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弄死了幾個敵人,但危機還沒有解除,甚至更麻煩了。”

真武祠裏,關洛陽做出這個結論。

秋笛說道:“至少已經鏟除了內鬼。”

“我看未必。”

關洛陽搖頭說道,“中元節法會這件事情,牽連甚廣,在對方的計劃中,應該也是比較重要的一個時間點,可是,對方根本不在意韋頂公的死活,你覺得他們會把這麽重要的事情,托付給一個不看重的人去做嗎?”

秋石會意道:“確實,韋頂公雖然手段不俗,但如果對上陽蓮大法師或者荒頭太公,其實都沒有多大的勝算,成為鬥法最後贏家的把握並不高。他的活躍,更有可能是被別人推出來的一個靶子,隻是他自己還不知道。”

秋笛道:“但是陽蓮大法師和荒頭太公,一個嫉惡如仇,一個都這把年紀了,名聲也很好,跟邪道攪合在一起……沒什麽人會信啊。”

關洛陽說道:“他們兩個是要多加注意,但也不一定就是他們兩個,或許還有其他人在發現我攪局之後,沒有必勝把握,就故意隱藏了自己的手段,不施展出全力。”

秋笛大感失望:“怎麽這樣啊,我還以為,今夜已經能拔除一個重要的釘子,也算是報仇的事踏出了第一步,狠狠打擊了對方。結果隻是弄死了一個棄子。”

“也不能這麽說,有韋頂公這個事情的存在,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提醒各派門的法師,全部都加強警惕,把那個多達之類的人篩一遍,甚至提醒官府,在中元節法會的時候,調動更多人手來護衛。”

關洛陽捏著自己鼻梁說道,“他們十有八九是要刺殺越王,乃至於把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之類的都殺了。”

秋石臉色有些沉重:“看他們的行動趨勢,除了這個解釋,也沒有其他可能了。可是盜匪劫掠是為財貨,刺殺越王和布政使大人他們,卻隻會激怒大明,讓官府不惜代價的追剿,這種事情,弊遠遠大於利。除非……”

秋石沒有說下去,關洛陽幫他說出來了。

“除非他們想造反。”

關洛陽已經不再捏鼻梁,直接用右手壓住自己上半張臉,聲音有些悶的說道,“隻有要造反的人,才會先用這種刺殺的手段,讓交趾這邊亂起來,他們才好趁亂動手,聚集人馬,攻城拔寨,侵占府縣。”

“造反?”

秋笛大吃一驚,他從小生活在交趾這裏,太平慣了,五府水盜那種規模的,就已經是難得的大動亂,卻也遠遠稱不上造反。

人就是這樣子的,哪怕明知道還有兩大王朝在南北對峙,明知道海外不遠,就有紅毛夷人盤踞,天下從未安寧。

甚至幾十年前,大明和女真之間還有數萬、數十萬的大型戰爭,陳永華收複交趾的時候,也不是沒動過刀兵。

但是隻要自己沒有經曆過,就總會覺得很遙遠,甫一聽到造反這個詞,甚至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可秋笛仔細看看,他大師兄還有關洛陽,雖然一個憂慮,一個好像很煩躁,可對於造反這個推測,都是一副確然如此的模樣。

秋笛也不由得有些信了,更有些慌:“真要是造反,那就不是我們能處理的事情了,接下來是……我們要不要向武當那邊發信?”

“朝廷北伐在即,武當的長輩都已經到江畔去了,況且去信來回,時間太長,來不及的。”

秋石說道,“我會發信給三司的人,備述前情,懇請他們務必重視,就算他們不完全相信造反的事情,畢竟事關越王的安危,也必定會有所反應。”

秋石急急回房去了。

秋良和致遠道長等人,正邀請各派法師見證,處理韋頂公,盤問往日依附韋頂公的那些人物。

秋笛站在院子裏,隻覺得身邊一下子冷清下來,腦子裏一團亂麻。

最近明明發生了很多事情,他卻好像都沒能幹涉其中,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我們畢竟不是什麽通曉天機的智者,除了把知道的情況告訴負責這方麵的人之外,於我們自身而言,隻能,也隻要做好兩件事就夠了。”

秋笛聽到這聲音,向關洛陽看去。

關洛陽放下手掌,深長的吐著氣,道,“等著殺人,還有,鍛煉。”

他扭頭對秋笛笑了笑,“天也快亮了,幹脆別睡,一塊到千日院練練怎麽樣?”

