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薑的父親,薑司,是一名在新馬港大學裏麵任職的教授,但衣著外貌上,卻不太像是為人師表的模樣。
他滿頭白發,發絲膨脹豎立,像是被靜電爆發影響之後的模樣,白色的襯衫,黑領帶,還有沾著各類不明油漬的白大褂,白大褂的口袋裏麵掛著金邊眼鏡,腳下穿的是一雙厚厚的運動鞋。
趕到關洛陽這裏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個看起來像體溫計的東西,塞進了剛清醒過來的小薑嘴裏。
關洛陽看過一九五零年以後的《新馬新事物》百科圖書,這種看似體溫計的東西,算是真靈機械技術的一個衍生成就,叫做健康管控儀。
用這種儀表,對一個人健康狀態下的生體磁場數據,進行一次記錄,以後,想要知道這個人的健康狀況,隻要跟初次記錄的數據,進行百分比比對就行了。
不過這種東西,隻能粗略的檢查健康狀況,沒辦法直接查出是否患有某種疾病。
小薑正在發呆,對塞進嘴裏的東西毫無反應。
他清楚的記得自己在那個冷庫裏麵等死的感覺,肚子裏、胸膛裏,又熱又痛,身體表麵,卻好像不斷被冰冷的東西往皮膚裏鑽刺,在內外的刺激下,他連昏迷過去都成了一種奢望。
現在回想起來,小薑還記得那個銀灰色西裝的男人踩著自己的腿打電話,還記得自己的新老大居然真的趕過來了,記得在幾句模糊的對話之後,風聲蓋過了一切。
在那一段記憶的最後,他好像還看見了一台大電磁炮,那種懼顫的恐怖感,也分不清到底是噩夢還是真實的,應該是夢吧?
可是為什麽,自己現在居然沒死呢?
小薑看向窩在沙發裏喝茶的關洛陽,臉上布滿了忐忑:“洛哥,是你救了我?”
他一說話,嘴裏的檢測儀器就差點掉出來,薑司教授連忙伸手接住,借著窗外陽光,仔細審視上麵的刻度。
關洛陽喝了口茶,慢悠悠的說道:“不然呢?”
小薑的表情又有了變化,這其實已經不是關洛陽第一次救他的命,但是這一回,死亡一點點靠近的感覺是那樣的真切,他才明白,救命之恩到底是什麽樣的含義。
“可是……”小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可是我明明感覺當時好像已經快死了,現在卻什麽事都沒有。”
“什麽快死?不要胡說!”
薑司教授拍了下他的腦袋,揚了揚手裏的測量儀,“奇哉,你現在比前幾個月的時候,健康多了,本來長期失眠,飲食不規律,鍛煉不合理,你健康程度最多八十,怎麽這回直逼一百了?”
小薑一聽薑司教授的話,像個被點著了的炮仗,唰的站了起來,對著他叫道:“你知道個屁!我前兩天被人拿槍指著腦袋,差點被爆頭,就今天還被人抓到冷庫裏,打的像條死醃魚一樣,這個叫胡說?!”
“要不是洛哥,我死的連個毛都不剩了,你都想不起來找我!”
薑司教授被他罵的退了兩步,抓了抓頭發,悶頭看儀器。
關洛陽沒興趣旁觀家庭倫理劇,把茶幾上倒的另一杯茶,撥向薑司教授那邊,道:“你現在能活蹦亂跳的,是因為花了我兩種很昂貴的藥物,既然家長也來了,那就考慮一下什麽時候結清醫藥費吧。”
薑司教授問道:“一共多少錢?”
小薑冷嘲熱諷道:“兩條命,你說多少錢,要不然你去問問收垃圾的,你兒子一斤幾毛錢啊?以前媽住院的時候,你給了多少錢,那群癩頭醫生還沒把媽救回來呢?”
薑司教授又抓了抓頭發,尷尬道:“可我最近哪有那麽多專利賣呀。”
“隻考慮藥的價錢的話,大概五十萬吧,美金。”
關洛陽報了個數字,這是市麵上最普通的機械改造的價格,像閆雄那種,一條機械臂加手術費,也就是這個價位了。
薑司教授苦惱道:“五十萬美金倒也不多,但是我最近,唉,我這幾年實在是……”
小薑又要開口,關洛陽掃了他一眼:“安靜。”
小薑立刻閉嘴。
薑司教授看見兒子這副乖順的模樣,眼中不禁流露出少許羨慕的神情。
“教授,請坐吧。”
關洛陽說道,“聽說你在新馬港大學任職,以前還多次上過報紙,學術方麵的成就很高啊。”
薑司教授準備直接坐下的時候,注意到兒子警告的眼神,先脫了自己那件髒兮兮的白大褂。
“唉,都是些陳年往事了。”
他手臂上挽著自己的髒衣服,歎了口氣,道,“不過先生你放心,我多少還是有點家底的,實在不行,想想辦法,每個月都能還上一點,就是不知道這個利息,能不能稍微?”
