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轉動,時間的流逝,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卻會因人的感官賦予不同的長短。

瑣碎的事務,隻能占據白日的些許時間,傍晚、深夜、清晨,關洛陽長久的待在地下室裏,與低溫為伴,持續的打磨著自己。

踏過了那道界限之後,也隻不過是具備了曇花一現的鋒芒,唯有闖過空夢,抓穩了靈光,才能初步的凝聚成自己所追求的成就。

日複一日的積累之中,好似隻是倏忽彈指間,已經到了一個略具特別意義的日子。

西曆一九九九年的八月二十五號,陶朱集團董事長獨子範敏之的十八周歲生日。

這一天,從早上八點開始,整個陶朱集團都為他們太子爺的這場成人禮,獻上了恭賀慶祝的氛圍,陶朱集團下屬的各個產業,都在這一天推出了隆重的活動。

白日的熱鬧持續到了下午三點以後,另一場意義更為非凡的聚會正在籌備。

如果說白天是廣而告之的慶賀,重點是在高層酒店,引賓客眺望海上的景色,並舉辦老式的禮儀,那麽在晚上七點半以後,才開始的這場宴會,則是獨屬於新馬高層的一次宴飲。

地點,設立在陶朱大廈的第五十八、五十九,這兩層大樓主廳之內。

在所謂的上流社會中,各自占據著一席之地的賓客們,拿著為範敏之慶賀的名義,帶著各自的目的,來赴這一場夜間的盛宴。

慶賀的名義之下,又不知道有多少試探、合作、職位的調動、資金的流向,將在這一場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對談之中被敲定。

三百米高的摩天大樓,其下的五十幾個樓層都已經陷入黑暗之中,人去樓空,唯獨頂端幾層大放光明,燈火照耀著,讓整個西南社區的人,都能夠在今夜注意到那高處最顯眼的地方。

在第五十八層的主廳一角,郎飛燕笑著跟關洛陽道別。

“敏之在樓上跟董事長一起見見那些叔伯前輩,大概要九點之後才有機會下來吧,不過這一層的人也都很有價值,你也不要在這裏空等,有什麽看著合眼的,不妨上去談談。”

關洛陽隨意的點了點頭,等她離開之後,捏著一杯紅酒,坐在放滿食物的長桌邊,靜靜的掃視著在多盞水晶吊燈的光芒下,陷入微暖色調裏的眾人。

留在這裏的,大多是一些年輕人、婦人,各自有自己的小圈子,或站或坐的各自圍攏著一小片區域,也有善於交際的青年,溫婉有禮的少女,時而穿梭在其間。

其樂融融的模樣,仿佛每一個人生活的世界,都是無比美好安寧,有著無傷大雅的談資,從容支配的富貴與奢華。

這段時間裏,關洛陽瀏覽過不少資料,能跟這裏大多數人的麵孔對號入座,僅僅是片刻的觀察之後,他的嘴角,就已經抑製不住的勾起了一點冰冷的微笑。

“關社長來的有些晚啊。”

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對這裏的人來說,關洛陽隻是一個新人,但也絕對是一個值得關注的新人,有人來攀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而走過來的這個人,對關洛陽來說,還算是比較熟悉的合作者。

他臉頰消瘦,顴骨略微突出,眼裏卻大而有神,挺直的鼻梁,更讓他的視線莫名添上了少許狠勁——新馬港安全部的特別行動組組長,孔青雲。

在雲又白的生意被瓜分之後,其中一片地產,分給了神州結義社來處理,那些原本在雲又白的苛刻欺壓之下不肯搬走的住戶,以一戶姓孔的人家為代表。

孔青雲就是那戶人家的侄兒,也算是由此跟神州結義社搭上了關係。

不過在孔青雲跟關洛陽的第一次見麵時,他所提出的合作,卻並非是著眼在那片地產上,而是提出在整個神州結義社的地盤上,展開更廣泛的協助工作。

在神州結義社的地盤裏,順應著關洛陽的意誌,斬斷了許多被他所厭惡的“生意”,但這種斬斷仍未能斬草除根,舊日的遺毒,在太多無法兼顧的角落裏,滋生出更小規模的交易。

孔青雲的提議,就是由安全部來為神州結義社補上這一塊,神州結義社提供舊有的線索和趨勢,安全部順藤摸瓜,進行持續性、除根式的打擊。

就算隻是為了他自己的政績前途也好,至少這個人,是關洛陽來到新馬港之後,見過的還算順眼的幾個人之一了。

關洛陽側目微笑道:“確切的聚會時間是八點半,我來的已經算早了,隻是沒想到,各位來的更早。”

孔青雲停步,側過身去望著廳內的人,道:“其實這也是新馬約定俗成的事情,像這種大型的上流宴會,最晚八點,人大概就會來全了,而在十二點左右,這些貴賓應該就要散場了。”

關洛陽無意義的搖晃著杯中的酒,道:“還有這種規矩啊,是我孤陋寡聞了。”

孔青雲看了他一眼:“關社長,難道是一個人來的?”

