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牆之下,弧光殘影,一閃即逝。

噴在外圍士兵身上的血還溫熱。

關洛陽伏低了一些的身體,已順著那一刀揮動的方向飛快旋轉起來。

刀勢帶動了人體,人體又加強了刀勢,他整個人現在就像是一個帶刃口的大陀螺,左衝右撞,四下旋斬。

這些清兵確實都是精銳,如果讓他們在平坦地形,隔一定的距離對關洛陽進行攔截射擊的話,肯定會給他造成不小的麻煩。

但是,他們現在離關洛陽太近了。

有清兵剛抬起槍來,就意識到刀光從自己手臂之下掠過,腰腹一涼。

有的清兵似乎不是被長刀斬中,而是被關洛陽的另一條手臂擊中,整個人從被打中的地方彎折起來,砸倒在其他人身上。

也有一些清兵,在真正麵對這種恐懼的時候,方寸大亂,不顧身邊還有同僚,胡亂開槍射擊。

但到他們死的時候,那些槍子也隻是在同僚身上爆開了一朵朵血花,在牆壁、地麵上打出坑窪,根本沒有碰到那個青麵鬼一分一毫。

關洛陽的眼神雖然依舊冷靜,但他身體動起來之後,如同瘋虎出柙,身影刀影猛烈旋轉著,頃刻之間,就把這整個院落都轉了一遭,把這些殘餘的清兵殺的幹幹淨淨。

鮮血噴灑、慘叫、重物墜地等等聲音,尚未斷絕的時候。

關洛陽的耳力,已經從隔了一堵牆的風聲之中,聽出了那道急速奔來的身形。

從客廳左側園林,走廊坍塌的地方,到客廳後院,不下六十步的距離,中間還有道路曲折,假山擋路。

李飄零來的不可謂不快,隻是他剛踏入了客廳後院的範圍內,就已經聽到了前方一牆之隔的聲聲慘叫,透過那一道拱門,看到了右側院落裏,群屍撲地,刀客俯身的樣子。

關洛陽順勢抄起一杆槍,側身拉動槍栓,槍口朝著李飄零指去。

李飄零頭皮一緊,但他在飛奔而來的過程中,一直保持隻有前腳掌著地的習慣,這個時候甚至不需要重新抬腳發力,隻要左腳腳跟往下猛然一頓,身子就猛然變向,傾斜往側麵閃去。

關洛陽的槍口沒有追著李飄零,反而往另一邊挪了一點,對著還在客廳左側那邊院落的王雄傑打了一槍。

這一槍被王雄傑提前預警閃過,但那顆子彈穿過兩道拱門,打在假山石上,碎石飛濺,卻讓王雄傑心中一驚。

“這槍居然這麽厲害?!”

