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看見這幾個人,臉色先是有些疑惑,隨後恍然:“哦,是女真人的密諜頭子,兩年前在江南的時候,我們險些就見上麵了。”
陳老太監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嗬嗬,我們交手這麽多回,畫像見過不少,心中也勾勒彼此形象,真正會麵卻還是第一次,江南那一趟,是你帶人來圍剿我們,追得咱家如喪家之犬,惶惶逃竄,現在的形勢逆轉,卻不知越王殿下心裏滋味如何?”
“本王心裏的滋味嘛……”
越王低笑了一聲,衝著關洛陽的背影說道,“這位壯士,你覺得呢?”
關洛陽平靜道:“我隻覺得有點惋惜。”
陳老太監徹底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道:“惋惜那一支諦威軍嗎?那可真是金子養出來的部隊,要是真讓那支隊伍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了成陰,咱們的謀算基本就告吹了,可惜神威之卒,不死於人,卻死於野外毒物,確實應該惋惜。”
“我惋惜的是,站在我麵前的隻是個太監,而不是個皇帝。”
關洛陽把腰後的刀連鞘抽出來,刀鞘刺在地上,刀在鞘中,雙手十指屈伸了一下,視線低垂,仿佛看著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的說道,“那樣的話,我今天就能殺個皇帝了。”
陳老太監臉皮一抖:“放肆!!!”
出聲怒喝的是這個老太監,動起手來的,卻是他身後的五道身影。
動作最快的,居然是看起來最矮最胖的那個,原本站在最左邊。
“放肆!”這個詞的第二個音節剛吐出來,矮胖的身影就已經一步撲到關洛陽身前。
他頭頂的高度隻到關洛陽的鎖骨,雙手平推,好像短距離有兩個大炮仗炸開,拍向關洛陽兩邊腰子所在的位置。
關洛陽應激而動,一招羅漢坐虎的姿勢,腰臀往後一撞,身子弓起,兩腎距離對方的手掌忽然拉遠了兩尺有餘,左腳向後砸地,長臂摔打,朝著矮胖身影頭頂砸下。
空氣裏嗚的一響,聲音裏帶著點尖銳破裂的意味。
關洛陽的手臂摔砸出去的聲音,像是一把沉重而鋒利的長柄戰斧掄圓了劈下去,青鳥元氣順著肉體勁力的匯聚,自然的衝上左臂,密集的青銅花紋瞬間浮現。
他看起來漫不經心,放鬆平緩,但一出手就已經是十成的力道,靜與動,柔與剛之間的轉換,堪稱天衣無縫。
矮胖漢子後頂瞬間爬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脖子一縮,兩臂上架,交叉著格向關洛陽的小臂、手肘。
出手招架的時候,他心裏還存了幾分後招變化的意思,隻要接住這一記劈打,他就會順勢去扳對方的手腕,錯斷小臂和手肘之間的連接。
但是雙方真碰上的那一刹那,矮胖漢子腦子裏嗡的一響,什麽後招變化全忘了,血往頭頂湧,吐氣開聲,爆發出了全部的力量來抵擋這一擊。
嘭!!!!
矮胖漢子的身體一矮,橫向一鼓,胯部以下全陷入枯葉、泥土之中,上衣炸裂,露出背後一張鮮豔無比的赤紅蟾蜍紋身。
紋身占踞了他整個背部,使用一條條濃烈鮮紅的粗大痕跡勾勒起來,完全不寫實,卻很有那種神韻,讓人懷疑是不是真有這麽大的蟾蜍存在過。
在他被砸進地裏的時候,整隻蟾蜍隨著他脊背一彎,好像也出現一個四足壓低的鼓肚變化。
“咕!!!!”