“算是吧,我手底下的人,也不太適合來這種場麵。”

關洛陽說道,“你呢?”

孔青雲道:“我是陪西南這邊的理事長來的,現在他在樓上呢。”

關洛陽笑道:“看來孔組長在社理會裏麵,要比我所以為的更受重視一些。”

“幫人打工罷了,我在社理會也已經混了很久了,到這兩年他們看到亂必求治的趨勢,我才算是借了這股東風,遇到幾個貴人。”

孔青雲話音一頓,一不留心話說的有些多了,再講下去,就有交淺言深的嫌疑了。

他順手拿起旁邊長桌上的備用餐盤,在長桌上的各類美食之中挑揀了一些,道,“粗人大肚漢,美食當前,不免難熬,關社長,我就不多攪擾了。”

“請便。”關洛陽提起酒杯致意。

孔青雲拿著夾子挑選食物,就沿著長桌漸漸走遠。

大廳遠處的掛鍾,漸漸走到八點整,鍾聲輕響,在滿廳的議論笑談之中,並不引人注目,隻有站在遠處的侍應生,把通往這邊大門的門戶,關上了一道。

關洛陽看見了這一幕,心中明白,大約是受邀的客人已經全部到場的意思,便施施然站起身來,繞過側麵的通道,踏過幹淨無人的走廊,走向了衛生間。

這裏的廁所清洗的很仔細,水池邊和每一個隔間角落上都有的香皂盒,也略掉了異味,隻有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關洛陽沒有走進隔間裏,隻是放水洗了把臉,擦了擦手,用毛巾抹的整潔幹燥之後,轉過身靠坐在水池上,背對鏡子,摸出了一個形似手機的設備。

外形與手機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也有一塊小的顯示屏,但表麵按鍵的凸起分布,卻更像是遊戲的手柄。

一個個按鍵被拇指觸動,然後就是耐心的等待。

西南社區的夜晚,濃雲密布,天月無光,千家萬戶之間低矮的燈火,僅僅如同螢火蟲的光輝,時或閃爍熄滅。

隻有陶朱大廈頂端幾層的光明,像是人造的一輪暖黃明月,碩大而醒目。

夜色從八麵拂來,如同四腳大蜘蛛的遙控飛行設施,在多個中小型螺旋槳的支撐配合下,升到了數百米的高空,帶著明顯的風聲和噪音,向著陶朱大廈靠近。

東加裏曼盟國生產的中小型飛行擲彈器,最多能夠攜帶一百六十公斤的彈藥,在五百米以下的空中進行作戰,放在黑市裏,估值至少是兩百六十萬美金。

這個東西的缺陷也不少,目標明顯,飛行速度緩慢,無法搭載機炮,曾經有多次被人用狙擊步槍打下來的事例。

在一些真正經曆過戰爭的老兵眼裏,這玩意兒被戲稱為婆婆機,寓意它像老掉牙了的老婆婆一樣,軟弱可欺,老舊落後。

這樣的一位“老婆婆”,顫顫巍巍的從夜色裏飛來,從濃重的黑暗中,漸漸到了微光照耀的區域,甚至已經能夠在陶朱大廈的玻璃幕牆上,留下一個不甚清晰的倒影。

電動機的噪音、螺旋槳的風聲,近在咫尺。

白煙一閃,玻璃幕牆上的倒影,轟然破碎。

轟隆!!!

爆炸驚掉了大廳之中不知多少人的酒杯,尖叫的聲音,此起彼伏。

首先投放的炸彈,炸碎了大廳一側的鋼化玻璃,大麵積的裂紋,甚至於從這第五十八層,向上下兩層擴張。

緊接著,四條腿卻有八處旋翼的鋼鐵怪物,旋轉著身體,帶著濃濃白煙的飛彈,接連不斷的被擲入大廳之中。

刺激性的氣體,瘋狂的噴射,彌漫開來。

將近三百個平方米的大廳,頃刻之間,就有一半的空間,被籠罩在白煙之中,雍容有度的華貴名流爭先恐後的奔逃,整個大廳都亂成了一團。

而在樓上,第五十九層主廳裏,相似的宴會,更悠揚的曲調,眾人神色俱變。

不然他們做出更多的反應,炸彈炸碎了布滿裂縫的窗戶,故伎重施的煙霧飛彈,也投入到這一層之中。

來自各家的保鏢們,惶恐焦急的一擁而至,保衛著各自的雇主,在人流之中擁堵著向外散去。

天台上的探照燈被打開,碩大的光柱在夜幕中掃過,撕裂濃霧,一次又一次從飛行器上掠過。

監控室裏,範不愁真正的死忠心腹,陶朱集團的安保部長,幾乎怒吼般把一個值班的手下拎起來,砸到牆角裏去。

“怎麽回事?!!”