秋笛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走了幾步之後,才反應過來:“可是,關兄,你眼裏都是血絲,看起來狀態不好,之前那一戰是不是太費神了?”

“是有點,但我這個樣子,不是因為那一戰,哎,去練練發泄一下應該也就好了。”

關洛陽腳步加快。

鬥法之後,青鳥元氣的躁動一直沒有停止,客棧裏麵紫袍道人的驚險的一招,讓這種躁動愈演愈烈,甚至影響到他的思緒,胸腔裏滿盈著想要破壞些什麽東西的欲望。

可惡啊,這種東西居然會影響精神麽?

可惡啊,為什麽你們那麽弱,不能讓我打到盡興?!

可恨呐,那個用劍的人為什麽不直接站到我麵前來?

關洛陽意識到自己的念頭越來越不對勁,隻能想著盡快去千日院裏發泄一通,但是他在下山途中,忽然嗅到一股奇異濃鬱的香味。

眼睛發紅的關洛陽完全不講禮數,直接伸手推開旁邊的門,門上的鎖被他這一推,生生扯斷。

秋笛一驚,在他身後站定,那院子,是存放藥材的地方。

大多藥材要在白日晾幹,但也有些特殊的藥材要浸潤夜露,接受月光照射。

所以院子裏的木架上安放著不少籮筐、竹篩子,上麵還都擺滿了藥材。

關洛陽走到一類藥材前方站住,籮筐裏放的像是許多曬幹的蟒蛇。

“哈……”

關洛陽呼著氣,眼神更紅。

他感受到一種從自己骨頭裏傳出來的饑餓。

……

大堂裏四角柱上置盞點燈,銅鏡鑲嵌在柱子上麵,位於蠟燭後方,反照光芒,使廳堂內亮皇皇一片。

除了花彌和老者之外,各處門戶都有人高馬大的漢子侍立著,身著勁裝手扶鋼刀,呼吸聲低得幾不可聞,似乎生怕擾了這裏的主人交談。

但在這種寂靜之中,如果細聽,就會發現地下有輕微的水聲傳來。

南洋這裏的氣候實在是太熱了,當地人要想過得舒適一些,除了靠少穿衣服之外,還有一個比較普遍的方法,就是在家裏挖水池。

水池這種東西,冬暖夏涼,挖出來之後,從外麵一到家裏,就能夠感覺到明顯的溫度差異。

而像是這種廣闊的府邸,用的手段就要更高明了,在地下布置水渠,縱橫交錯,遍布於每一個房間,石磚石條分隔覆蓋,像走廊裏和屋內四角的地磚上,還會特地留一些小孔洞,水渠裏的風從孔洞裏吹上來,清涼透體。

留著金錢鼠尾辮子的老人體型微胖,臉上帶笑,在大堂裏等了這麽久,也不見半點汗意,不驕不躁,道:“大頭領立幡設法試探,想必是已經拿到真武祠那邊較準確的消息了。”

“鬥法奪令這件事情,遇到個變數,算是砸了。我索性就把那幾個沒用的人,重複利用了一番,探了探那個變數的底蘊。”

花彌雙腿交疊坐著,身上大片皮膚暴露在外,深褐的膚色在燈光照耀下,泛著些微細膩的光暈,讓她看著不像是個多年前就名揚十五府的大寇,而像是一個正當青春年盛的女武師。

隻是輕描淡寫間吐出來那股拿捏人命的味道,還是揭露了幾分真實,使人能窺見這副美好肉體裏麵飽藏的狠辣冷酷。

辮子老者說道:“雖說辦事不力,但能把法術練到實戰地步的,都是可造之才,大頭領把這麽一批人才說用就用掉了,真是好氣魄,不過,也不免有些可惜呀。”

“失敗並不意味著身價的減損,我也是失敗了的人。可紫伊郎圍殺九英失敗後,喪了膽氣,連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吹不出來,韋頂公事敗之後,神煩氣燥,三心二意,他們把持不住自己,才是失去價值的主因。”

花彌彈開茶盞的蓋子,手指頭掐訣挑了一下,杯子裏麵茶水成團,瑩瑩綠綠,就飛上半空,落到她嘴裏去,幾下吞咽之後,又道,“這些人已經從人才變為累贅,甚至可能變為我們的破綻,能讓他們來試出這個變數的根底,正是物盡其用。”

辮子老者轉念一想:“也是,在緊湊的布局之中,變數是最值得關注的,不知底細才最危險。不知道大頭領探得那人根底何在?”