真實存在的聲音傳入眾人耳中。
關洛陽勢在必得的一擊,本來該直接把對方腦袋劈碎,卻因為他上半身這一下鼓脹,被抵擋了下來。
羅漢拳講究的就是一個上打下連,手腳好比是銅鐵打造的木人樁一樣,徹底連動的狀態。
手臂一擊被擋,關洛陽右腳定地,左腳已順勢踢出,地上枯葉、土壤,被這一腳踢開一道凹痕,腳尖直取矮胖漢子心口。
矮胖漢子被打到耳朵裏滲血,雙手麻痹,維持一個半舉不舉的動作,根本無力抵擋,眼睛裏瞥見那條黑影掃到自己胸前。
生死一線之時,側麵一條長腿勾踢過來。
出腿的人還在矮胖漢子身後,但他這個轉身勾踢的一腿,好像背後長了眼一般,奇準無比。
鞋後跟磕在關洛陽左腿的側麵,如同毒蠍的尾巴。
兩條腿一觸即分,關洛陽左腿落地,腰往左彎,上下雙拳如牛角,朝著左邊頂了出去,與左側襲來的二人各碰了一拳。
這左側的兩個人,一個手法柔韌,雙臂甩如蟒蛇,隻等一碰的機會,就要糾纏鎖拿關洛陽的手臂。
另一個人仗著拳快,一拳對上關洛陽拳頭的同時,另一拳已蓄勢待發,要打關洛陽麵門。
然而,關洛陽這羅漢撞門、玄牛頂角的一招,並不是外表看起來那樣豁盡了力氣的莽撞直衝,不留餘地。
而是氣貫天靈,毛孔全閉,渾身都像是靈活得脫離了有生以來的約束,再不沾半點塵埃,幹脆利落。
他的拳勁一發即收,把那兩人崩開的同時,就已經撤身回到原位,避開了一切後手。
因為變招碰撞太快,那個出腿如毒蠍的人,和左側這兩人,幾乎是一同踉蹌退開。
這個時候,第五人的攻擊才抵達。
這個人沒走尋常路,他是先朝一棵樹跑過去,雙腳踩在垂直於地麵的樹幹上,如履平地的往上連走了七八步,才一擰身借著樹上彈力,從高處飛撲下來。
他也是五個人中唯一來得及抽出兵器的,那是兩麵半圓形的盾牌,護在雙臂之上,雙臂一合,盾牌就合攏成一個鼓起的圓形。
這樣的一記飛撲,把重力、樹幹彈力、自身的勁力融為一體,將鋒利的盾牌邊緣鏟出去,絕非任何血肉之軀可以阻擋。
北方白蓮教裏銅鐵打造的彌勒大佛像,都曾經被這一招鏟掉了腦袋。
他這一招的時機把握的也實在太好,就在關洛陽擊退其他三人回到原位的瞬間,盾牌的鋒芒已經合身飛鏟到關洛陽一尺之內。
越王驚喝示警,陳老太監的微笑,都在同時發生。
但他們的動靜都已經被關洛陽所摒除,他眼神往右前方轉動,注意力在瞬間提升到最高,周圍的景物好像在他的感官之中被放緩。
但他自己的動作也隨之緩了下來,隻來得及做出了身子後仰,雙手封擋的動作,十根凝聚著青銅光澤的手指,死死的掐在那圓形盾牌的邊緣。
嘭!!!
兩道人影一起飛了出去。
持盾者鏟飛了關洛陽,碾碎了枯葉,在地麵之上足足滑出去十幾米。
陳老太監大笑起來:“五毒護衛合殺一人,還從來沒有失過手!”
民間有五毒之說,而這五個人的名字,就叫做靈蛇,蠍子,蟾蜍,壁虎,蜈蚣。
也是他們把五毒拳譜中五大分支,分別練到一支大成之後,才獲得的代稱。
天底下象形拳法層出不窮,南少林以蛇、鶴、虎、豹、龍著稱,博大精深,廣為人知,而五毒拳法本來就是出自武當,曾經有一段時間,與南少林的五形拳相提並論。
隻不過當年女真人入關的時候,侵吞北方,橫掃江南,曾經許以官爵重賞,招攬民間的拳法、術法高手。
學武學法術的,終究都是俗人,也不是個個都懂得家國大義,舍生忘死,其中本來有些人就野心熾盛,覺得自己平生不得誌,正好趁那個亂世的機會,投靠了當時兵鋒最盛的女真人。
武當派當中,也有幾個汲汲營營、貪慕權勢的,有意接受女真人的邀請,叛逃而出,把包括五毒拳譜在內的一些武學精髓,帶入了女真朝廷。
這五毒護衛,甚至包括陳老太監自己,都是當年武當叛徒的傳人,吃藥練拳,身經百戰,還用上了關外薩滿教的圖騰法術,來增加拳術的威力,是在女真皇帝心裏都有深刻印象的高手。
陳老太監大笑的時候,真正持盾飛鏟的壁虎卻反應過來,心裏頭猛然湧出了一道異樣的感覺。
不對勁!