關洛陽一擺手:“假如教授能夠解答我的一些問題,利息可以全免了。”
“什麽?”
薑司教授臉上一喜,正襟危坐道,“不知道是什麽問題,你請說。”
關洛陽為自己添了杯茶,說道:“我之前在新馬大學圖書館,看到一本《真靈機械40年簡述》,前半部分,是介紹各國真靈機械技術的更新換代,後半部分,則是著作者在世界各地,向一些奇人異事采訪、探問的記錄。”
“那本書的著作者共有三個人,排在第二的薑司,應該不會隻是剛好跟教授你同名吧?”
薑司教授點頭道:“那本書我確實參與過,但是在出版的時候,其實刪減了我不少的段落。”
“哦?”
關洛陽眉目一暢,微笑道,“是不是跟後半部分的采訪記錄有關?”
那本書的後半部分,有不少是以問答的形式來描寫的,尤其是薑司教授和他一位佚名的友人,他們談論的東西,有很多地方都意猶未盡。
薑司教授說道:“確實是那裏麵刪的比較多,當時新馬,或者說東加裏曼、北美、中歐,學界主流的看法,都是認為真靈機械,以機械為主,人的一切素質,都隻能淪為輔助,技術和材料的改進,才是最主要的研究方向。”
“但是我那個朋友是從神州來的,他有一些截然相反的看法,對我說,‘真靈機械,是人類等待已久的一把鑰匙,開門之前無比重要,開門之後,就不該舍本逐末了’。”
關洛陽雙目炯炯,道:“你認可他的看法?”
“我當然不可能完全認同,但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思考方向。”
說到學術相關的話題之後,薑司教授就放開了,談吐之間,跟之前那個不稱職的木訥父親,像是兩個不同的人。
“科學的精神,就在於矢誌不渝的探索、糾錯與實踐。”
“假如獲取了某一方麵的成就之後,為了維護自身群體的利益,就不惜打壓其他方向上的思考,甚至設法封堵其他人的言論,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那這根本不能稱之為科學,隻是一種冠以科學之名的迷信罷了。”
薑司教授鏗鏘有力的說道,“我現在的研究裏麵,仍然有幾處思路,得益於當年與那位朋友的累夜深談。”
“詩經裏麵講,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新馬有很多人自詡先進,卻連幾千年前老祖宗留下的教誨,都已經忘記。”
關洛陽讚許道:“說的好,不過我更想知道,你的那位朋友,現在在哪裏,可否帶我去拜訪一下?”
“他是中國人,早就回國去了。”
“那你有他的聯係方法嗎?”
“早年是有的,後來他好像換了號碼,聯係不上了。”
薑司教授說道,“但是,當初我跟他交流的時候,留下許多筆記,我都還好好保存著,如果關先生有需要的話,我稍後可以送過來。”
關洛陽說道:“好吧。教授,書裏麵說到,你采訪的那些人裏麵,有的可以遠目林間、憑空生火,有的可以喚來長街風雪,天竺那裏,還有可以讓上千人,一同見證佛陀降臨的神跡。”
“那麽像是這些奇人異士,你覺得在新馬港能有多少個?”
薑司教授沉思了片刻,道:“那本書是在多年前出版的,那時候新馬這裏,估計很少有人能做到相似的事情,但是這些年來,按我聽到的風聲,這類人是不斷增加的。”
“你要我說一個準確的數目,我講不出來,最多給出一個區間,常住在新馬港的這類人,不會少於八十個,但也不會多於兩百個。”
關洛陽微微頷首,之後又跟薑司教授聊了接近兩個小時。
這場問答花了這麽長時間,是令關洛陽自己都覺得有些詫異的,他也沒有想到,薑司教授的知識涉獵麵這麽廣。
幾乎他提出的問題,薑司教授都能給出一個參考答案,甚至旁征博引,舉一反三,主動聯係到更多的消息,一並講給他聽。
薑司教授也自嘲說,就是因為他分心太多,在大學裏做一些研究項目的時候,經常自顧自的偏離主題,最早的時候,大學還對他頗為重視,撥給他不少經費,去研究他自己弄出來的項目。
但在薑司教授連續十三次研究出雞肋的專利之後,學校領導對他的態度已經是一落千丈,不少學術界的朋友,也都不太跟他往來了。
到最後,關洛陽留教授父子吃了頓晚飯,又單獨把小薑叫到陽台,囑咐了一番。
“遇到那個金手男人的事情,不許跟任何人說,這段時間,除了我家和你家,也不許去任何地方,就待在家陪你爸,自學你的課本吧。”
小薑連連點頭。
關洛陽看他答應的這麽爽快,皺眉說道:“我會派人盯著你,要是讓我知道你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洛哥你放心,我已經想明白了。”
小薑沒有避讓他的視線,認真的說道,“我覺得我以前威風自在,其實我狗屁都不是,我就跟養在水箱裏的魚一樣,哪天不知死活引起了注意,就會被剖開肚腸,扔到冷庫裏等著被吃。”
“洛哥,兩條命,我會記到死,你說的話我要是違反了一絲,就讓我被野狗咬死。”
關洛陽審視著,道:“希望你真記得,回去吧。”
幾分鍾之後,關洛陽在二樓陽台上,看著那父子兩個坐著三輪走遠了。
一段段路燈照耀的區域,排成了長龍,機車引擎呼嘯的聲音被故意改裝放大,喧鬧的年輕人,迅捷如風的來來去去。
綠化帶背麵的陰影裏,時不時的有一些人影。
路上,薑司教授騎著電動三輪,唉聲歎氣的。
在他第八次長歎氣之後,背對著他坐在三輪上的小薑終於問道:“你歎什麽氣,欠了五十萬就讓你這麽煩?”
