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皇都,金陵城中,有玄武湖。

風和日麗,野曠山青,越王鄭規與武當九英道長在玄武湖上泛舟。

小船隨波逐流,船中央擺了一個低矮的小小木桌,桌上酒水瓜果糕點齊備。

“秋笛他們這些日子有再回訊嗎?他們負責七殺教和榆園軍的事情,任務艱苦啊。”

壺裏的酒水減半之後,鄭規身子往船頭一靠,手裏還捏著酒杯,似乎有些惆悵的說道,“其實我前兩年的時候就有想過,我一個人去北麵走一圈,把那些教門的首腦,全會上一遍。”

他笑了笑,“很大膽吧。我一個人,全會一遍!”

“當時我跟兵部尚書邱神劫、大學士秦百川那些人,都說了這個話,大家都很激動,表示這個事情太危險了。”

鄭規一揮手,“我說不要緊,我就用十天,不多逗留,就隻用十天,帶上二十把造化神兵,二十枚紫靈核。”

“白天拿一枚靈核消耗趕路,晚上闖進九宮道人啊,徐壽儒啊,他們的住處,拿神兵跟他們切磋切磋,看看他們的武功進度,近年傾向,城府手段。”

“假如看著都還行,那就是切磋。不行,我直接把神兵炸在他們府上,應該也足可以趁機脫身了。”

九英手上拿了把小刀,正在削梨,聞言也點頭道:“我聽說過這個事情,確實太激進了些。”

“是啊,他們都這麽說,說我要是這麽幹的話,後續的局勢會變得非常非常的複雜,處理起來太有難度了,一個不好的話,很可能就會讓大明失去繼續發展的機會,提前被拖入到泥潭之中。”

鄭規自嘲似的笑了笑,“所以後來,我放棄了,現在想想這個事情,我都還覺得傷心啊。”

他把杯子裏的酒全部飲盡,隨手一拋,白瓷的杯子就劃過一道弧線,落到湖水之中,在水麵上留下一朵稍縱即逝的浪花。

“其實你知道的,我戎馬半生,在打仗這個方麵,也可以算是個內行,北地這個局麵,說是什麽緩衝地帶,其實管他緩衝多少年,最後總還是要通過戰爭的手段來解決的。”

“假如戰爭將至,對敵方的底細不清楚,可怎麽得了?我那個手段雖然激進,卻是可以最直白的探出他們底細的方法。”

九英手裏的梨子皮削了一圈又一圈,從頭到尾都連著,很薄很完整,視線專注的看著刀口,隻是隨口說道:“你這不是真心話,至少不是全部的真心。”

鄭規沉默了下來,玄武湖上似乎就隻剩下小船漂泊時,波浪輕輕拍打著船體的聲音。

湖麵上波光粼粼,水中的小島也越來越近了。

鄭規看著那些島嶼,良久之後,耳邊傳來了哢嚓哢嚓的聲音。

九英開始吃梨,他把梨削成一個個小塊,放在盤子裏麵,用刀尖挑起來吃,小酒喝著,甜梨吃著,看看風景,很是悠閑。

鄭規忍不住了:“師兄,你還真是沉得住氣。”

九英吃的挺快,眨眼的功夫,剛切好的梨肉就被吃的差不多了,他又拿起一隻雪梨,準備下刀,讚道:“這梨挺好的。”

“唉!!!”

鄭規大歎了一聲,“師兄當真不覺得煩躁嗎?這場大戰,終究是要到了啊。”

九英淡然說道:“從當年我們跟元君廟有所接觸,對地母神族昔日的情況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後,不是就都已經預感到了嗎?”

“這場大戰是不可避免的,能過了這麽多年才開始試探性的交鋒,已經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了。”

鄭規卻搖了搖頭:“這真的是幸運嗎?這些年來,我越是學習元君廟的功法,就越是感受到地母神族當年的強大,越是能夠明白,如今的元君娘娘,已經恢複到了何等可怕的程度。”

“你我都已經是九重天、十重天,可是我們兩個加起來,就算再加上十二重天元君族人借給我們的境界見識,合力去麵對元君娘娘,也根本連第一招都扛不過去吧。”

“天宮和神殿,都有跟元君娘娘同等境界的強者,五十年前,從他們複蘇的第一個刹那開始,我們就不可能真正遏製他們的行動,而五十年來,我們的修煉速度,也遠遠比不上這些君主複蘇的速度。”

“假如明天,這場大戰真的到了決戰時刻,那麽那些君主之中,隻要有一個人騰出手來,都可以把我們,連同我們大明的所有軍隊,所有的抵抗力量,全部轟殺,碾平,化為烏有。”

鄭規苦笑了一聲,“前兩年我就是深刻的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有那樣的想法。”

“世間的未來,其實已經完全取決於那麽寥寥幾個人之間的勝敗罷了,我們所做的一切,所需要考慮的任何後果,其實都不重要,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自在一些呢?”