王雄傑一時躊躇,還落在王雄傑後麵的朱長壽、莊成賢,腳步也略微一頓。

他們就又聽到了兩聲槍響。

關洛陽其實遠算不上什麽神槍手,但他居然會用這種新式的槍械,卻讓那三人不得不閃。

莊成賢最是不堪,幾乎是一個驢打滾,滿身灰塵的躲在了假山後麵。

而關洛陽也沒有機會第四次開槍,因為李飄零直接把客廳後院與右側院落之間的那圓拱門,打塌了半邊。

這宅院建造之時,院牆用的全部都是空鬥牆的結構,就是用磚頭搭成一個個盒子,一層層壘上去,而在那些空盒子裏麵,裝滿了碎石沙土。

李飄零此刻全力爆發,猛然把那拱門一側牆體撞塌,磚頭亂飛,碎石沙塵更是洋洋灑灑,一下子遮蔽了周圍好幾米範圍內的視野。

他的身影,如同一隻急掠而來的鶴,從沙塵中狂奔而出,那些塵土,甚至因為他奔跑太疾,順著他的肩頭、衣袖,拉扯出了一道道浮空的塵埃痕跡。

關洛陽側身一閃,左手火槍已經被打飛出去。

這種所謂的最新款式的洋槍,到底還不是全自動步槍,被真正拳法精熟的人物靠近到這種程度之後,還不如一根燒火棍好使。

李飄零一招得手,雙臂追風趕月不留情,登時發動了狂風暴雨般的攻勢。

關洛陽提刀速斬,刀身屢屢與李飄零的雙臂碰撞,卻隻迸出一串串的火星。

火星迸射之時,讓李飄零的武器被照亮,那是一對東方拐。

東方拐這種兵器,其實就像是被豎著劈成兩半的十字架。

兩根拐棍,每一根的造型都是一側有短枝,垂直銜接著一根較長的棍體。

李飄零這一對東方拐,是精鐵打造,長約兩尺,手握著側麵短枝,長長的棍身就墊在小臂之下,剛好與小臂重合,能擋能砸。

他腳下步步緊逼,雙手搶攻不斷,竟然有一種要把敵我之間最後一點間隔也搶占掉的壓迫感。

這種做法其實殊為不智。

人在打鬥的時候,如果敵方沒有露出明顯潰敗的跡象,那麽兩人之間的距離,就絕不是越近越好。

距離靠得太近的話,人的視野會受到限製,變得更加狹窄,難以防備到更多的變數。

最關鍵的是,距離太近的情況下,與敵方的攻防又太過密集的話,自身會變得難以發力。

人的肢體運動是需要一定的距離來完成加速,才能夠打出猛烈的殺傷。

可是,李飄零拳法中的一個特點,完全蓋過了那些弊端。

他所習練的拳法是鶴拳的一支,但卻並不是鼎鼎大名的宗鶴、飛鶴、鳴鶴、食鶴四大分支,而是比較冷門的一脈,叫做瑤赤手。

創立這套拳法的高人,文武兼備,從習練鶴拳的過程中,發現了拳法與書法的共通之處。

大書法家落筆之時,力量僅發揮於筆尖毫末,施力的距離短之又短,卻可以力透紙背,入木三分。

那高人由此得到啟發,借了書法中的意蘊,配合鶴拳中的寸勁發力,筆法開合,雙翅搖撼,能夠讓寸勁打法不僅局限於拳鋒,而是遍布於兵器、手腕、小臂、肘、肩等各處。

這套拳法本來該叫搖翅手,他生性風雅,因練功初期要**雙臂,氣血激的皮膚發紅,指節瑩潤如瑤柱玉實,才改稱瑤赤手。

如此一來,李飄零靠得越近,發力反而更加凶猛,雙臂隻需要有小幅度的移位,就能夠接連爆發出一次次的攻擊。

攻勢之密集,比一般拳師超出七八倍。

關洛陽的刀法變化居然被他給逼住,有一種處處掣肘的感覺。

六年來,他首次遇到這種程度的對手,更下定決心絕不能給這幫人圍攻自己的機會。

必須要在剛才那幾槍爭取過來的時間內,先解決這個對手。

長刀與雙鐵拐不斷碰撞間,關洛陽的刀身忽然做了一個多餘的變化。

他的刀頭多往外麵偏了一寸,還把刀身極快的晃了一下。

這動作本來完全沒有意義,隻會讓他在抵擋下一次攻擊的時候反應慢上一拍,陷入更加窘迫的境地。

但這院子簷角掛著燈籠,這刀聲一晃之間,剛好讓燈籠反光照在了李飄零眼睛上。

李飄零眼睛一眯,攻勢不肯放鬆,反光帶來的視線模糊,轉瞬即逝,眼前一切又恢複清晰,他雙臂依舊在不斷攻向那個青麵鬼。

青黑色的麵具連一點多餘的花紋都沒有,急舞的長刀,時不時把一道反光從麵具上掃過,臉上僅露出來的那一雙眼睛,散著幽幽的光。

鋼刀與鐵拐的密集碰撞聲,從劇烈變得悠遠,如同風鈴在晃動。

李飄零眼神有些散亂,本能的揮動下一次攻擊,手指一鬆一合,本來緊貼雙臂的鐵拐,往前甩出一段,雙手握住棍尾,把有著短枝的那一端向外攻去。

他雙手猛然一抬,用兩根鐵拐短枝卡住了麵具人的刀。

鋼鐵碰撞的聲音,到此戛然一止,李飄零心頭猛然一震。

‘不對,雙臂一抬胸前空門大露,我怎麽會做這種動作?!’

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青麵鬼右手長刀被鎖,左拳卻閃電般一探,砰的一聲砸中了李飄零的心口。

李飄零身子一弓,雙眼突出,眼球上瞬間布滿了血絲,後心的衣物爆開了一塊,接著整個人倒飛出去,落在客廳後院裏麵。

一招之差,生死之別,這個本來局勢大好的高手,被擊破心髒,當場斷氣。

他到死的時候,都沒來得及鬆開那雙鐵拐。

李飄零意識的最後一刻,想起了自己剛才的失誤是從何而來,那是,源自於昔日義和團神打,蠱惑人心的本領,通過聲音動作眼神的暗示,對人進行催眠。

兩人交手的心思變化雖然不少,其實這一切,從李飄零擊垮空鬥牆到現在,隻發生在不到一分鍾之內。

莊成賢還躲在假山那裏,沒敢冒頭。

朱長壽和王雄傑正相繼要衝進客廳後院,就看見李飄零的屍體砸落過來。

“好膽!”