“那可是五十萬,美金啊!算了,我也不是為了這個歎氣。”
薑司教授說道,“主要是,我跟他聊了那麽久,你居然能一直坐在那,不說話,也不亂動,在你爸麵前怎麽從來就沒那麽乖過呀?”
小薑哼了一聲。
薑司教授等了一會兒,慣例的冷嘲熱諷沒有到來,下意識的踩了刹車,猛然回頭看過去。
還好,那小子還坐在後麵,沒直接跳車跑路。
小薑也轉頭看他:“怎麽不走了?”
薑司教授奇怪的說道:“你今天,真不一樣了呀。”
小薑無力道:“我說我差點死了,你以為是說著玩嗎,我有點改變不是很正常的?”
薑司教授理所當然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天天做的實驗,都有一半的可能被炸死,被電倒下也不是一回兩回,感覺也沒什麽不同啊。”
“你!!”
小薑氣的急喘了兩聲,“算了,我就不該跟你正經說話,你就當我遇到一個好老大吧,我痛改前非了,行不行?”
父子兩個在路燈底下對視了一會兒,幾隻蚊子飛舞著,撞著燈泡,路上車輛依舊時有路過,氛圍莫名的安靜了下來。
“啊。”
薑司教授眨著眼,平緩地吐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小薑的頭發,“你,你好……哎,明天去理個發吧,你現在這發型摸著紮手。”
小薑忽然發現,他父親的眼神變得讓他有點看不懂了。
“嗯。”
電動三輪又行駛起來,驚飛了從綠化帶裏聚集過來的蚊蟲。
小薑主動搭話:“洛哥讓我好好學習,你說我要學什麽,才能盡快的報答他?”
“學什麽都沒辦法速成的,硬要說的話,要不然你當我助手?”
“當你助手能有什麽用?”
“你是沒用,但我很有用啊,我身邊太缺人了,要是我有了什麽研究成果,不就能幫到你老大了?”
“嘁。”
小薑低聲的表示了不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又道,“也行。”
“嘖,臭小子!哈哈哈哈哈。”
薑司教授放聲大笑起來,哼著小調回到了他們兩個的家。
他們租在一棟大型公寓樓的最底層,包含一個地下室,樓道裏的牆壁都沒有粉刷過,露出水泥最原始的粗糙質感,電燈閃著昏黃的光。
樓梯口側麵是堆到溢出的垃圾桶,黑色塑料袋的垃圾,在垃圾桶旁邊堆積如山,一股異味。
他們家的門,就在這垃圾旁邊。
“你小子在這等等,今晚我們就把東西給你老大送去。”
薑司教授把三輪停下,掏出鑰匙開了門。
房間裏幾乎沒有一塊空地,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機械部件,還有被揉成團的廢棄圖紙。
薑司教授一腳踢開一個大紙團,來到被他自己改裝過的地下室入口。
門檢儀器識別了他的右眼,自動打開,露出一個幹淨整潔的地下空間。
地下室中間是一條長桌,上麵擺放著一個個實驗支架,各種顏色的**,盛裝在試管裏麵,兩側是書架,分門別類,一絲不苟。
整個地下室裏,唯一格格不入的東西,是掛在牆上的一張黑白遺照。
薑司教授在這裏抽出了幾本書,抬頭看著妻子的遺照,出神了許久。
外麵的小薑,有些不耐地按了電動三輪的喇叭。
樓裏其他租戶,有人開窗罵了一句。
小薑抬頭就想對罵,鼓了鼓嘴之後,還是鬆開了喇叭。
薑司教授被喇叭聲驚醒,聽著外麵的動靜,臉上有了點笑容。
他伸出手去,指背將將觸摸到遺照,忽然下定決心,轉身蹲下,在書架最側麵的暗格之中,抽出一本書來。
“唉,老子教不好兒子,倒是有人幫我教了,總不能讓人家免費做爹呀。”
薑司教授拿出手機,翻到一個號碼。
“喂,老朋友,你那本書,我想把它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