太輕了!
剛才這一鏟,雖然鏟中了對手,但感覺卻不像是撞飛了一個人,更像是碰到了一隻輕靈的小獸。
當然如果隻是體重輕的話,根本避不開這一招絕殺。
這飛身一撲的迅捷猛烈,難以言喻,盾牌的鋒芒除了能碎鐵裂金之外,也能把飄在半空的柳絮切成兩半。
可是如果世上有那麽一種輕如柳絮,能漂浮在半空,毫不著力,卻又堅逾金鐵的東西,他這一鏟,就未必能夠奏效了。
掐在盾牌邊緣的十根手指之力,所發出來的鉗製力量,又何止金鐵之堅?
壁虎是在他們滑動了十幾米之後,餘勢將竭的時候,才反應到這一點。
他就立即看見搭在自己盾牌邊上的手指,一掐一扳,把撞擊力衰竭的鐵盾,像某種脆燒餅一樣捏碎了下來。
那雙手更穿透鐵盾的缺口,往上一拍,手裏的碎片,從壁虎的耳朵紮了進去。
被他壓在身下的關洛陽,一個鯉魚打挺縱起身來,雙手抱著壁虎的腦袋,把他整個人甩了出去。
這場翻盤發生的太快,靈蛇、蜈蚣和蠍子還沒看清,就見那條身影砸落在蟾蜍身上。
蟾蜍被砸的鼻孔流血,而壁虎落地的時候,已經是七孔流血,一聲不吭的就死了。
陳老太監的笑聲卡在了嗓子眼裏,看著眼前的場景,一時都忘了呼吸,臉色十分滑稽。
怎麽可能,肉身武藝上取得兩項成就的大拳師,這五毒護衛也不止殺過一次。
隻要對方身邊沒有幫手,孤身一人,是根本挨不過五毒拳譜裏麵秘藏的這合擊之法的。
如果說是靠法術,也不可能。
壁虎身上的圖騰法術,每隔三個月就要加持一次,每一次要五名大薩滿八名小祭司,圍著他一個人進行藥浴、頌咒、舞蹈,所加持成就的效果隻有一個。
就是能讓敵人的法力,在被壁虎近身的時候,緩上一拍,來不及運出體外。
這世上一切法力的實質,都是借力,就算是長存於體內的法力,也要在運出體外,與自然發生交互之後,才能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來不及運出體外的法力,也絕不可能擋住居高臨下,七八千斤力量的一鏟。
別說陳老太監,就算越王都愣住了。
關洛陽可不管他們心思多複雜,一雙眼睛裏像聚著光,越危險的戰鬥,他隻要度過了,就越亢奮,打起來就越爽快,甩飛壁虎之後,兩三步就緊追回去。
刀光一閃,翠綠花紋的長刀就已經出鞘,劃過一道飽滿的弧度,把昏頭脹腦的蟾蜍也了賬。
高出地麵的半截身子,血水伴著頭顱噴湧起來。
刀光掠過的一刻,快到不沾血跡,關洛陽步法飛旋,就朝著靈蛇斬了過去。
靈蛇雙手一合,袖子裏麵拉出一條繃直的銀白色軟鞭,腳底下連連倒退,手忙腳亂的抵擋刀鋒。
他剛擋了左右橫斬的刀光,冷不防關洛陽刀刃一斂,左手袖子拂開的刹那,長刀從袖子的陰影裏麵,暴起撩斬。
這一刀,縱然依舊被銀白長鞭抵上,卻勢不可當,刀尖在靈蛇的腹部,劃開一道縱向的切口。
蠍子和蜈蚣連忙掩殺過來。
蜈蚣快拳連打,袖子裏裝有袖劍機關,時不時的從拳背那側,有短劍吞吐刺出,出其不意。
蠍子的雙腿就是最好的兵器,他那一雙鞋是皮裏夾鋼,本來鞋跟裝刺,鞋尖裝毒刃。
但剛才右腳後跟的尖刺與關洛陽那一腿碰上的時候,居然沒來得及刺穿對方皮膚,反而被挫彎。
陳老太監反應過來,目光瞥見林間大明士兵趕來的身影。
沒等老太監權衡利害,越王已經主動殺出,仗劍的身影,從地上一蓬蓬毒火之間掠過,劍尖抖散如寒星,朝著陳老太監臉上落下。
“你這是自取死路!”