朱長壽一腳把李飄零的屍體挑起,沿原路射回去,他的身影裹著一股勁風,緊隨在那屍體後麵,把煙塵撞散,闖入了麵具人所在的院落。

砰!

李飄零的屍體砸落在牆根下,朱長壽突然止步。

這滿院都是鮮血和屍體,但麵具人已經不在這裏了。

王雄傑連忙去看莊成賢。

他們幾乎以為那青麵鬼故伎重施,又要來一次調虎離山、突然襲擊。

但王雄傑轉頭看過去的時候,才想起來,這回他和莊成賢之間相隔不足十步,青麵鬼再怎麽樣,也來不及從另一個方向逃走後,又搶到這裏來殺人。

堂堂一個身經百戰的“鐵趾火龍”,在這反應之中,竟有幾分驚弓之鳥的感覺。

王雄傑去把莊成賢拉起來,手掌不敢離開他的後領,生怕若有變故,來不及帶他躲閃。

他們走到那院中,看著滿院屍體,尤其是盯著李飄零兩眼暴突、死不瞑目的那張臉,神色都很不好看。

莊成賢說道:“我們現在……”

帶血的黑影在他背後竄起,一道刀光從他**劈上來,掠過了整個身體,從頭頂掃出去。

王雄傑手掌一涼,已經被削斷了左手,他痛嚎一聲,側身急閃。

朱長壽一步跨過了半個院子的距離,弓步推掌,像是一隻人立起來的巨熊,一巴掌越過了莊成賢頭頂劈了下去。

莊成賢還沒來得及分開的屍體,被這一股巨力直接拍在地上,他後方那隻持刀的手,也沒來得及躲過去。

那把奪命的刀被拍落,深深陷入院中的泥土。

朱長壽搶先一腳踩在刀身上。

關洛陽也沒有嚐試去取刀,倏然急退了一大步,與那朱長壽相隔約有五米多站著。

之前他幹掉李飄零之後,順手把麵具一摘扔到宅子外麵去,人則在地上打了個滾,滾到殘牆之下,混入那些屍體之中,把刀藏在身子底下。

地上本來就全都是血,他這麽一滾,渾身血跡,又收斂了呼吸,放緩心跳。

倉促之間,這些人根本分辨不出來。

這才有再度暴起,斬殺了莊成賢的一刀。

隻不過這個光頭老人出手的很辣果決,也實在讓他有點出乎意料,右手小臂被剛才那一掌刮了一下,竟有點微微酸痛。

朱長壽光頭無須,身材魁梧,眉毛很濃,但已經有點發白,剛才出手的時候像一隻殘暴的巨獸,這時候沉靜下來,再度開口,竟然聲調寬厚,平和的如同一個親善的長者。

“我們早猜到你年輕,也看出你功夫好,卻沒有想到,你功夫居然好到這種程度,機變果敢,更是叫人讚歎。你這樣的人,做個孤身殺人的刺客,不覺得太可惜了嗎?”

關洛陽臉上也沾了不少血跡,無瑕去擦,隻甩了甩右手,平靜的說道:“我要是不殺了這些渣滓,才真是可惜了到這世上來一趟。”

朱長壽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之前閱覽卷宗就有的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這個人,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朱長壽活到這個年紀,可以說是閱人無數,除惡務盡的瘋人,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見,那些有大逆之心的亂黨,他都見過不少。

但那些人無論表現的怎麽樣,不管是精神壯烈,還是頑固抵抗,實則身上都纏繞著或多或少的絕望。

他們雖然要除惡,要反清,要想改變這個世道,但心裏大多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看到那一天的,甚至也知道那一天,或許一直不會到來。

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就沒有半分絕望感,他不但冷靜,而且自信,好像不知道自己走在一條多要命的路上,反而覺得自己走的是一片通天坦途。

太奇怪了。

朱長壽年紀大了,看到了這樣奇怪的人,心裏沒有什麽探究的念頭,反而隻覺得莫名的煩躁。

他原本想要迷惑對方的那些話,也有些說不下去了。

這老賊張了張嘴,用力皺起了那雙濃眉。

“那你就死吧!”

朱長壽身子往前一撞,雙臂猛抬,渾身的肌肉都膨脹起來。

地麵被他踩出咚的一聲,似乎重重敲在關洛陽心頭。

那魁梧的身影狂暴壓來,院子裏光影變化,似乎映襯得關洛陽的瞳孔都在這一刻縮小了。

“這是……練筋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