“我當初若是真去北方,跟那些教門首腦們拚殺一通,暢快而亡,好歹我還知道我是怎麽死的,我是為什麽死的,總好過以後在戰場上被高手餘波直接轟成飛灰,死的那麽稀裏糊塗的。”

他最後雖然還是被勸說,放棄了那個想法,但那也隻是因為被人情羈絆罷了。

其實這兩年來,他越來越覺得,如果自己當初真那麽做了,未必不會換來一個更好的結果。

不過鄭規也知道自己這個想法,其實是有些自暴自棄的意思,所以他足足忍了兩年,克製自己的那些念頭,讓自己重新振作,奮力修行,常常閉關。

直到最近,關於北方的消息傳來,才讓他終於按耐不住,出關來找九英道長談談心。

“天行有常,不以堯存,不以桀亡,唐堯這樣的聖王,跟夏桀這樣的暴君沒有差別,那麽天上的太陽,跟地上的小草又有什麽差別呢?”

聽了鄭規那一番剖析之後,九英道長很是從容的說道,“師弟,你也是上過山學過道的,該知道,道之所在,至小無內,至大無外,涵蓋宇宙,遍及微塵。大道,從來不是單為了強者而存在的。”

“世上的事,有他們那些強如神魔的存在要去做的,也有我們這樣的人要去做的,其間並無高下之分。”

“天宮和神殿的那些君主,或許可以在揮手之間,殺死一百個九英,但是既然我們沒有相遇,那他在我這裏,跟我手裏這隻梨也沒有差別。”

“嗯,他們肯定不會像我這隻梨那麽好吃。”

九英道長切了一塊梨,送給鄭規,笑著說道,“無論結果會如何,在結果真的到來之前,都不影響我們依著自己的本心去做事,何必患得患失呢?”

鄭規長歎了一聲:“明白道理,不代表真能說服自己,去安然依循道理而行事。你這高人的境界,大約也可以算是陽明先生所說的知行合一了吧,我是學不來的。”

他把話說開了,心裏的壓抑終究也能消解幾分,便接過那塊梨,吃了起來。

一塊雪梨還沒吃完,鄭規和九英就同時麵露異色,向著西北方向望去。

他們隱隱約約好像感覺到在西北遙遠處,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隻是一種模糊的感應,說不出具體的緣由。

沒過多久,一隻磨盤大小的青殼螃蟹,從空中飛來,將要落到小船上的時候,體型驟然一縮再縮,最後化為巴掌大小,落在桌麵上。

九英道長打了聲招呼:“雲華兄。”

這位雲華先生,是最早跟南明方麵接觸的地母族人。

元君廟跟南明方麵的合作,是紫元君決定的,但卻是由雲華與九英之間的交情奠定了基礎。

“九英老弟。”

大螃蟹發出略有幾分蒼老的聲音,但中氣十足,說道,“元君娘娘說,岷山山脈那邊,有遠古時期的遺跡現世,動靜不小,她已經趕去查看了,叫你們做好準備,說不定這邊的高手之後都要去參與一些事情。”

鄭規連忙問道:“什麽遺跡,是元君廟的,還是天宮或神殿那邊的?”

“應該都不是,遠古時期整個地母神族雖然以我們三方為首,但是僅次於我們的勢力,還是有不少的。”

雲華並不避諱的說道,“實際上,自從那幫人從祖廟叛離出去,創立太淵神殿之後,我們元君廟排除元君娘娘外的整體實力,還未必比得上某些沒有君主坐鎮的大教聖地。”

“我想這次現世的遺跡,可能會跟昆穀、炎梁、扶都、陽平、桐恩這幾個勢力中的某一方有關吧。”

雲華博聞廣識,心思縝密,當年也是十二重天巔峰境界的高手,屬於元君廟的肱骨之臣,幾乎通曉元君廟收藏的所有典籍。

他做出一些猜測,指點九英道長和鄭規,把南明方麵所有七重天以上的高手名單列出來。

南明原本就已經有了內閣,皇帝基本成了個象征,各部官吏各司其職,而在元君廟現世之後,除了傳授給他們種種功法之外,還給他們參考了遠古時代的某些製度。

如今的南明王朝,在政務方麵來講,幾乎沒有哪一個人是真正不可或缺的,就算把一些人從看起來非常重要的位置上調走,也立刻會有人代行職權,讓整個體係有條不紊的運行,朝政大體保持平穩。