陳老太監袖子一掀,雙手硬夾住了劍刃。
要是越王全盛之時,勝負還不太好說,但他身上有傷,一路奔波逃亡,疲乏至此還敢主動出擊,陳老太監自忖,十招之內定能殺他。
越王神情幽寒,臉色冷的與之前笑談自若的王侯氣派,判若兩人。
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擁有的越多,越是惜身。
而他堂堂一個王爺,被妖物迫害到這個地步,身上鉛華之氣,洗滌殆盡,反而露出當年先帝在位時,隱忍於山中的少年道者,殺氣如碎玉的模樣。
九英依舊扶著刀,眼神似合非合,好像能從這狹窄的視野裏追憶往昔,越是追溯,越是沉澱,左手扶刀柄中段不動,靠近刀刃的右手手指,卻一根根輕微彈動著。
越王主動崩斷劍尖數寸,斷劍劃向陳老太監肚腹,兩道身影如虎奔狐走,激戰起來。
殘餘的毒火劍士,有的奮盡全力吹奏鐵管,有的已經迎上大明士卒,讓一道道毒火在林間枯葉上漫燒。
關洛陽被三人圍攻,鬥到酣暢時,飛旋猛進的身法一變,忽然腳踩梅花五點,往四角八方發力,刀光如潑雪一般,朝三個方位撒出去。
南方拳法裏的梅花步,與羅漢拳、鶴拳係出同源,入門的時候用木頭做樁,不釘入地下,僅僅是擺在平地之上,然後上樁行走,起落跳躍,要能使木樁不倒,人身不落。
高低不平的樁功,練到家之後,在這種枯葉濕泥的地形裏麵,也能放肆自在的重腳踏落,力貫全身,更能在每一步騰挪之間,都擁有足夠開闊的出刀餘地。
成周古刀劃破衣物,掃過血肉,揮刀的時候,開始發出有異於尋常風聲的尖銳嘯叫。
關洛陽腳下步子走了一圈,看也不看,就從三人包圍之間闖出。
那三個人衣服破損,身上大腿,脖子,心口等幾個動脈所在的位置,噗噗的噴出血霧,倒落下去。
陳老太監已經一掌劈落越王手裏斷劍,明明看到關洛陽衝來,依舊爭分奪秒地,以一招中指第二指節凸出的鳳眼拳,擊向越王的咽喉。
越王勉強避讓,鎖骨中拳飛出去,骨頭斷掉的時候,眼裏卻閃過一抹精光。
關洛陽與越王錯身而過,一刀掃向陳老太監。
陳老太監翻手以鐵指寸勁去捏他的刀刃。
兩人四目相對,神色突然變化,同時變招,一刀一掌,打向上方。
鱗甲如鋼的一條巨蟒,從諸多樹冠之間,纏繞穿梭而來,蛇身還在樹冠裏,蛇頭已經從高高的樹上掛下,朝眾人撲咬。
整片林子裏,掃過一陣強勁的寒風,腥氣撲鼻,落葉漫天。
九英雙手拄刀的姿勢一變,手裹刀尾,拖刀跨步。
道袍人影一步遠去,地上多了一道切開符咒圈的纖長刀痕,直而勇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