“那是個習武之人,刀法有峨眉的影子,身法勁力像是南少林一脈的,但又有些雜,雖說身懷法力,用起來卻極其生疏,估計隻會直接以法力加持肉身,甚至想不到在實戰中施展咒術。”

花彌慎重評價道,“水火仙衣、周天吐納兩大成就,不容小覷,但我心裏已經有數,真到了行動的時候,殺他不難。”

辮子老者道:“隻怕他還有所隱藏?”

“我用最險的一劍試他,一個年輕的男人麵對那一劍,是藏不住招的。現在離我們真正動手也隻剩十來天,這麽短的時間,也不可能有足以翻盤的進展。”

花彌指尖敲著桌子,語氣篤定,“但鬥法奪令這件事情砸了,中元節法會那天的安排,就不得不做調動,倚重另一方麵了,我得請陳公公,一起去拜會一下那個人。”

這辮子老者,正是來自北方女真王朝皇城裏的大太監,他家祖上本來是女真完顏氏的一支,在金國末年就已經改為陳氏,雖然是個無後之人,可在女真人那邊也稱得上一句身份顯赫。

他親自到交趾來,可以說是全權代表女真人那邊,跟花彌他們密謀時,能直接做出不少有效的允諾。

陳老太監笑道:“莫非是要去見大頭領的胞弟,姚家當代的家主?”

花彌否決道:“錯。他雖然在清化府那裏蓄勢已久,但能在成陰府中元節法會這件事情上插手的,另有其人。我跟那個人有過不少接觸,但還需要陳公公同行,給他最後一點決心。”

“也好,那這就去吧。”

陳老太監看身材是個和氣遲緩的人,但說定要做某件事的時候,卻是半分時間都不肯浪費。

“七月交趾起兵,隨後我大軍渡水南征,遙相呼應,這些事情要在今年以內落實。看南明最近的動向,隻怕也是要在今年發兵,我們要搶在他們之前,掐準這個時機,實在是不能拖延啊。”

其實大明想要北伐這件事情,天下人所共知,女真王朝那邊,也從來不曾畏懼,蓋因從大的地勢上來看,北方多山,地勢高險,踞險關而守,以逸待勞,優勢很大。

南明永曆十三年那個時候,還被稱作延平王的一代雄傑,統帥大軍,收複江南,與女真人的王朝南北對峙,之後兩次揮師北上,卻也連番失利,憾然而終。

但壞就壞在,如今女真王朝的那個皇帝,是個好大喜功的性子,說的好聽一點,叫勇猛精進,傲然無畏,說的難聽一點,就叫拿他老子爺爺的積累,揮霍無度,剛愎自用。

他不願意據險而守,反而想要先一步起兵南征,也好博取一個史冊上的響亮名頭,彰顯自己的文治武功。

須知,女真人自從占了北麵廣袤疆域之後,雖然多年以來有強敵在此,還不算是懈怠了弓馬,到底也失了幾分祖上的凶悍之氣。

取北方數百萬黎民,以供養女真數十萬人,這種處處高人一等的優渥環境裏,又有誰能忍得住骨子裏的怠惰。

反觀大明這邊,近年來疏浚交通,辦報宣揚,一掃上一代皇帝奢靡自守的苗頭,舉國上下以北伐為誌,女真皇帝要先起兵南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士氣此消彼長,又怎麽可能討得了好?

好在女真朝中重臣,還有人能在皇帝麵前說得上話的,勸他暫緩了動作,先暗中派人聯絡,圖謀南方交趾之地,煽動內亂,打擊大明如今最為重視的海運。

欲待大明這邊亂了陣腳的時候,再起大軍壓境,裏應外合,則大事可成。

這套說法,也是陳老太監跟花彌他們聯係的時候,放出來的說辭,條理清晰,合情合理,說的全是實話,自然很能鼓動人心。

隻是,這番話裏麵,言猶未盡。

按照女真人那邊一些大臣的考量,就算花彌他們這一次造反的行動,最後還是被重兵鎮壓失敗,隻要能夠讓交趾的動亂,持續到五個月以上,海外的紅毛夷人,就會鼓動南洋其他勢力,借機插手。