所以南明的這些高手們,就算平時身兼數職,在有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利索的投入到戰事之中,沒有多少負擔。

九英和鄭規兩個人親自出動,調集高手的動作已經夠快了。

但是僅僅就在兩刻鍾之後,秋笛就通過元君廟的通訊靈核,聯絡到了雲華。

“你見到當年的小關兄弟了……擊退天宮君主……千裏深淵……珙桐聖地……”

九英他們得知了秋笛最近經曆的事情之後,也好生震驚了一番,才回過神來,抓住重點。

珙桐聖地的天荒靈石之中,保存著大量遠古時期的武道資源,需要為數眾多的七重天以上好手,前去開采。

雲華又跟紫元君取得了聯係,確認了這些消息。

眾人不敢耽擱,立刻動身。

元君廟這些年傳授他們種種武道功法的時候,也為他們打造了不少造化神兵。

這些造化神兵,大多是劍器,隻要持劍在手,灌輸氣血或者填充紫靈核之類的寶石,就可以讓劍身之上產生巨大的飛行動力,甚至形成一層排風護罩,帶動人體高速飛行。

消息聽妥,命令下達,眾人在玄武湖畔,紛紛拔劍,抓劍起飛。

霎時間,成群結隊的流光,劃過天空,就算是在白日裏,都瞧得頗為清楚。

那些抓劍飛行的流光之中,隻有九英一人是踩著兵器飛行的。

主要是因為他的兵器乃是一把春秋大刀,又黑又粗又重,刀麵寬闊,如果抓在手裏飛的話,實在不太雅觀,踩著飛倒是剛合適。

珙桐聖地事關重大,他們也不吝惜靈核,卯足了勁,一路飛馳,沒過多久,就已經接近了岷山山脈。

不過尚且沒有進入到山脈之中,他們就已經感受到一股極度壓抑的氣氛,速度不禁放慢了下來。

整個岷山山脈上空的雲層,都似乎處在一種凝固的狀態之中,雲端之上,承載著一座烏黑的要塞城堡。

古舊斑駁的城堡前方,懸浮著兩道人影。

雲華此刻已經縮成半個巴掌大小,趴在九英道長肩頭,蟹嘴前方有兩撇濃白的胡須垂落。

“這種氣息,是古紀天宮的天王和恒王!!”

老螃蟹胡須抖了抖,“他們居然還找回了當年的鐵星堡?!”

九英道長等人懸停空中,朝那邊看去。

他們已經能夠看到岷山山脈間,那個巨大的地洞,果然徑有數十裏,更是深不見底。

雲中的城堡,其實處於那座深淵的西側,而在東側山峰上,也有兩道身影。

一個黑衣黑發,右手負在腰後,五指光潤如玉,身姿挺拔,更如同萬年的古鬆,莫名使人體會到一種天塌地裂也不能壓彎了他的感覺。

在他身邊的是一位雲鬢高堆,紫裳長裙,淺紫麵紗蒙住下半張臉的女子。

這兩人的氣息互不幹涉,似乎隻是剛好都來到這座深淵旁邊,俯瞰深淵中的景色,聊作觀賞,偏又如天作之合,玄黃共立,日月並行。

使任何人都能明白,倘若有人這個時候,貿然靠近了他們所在的那片區域,必將迎來天地翻覆的恐怖一擊。

這一擊可能來自淵渟嶽峙的關洛陽,也可能來自漫不經心的紫元君,更可能是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發出毀滅性的攻勢。

似乎過去很久,又好像隻是短暫的觀望了關洛陽他們一會兒。

雲端上的那座堡壘,便緩緩降落下來,坐落在深淵的西側。

雲霧飄動,掃過這座堡壘,天王和恒王的身影若隱若現,都隱入那座堡壘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又一批天宮族人,從西側踏上這座深淵的邊緣,謹慎的分批貼著洞壁,向深淵中降落。

而在東側,關洛陽低笑了一聲,轉頭向南,打了個招呼。

“道長,王爺,好久不見。”

九英道長他們都落到這邊,打了個招呼。

其實當年,九英道長他們跟關洛陽相處的時間也不長,那段歲月更並非是他們的人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時刻。

然而如今相見,道人與王侯心頭卻都不禁有許多感觸。

他們定了定神,還是決定先聊起珙桐聖地的事情。

關洛陽卻擺手道:“不著急,我這裏有一篇新功法,你們學過之後再下去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