當那個人吐血的時候,這個短發倒豎,胡須如同兩把匕首的壯漢,一邊向其他人發問,一邊瞪圓了眼眶,掃視著麵前排列成牆壁的數十個屏幕。

屏幕上有內部的監控,也有向外的攝像頭,還有雷達的畫麵。

在這個電力設施發達的世界裏,任何一個上點檔次的組織,都會在自己的總部安裝雷達。

看起來是以商貿活動為主的陶朱大廈,實際上在外牆布置了多個火力點,天台上還有飛彈散射裝置。

但凡是有具備威脅性的飛行物,靠近到周邊一千米以內,都會被立刻發現、擊墜。

但是一次次的探測,始終沒有找到半點關於襲擊者的蹤跡。

緊隨著探照燈的那個屏幕上,多次閃過了飛行擲彈器的影像。

安保部長瞪得像銅鈴一樣的眼睛,壓身向前,正對著那個屏幕,卻像瞎子一樣,視若無睹。

爆炸的聲音還在繼續,飛行器繞著整個陶朱大廈,無規律的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旋射出一枚枚飛彈。

“所有設備都打開,老子不信這世上有這麽高水平的隱形塗裝。”

安保部長一把抓起呼機,通知自己的所有部下,“其他人全部出動,維持秩序,著重保護董事長。”

夜風之中,飛行器上牢牢的綁著一個古典樣式的懷表,滴答滴答的走著針。

上一次已經使用了二十四分鍾,這回還有三十六分鍾的時效,但已經足夠了。

奧術大師的傑作——遺忘懷表。

一件隻能夠用在死物上,提供忽略效果的道具,簡直隻能算得上是雞肋的輔助,但用在適當的配合中,卻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隻要不高於二星級,無論是人,還是科技探查設備,都無法豁免來自奧術的效力。

在其他人的視野之中,不但看不到那個飛行器的存在,甚至看不到濃濃白煙拋過的軌跡。

所有的飛彈,在他們的眼睛裏麵,都像是突兀的出現,製造出爆炸或噴放出煙霧。

七層高的大蛋糕傾頹在地,白色的奶油塗得到處都是,內部用來支撐的空心支架,被高跟鞋,皮鞋踩扁,險些令人滑倒。

香檳塔更早已破碎,碎片和酒液滿地都是,連長桌上的食物也散亂不堪。

貴人們無暇注重儀表,蜂湧而出,湧向電梯。

他們的保鏢和陶朱集團的安保人員,緊急的大叫,把眾人的方向撥轉過來,朝樓梯和緊急的安全通道奔去。

找不到來源的攻擊,飛彈的投擲,讓他們無法判定到底來了多少敵人。

這個時候走電梯絕不明智,一來承重量有限,二來如果有人趁機弄壞電梯,高空墜落下去,電梯裏的人定然無法幸免。

他們的速度有先後,路線有不同,就像是一大群的螞蟻,從頂上的這兩層分成多股,向著下麵的樓層,一層層流泄過去。

而在擁擠的角落中,孔青雲正通過耳機,跟安全部的人聯絡,指揮他們護住理事長。

另一邊,他的懷中發出低響,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了隻有他能看得懂的數字密碼。

‘隊長,怎麽回事,上麵好像炸了?’

安全部的人,隻會稱呼孔青雲為組長,也無需跟他用這種方式聯絡。

但看到這段信息的時候,孔青雲眼睛裏,像是突然燃起了灰燼中的火光。

‘不是我,我沒事。’

他先發了代表這段含義的數字出去,大廳外麵的走廊裏,忽然響起連串的慘叫。

槍械發動,重物與牆壁、地麵碰撞的聲音,間雜在其中,驟然的劇烈與暴亂,直到,一道身上沾著破碎血色的身影,砸進大廳。

當那道身影在酒液和奶油間滾了半圈時,臉上破碎的眼鏡,沾血的臉,剛好朝向孔青雲這邊,讓他認出了來曆。

四驍之一,韓詠誌。

這個號稱西南第一快刀的人,連隨身短刀都沒能拔出來。

他的胸口湧出大團的血,有沛莫能當的力量,在不及錯眼的瞬間,劈斷了他的機械臂,將他的斷臂砸得倒刺入胸膛之中。

一擊,絕命。

外麵的整條長廊,這時候似乎又隨之安靜下來。

孔青雲臉色繃緊,手搭在了腰間,但那個人出現在大廳裏的方式,仍讓他始料未及。

那人根本不像是從門走進來的,而像是眼睛閃了一下,大廳中就憑空多出了這麽一個人影來。

“關、關洛陽!!”

