,有的飛行百丈之後,落地再度縱起。

有的就飛空不落,去的最快。

眼見一團團烏煙黑雲,從四麵八方的山林間聚攏過來,落在九座大墳上。

老妖終於收斂了吼聲,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帶著人血的痰,淡然負手而立。

那些黑雲裏麵落下的妖怪,也分出了個三六九等來,有些不拘好壞,把那獸頭拱進了土裏便吃,連土帶血肉一塊咬碎。

倒也有一狼一牛,謹慎的多,還挑挑揀揀,一起從土裏扒拉出了赤鴉道派掌門人的身子。

它們各咬了一條胳膊,兩雙猩紅的獸眼對上了眼神,互相忌憚,一撕之下,倒沒能把赤鴉掌門撕裂,反而把他痛醒。

赤鴉掌門渾身劇痛,動彈不得,也不看身邊的兩頭畜生,隻是死死盯住了伏萬身,嘶聲叫罵:“妖孽,不論你是怎麽逃出金光神符的監察,既然你敢離了洞府,遲早被我同道仙人斬殺!”

“你有膽子就給本座一個痛快,不要讓這些畜生為你擔罪。啊!!”

老妖對他的斥罵充耳不聞。

辛羅不悅,彈出一道光華,打碎了他滿嘴的牙。

這時,那些隻知道在地麵奔騰的妖物,也都趕到,紛紛拱入墳中,四下咬殺人族,不時有被埋在其中的人族,痛醒過來,從土下傳出沉悶的慘叫。

不少妖怪吃著吃著,就地一滾,忽然就化作人身,雖然有的還頂著野獸頭顱,藏不住犄角尾巴,但氣息居然立刻就漲了不少。

馮君一直隔岸觀火,望著人間慘事,臉上分毫不曾動搖,這時才好奇道:“我看那些人族,雖說都有些修為,但半死不活,法力也散的差不多了,怎麽這些小妖吃下之後,居然有如斯神效?”

老妖笑道:“賢弟可知道我妖族的修行根本嗎?”

馮君說道:“我知道妖族分為兩類,一類是修善德的,求仙道,另一類血煞澎湃,生殺不忌,大王所說的修行根本,想必是後者?”

老妖哼哼笑道:“不錯。”

“人妖之爭,乃是從上古蠻荒的時候,就綿延下來,那時還沒有妖這一說,隻是萬千種族各自爭霸。”

“不過後來,燧人、有巢、緇衣這三皇,太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這五帝,相繼出世,人族勢大,許多與他們有仇怨的種族,才不得不聯合成妖,與之抗衡。”

“百獸妖族的大能為了爭得勝利,都根據吃人這一點,開創出了種種妙法,銘刻在血脈深處,代代傳承下來。”

“其實,人的血肉也未必就比其他妖怪好吃到哪裏了,但是一旦成妖,血脈深處的吃人欲望總會泛出,就是先祖們留下的印記。”

“很多修善德的妖怪,不是他們真的有多麽純善,而是他們害怕那種被血脈控製的感覺,於是為了所謂的自尊、自我,去追求人族的功法,渴望擺脫控製,越走越遠,再也不肯回頭,還反過來鄙夷其他血食妖怪。”

老妖嗤笑一聲,“其實他們這些懦夫蠢類,才是真正步入歧途,為了那一點恐懼,就拋棄了先祖在我們的血脈中留下的無上秘藏。”

馮君點頭道:“所以,隻要吃人,就可以讓這些妖物打開他們的血脈寶藏?”

“正是。”

老妖說道,“寶庫必被荊棘環繞,隻有踩碎了那一點荊棘,闖過了那一點恐懼的勇武之士,才能夠體會到生而為妖的尊貴與美妙。”

“越是吃人,快感越深,吃得越多,越懂修身。譬如我這樣的大妖,吃一頭散仙境的妖怪,也不過就是略微飽一飽口腹,但若吃一個同樣修為的人族,就能得到數倍乃至於十數倍的滋養。”

馮君若有所思:“可這些小妖吃人轉化,都能有這麽高的效率,也是跟你的吼聲有關吧?”

老妖點頭:“九墳聚獸魔音,可以進一步去刺激他們血脈本能。”

馮君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心中暗想:這個世界的妖怪吃人,居然是因為有這樣的特色,比我以前見過的那些隻是為吃而吃,隨便攻擊的妖怪,有趣的多呀。

“大王的這道魔音果然巧妙,我也有一道法術,請你品鑒。”

馮君從指尖逼出一點玉色濃漿,屈指一彈,落在赤鴉掌門身上,口中笑道,“其實大王剛才所說,單以人為目標,還嫌狹隘了些,人,也可以比妖更妖。”

赤鴉掌門身軀已然殘破,被這一滴玉色濃漿滲入之後,陡然之間,臉色扭曲至極。

五官顫抖起來,表露出的痛苦,甚至遠遠超過他剛才被妖怪咬掉雙臂的時候。

老妖微微一愣,剛開始還能從這人臉上,看出是極濃烈的仇恨,然後在仇恨之中又摻雜了悔意,但緊接著,他就完全看不懂赤鴉掌門的神情了。

甚至他以妖力神識去感應,分辨不出赤鴉掌門的心緒,隻是覺得其中種種濃沸至極的念頭,已經到了一種非人的境地。

突然。

赤鴉掌門嘶吼一聲,雙肩殘**,長出兩條新的臂膀,手臂上長滿羽毛,十指如爪,雙腿膝蓋一折,反曲向後。

那張臉孔的鼻梁、下顎,向前突出,形成如鳥喙,又如狼嘴的凶戾姿態。

他一轉身,就咬在了剛才分食他軀體的那兩隻妖物身上,三頭妖怪頓時廝殺起來。

妖女辛羅、猿猴太子等等,各自愕然。

迷惑人心的本領並不出奇,使人發狂的神通,數不勝數,但是,那樣操控出來的人族傀儡,其實並沒有什麽潛力,也不值得培養。

但是眼前這個赤鴉掌門,一副重傷之軀,居然散出了越來越濃烈的妖氣,背後開始有烏黑的羽翼,緩緩張開。

他哪裏是傀儡,分明是真正成了一頭妖怪,甚至是一頭血煞扭曲,潛力比尋常虎狼妖怪還要高明的多的奇妖。

老妖王驚訝道:“這是什麽手段?”

馮君一笑:“邪染而已,也算是我獨有的一種天賦。”

“賢弟的出身果然不凡。”

老妖怪讚歎道,“我也有幾百年道行見聞,從不曾聽說過妖族之中還有這樣的秘法,哪個妖怪不是對自己的精血珍貴之極,豈能輕易用來將人族染化?你這神通倒有些像是傳聞中西牛賀洲的欲界天魔一族,卻不知能用幾次?”

馮君道:“若是都像這般擒拿重傷了的,一月之間,百餘散仙總不成問題。若是不到散仙境界的凡俗,那便是成千上萬,也是易如反掌。”

“食人心而成妖性,妙,妙,妙,賢弟這一招,雖不殺身,更勝過殺身!”

老妖怪喜不自勝,感慨道,“妖族的一切神通天賦,實際都是從吃這個字上演變而來,人族以為我們血腥、暴虐,殊不知這是天地間亙古流轉的常理,更是無往不利的至聖真諦。”

“我輩妖仙愛血食,正是因為我等深愛大道啊。”

他垂眼瞧著赤鴉掌門,篤定道,“本王得賢弟,正是得道者多助,如同人族這樣,為了所謂逍遙自在,不服管束,懶散自滿,自然會落後,衰退,便要順應天道,迎來敗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