那些紅毛鬼幾十年來,看起來和大明這邊相處不錯,已經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交易關係,可那是因為建武元年到建武二十年之間,被鄭家這夥出身於大海盜的船隊打怕了,心存忌憚。

一旦讓那幫野心旺盛,貪欲如熾的紅毛人,看到了足夠大的機會,他們絕對會悍然撕毀所謂的交易盟約,插手交趾,甚至窺探滇南。

發展到了那一步的時候,大明才是真正的後方糜爛,受兩麵夾擊,危機叢生,女真皇帝才真正有繼承祖上遺誌,在他這一代侵吞大明的指望。

陳老太監存著這份心思,跟在花彌身後,要一同去會見那個身份神秘的重要人物。

花彌身邊十餘隨從,陳老太監身邊,也有他從女真人那邊帶過來的護衛,眾人出了廳堂左繞右轉,卻沒有往正門去,而是繞到了這座府邸最深處的一角,走到了不起眼的小客房前。

陳老太監有些不解:“莫非那個重要人物,早已接到消息,就在這房中等候?”

花彌不曾回答,直接上前開門,推開門的一刻,陳老太監就知道自己完全猜錯了,因為這間小客房裏麵什麽東西都沒有,連地麵都沒有。

隻有一個大洞。

洞裏有階梯,向下蔓延,直至肉眼不能分辨的地下黑暗深處。

花彌的隨從之中,有人點起火把在前引路,眾人踏入地道。

地道濕潤,但有刻滿咒語的木樁、木板支撐,會驅散鑽行土壤的蛇蟲鼠蟻,保持整個地道的平整。

地道也頗為寬廣,能容納兩人並肩,同時行走。

陳老太監一開始還十分鎮靜,但走了兩刻鍾之後,居然還沒有看到地道的另一端,臉上就漸漸抑製不住,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花彌走在前麵,沒有回頭,就好像知道他的情緒變化,適時說道:“這條地道長達七裏,從我這裏直通到那個重要人物的一處別院之中,約莫還要再走一裏多。”

陳老太監疑道:“有法咒輔助支撐,再尋一些風水術士,勘探地下土石堅軟,七八裏的地道並不算是什麽罕見的事情。但是幾個月前,成陰府才有一場大地震,這個地道居然還能保持完好?”

花彌道:“因為這是在地震之後才挖的,確切的說,是我遣派了五十名手下,在一日之內完成的。”

陳老太監微微一驚:“五十個人,一日之內,挖掘長達七裏又這麽寬闊的地道?!”

“不錯。大明在交趾駐軍數萬,隻憑我那小弟在清化府一帶的經營,或許能趁亂占據一時之勢,又怎麽可能真正扛的住明軍的反撲,撐到與女真呼應的時候?”

花彌回頭看了一眼陳老太監,聲音裏帶了幾分冷笑之意,讓陳老太監有些許被看穿的感覺,但他麵上不動聲色,隻是靜聽。

“那個人就很擔心我們實力不夠,所以我派這五十人挖這條地道,向他展示一下。而像這樣的勇士,我們足足有五百人,空手掘地,日行數裏,身擔千斤,刀槍不入,這才是我們跟陳公公聯盟的底氣所在呢。”

陳老太監聽的心跳都快了一些。

要是真有這樣的五百名勇士,放在戰場上,恐怕能抵數萬大軍,發動奇襲的效果,甚至要比萬人軍隊更好。

這樣說起來,女真那方麵,之前還是大大的小瞧了這些人。

然而,這裏麵也有一個不小的疑點,這種程度的精銳,無論是女真王朝還是大明這一邊,隻怕都不是輕易能夠湊得出來的。

花彌這幫人,真能有這樣的底蘊?

“陳公公是不是將信將疑?”

“哈哈,大頭領的話我怎麽會不信呢?咱們的盟友越是強盛,我越是欣喜啊。”

“言不由衷,到了中元節那天,你就會明白了。”

花彌緩步向前,流露著難以言喻的野望和自信。

所以,那個已經被試出了底細的假道士,既然隻是區區一介武夫,而不是武當派過來做最後一道保障的大法師,那就根本不值得在意了。

他一個人,又怎麽抗衡得了五百個相當於大拳師的高手?!

等到中元節法會那一天,花彌要盯上的,可不僅僅是法會上那幾個重要的人物,而是……整個成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