關洛陽對著孔青雲微微一笑,撕掉了身上的西裝,隻留下裏麵一件寬鬆的襯衣。

他將那殘破的衣物隨手丟棄,笑道:“孔組長啊。”

孔青雲僵硬的說道:“爆炸襲擊是你幹的?外麵的人……”

“都死了。哦,不是,應該說才死了一小部分。”

關洛陽笑著說道,“今天這裏一定會死很多人,遠比剛才死的多。但我們的合作還算讓我滿意,隻要你別來攔我,你可以不在那些人的行列之中。”

深夜高空的風,從破裂的玻璃幕牆那裏吹來,刺鼻的催淚氣體朝這邊靠近。

大廳裏的水晶吊燈被炸掉了一盞,其他範圍的燈光也接觸不良,時明時暗。

孔青雲攥緊了手機,牙齒有些打顫,卻幾乎是脫口而出:“你說我?”

“我!我怎麽可能攔你!”

他這句話的尾音如同在呐喊,眼角亢奮到發紅,熱淚盈眶,嘴邊卻咧開,亦如同笑容。

關洛陽略微一怔,雖然沒什麽保證,但這個表情,就讓他好像已經明白了很多。

這個濃烈到不可能偽裝的表情,跟關洛陽自己現在的心情,實在是出奇的一致啊。

本來以為隻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但現在好像……

關洛陽胸中愈發暢快起來,伸手一抓,氣流操控之下,不遠處的一瓶酒就飛到手邊。

酒瓶從中間被指力切開,瓶頸朝下、瓶塞為底的半杯飛向孔青雲。

孔青雲一把接住,仰頭喝幹,毫不在意潑灑的酒液。

有時候男人的交情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一個表情,半瓶酒就夠了。

關洛陽也把另外半瓶飲盡,捏碎了酒瓶,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好!”

笑聲未落,風聲一動,關洛陽已經從遍地狼藉的大廳之中消失。

上下兩層的賓客不過百餘,但是算上保鏢和陶朱部屬,隻怕也有上千人,他隻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太久,今天正該要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大廳中,又再度隻剩下孔青雲一個人。

半個酒瓶落地,手機上的按鍵陷下,孔青雲的信息發送了出去。

‘計劃更改,所有人,直接殺進來。’

陶朱大廈之外,許多看似平常的街道邊、小店裏、貨車內,形形色色的男女,都是最常見的麵貌,卻同時摸出了手機。

然後他們依照慣例,刪除信息,收好手機,掏出了黑色的口罩。

將表麵的一層撕掉之後,黑色的口罩上,就多出了如鯊魚裂齒的白色紋路,從左耳,延伸到右耳。

新馬港數百萬人,幾乎全部都是華人,他們說漢語,學漢字,讀詩詞,講經典。

或許這裏文化的氛圍,還不足以讓他們細學千年曆史,但至少,從漢朝的九世之仇猶可報也,到幾十年前,四萬萬人再造新天,這些大事的脈絡,已不知不覺的銘刻骨髓裏。

十幾年的動亂,黑色的共生與欺壓,或許惡人夠多,惡人夠強,但又怎麽可能,沒有土生土長,從這裏澆灌滋生出來的反抗。

走廊裏的監控被碎玻璃打穿。

孔青雲戴上了同樣的口罩,手掌抹過了中規中矩的發型,雜亂的發絲上揚、翹曲、披散,特殊的染色劑,在源於自身的真靈電能刺激下,把他的頭發變成了幽藍微光的顏色。

泛光的亂發之下,是帶著淚光的眼睛,口罩上那兩排白色的尖齒,如同在嚎哭,怒笑。

現在這樣的他,就不是新馬港安全部特別行動組組長。

而是最近大半年來,流竄在這整個新馬港,從西北社區,到中心社區,到東南,謀劃了一次又一次刺殺、埋伏、抗爭的鬼哭隊首領。

怒首,誌青雲。

“關洛陽,關社長,真是太意外了啊!”

“但無論你多強,做這種事,沒有讓你孤身一人的道理。讓我們一起來試試,一百二十九個人,能粉碎多少罪孽吧!”

長夜之仇,悲淪為鬼,鬼哭,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