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號放映廳和3號放映廳一樣,空無一人。

大熒屏上卻在播放視頻。

古色古香的書房裏,當中放著一張花梨木大案,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一旁陳設著精致的青花瓷,插著成卷的宣紙,西牆上的書架上磊滿藏書。

大案前設了一張略矮的雕花長桌,一個約摸七歲的男孩正站在桌前,握著毛筆練字。

他穿一身冰藍長袍,墨色繡紋小馬褂,頭戴鑲嵌著羊脂玉的小禮帽,臉龐光潔白皙,年紀雖小,五官輪廓卻已經明晰。

長桌鋪著上好的宣紙,寫著整整齊齊的幾行大字,雖筆力不足,但字跡如行雲流水,筆酣墨飽,字裏行間透露出大氣與格調。

男孩一絲不苟的練字,好似並未察覺窗外注視著他的兩道視線。

穿著朝服麵容冷峻的男人負著手,沉聲問一旁手執紙扇的男人:“先生,我兒近日功課如何?”

先生低眉垂眸,恭敬有禮地答道:“納蘭大人,小少爺聰慧非常,近日文章又有長進,小小年紀便胸有丘壑,是老夫近年見過最有天賦的孩子。”

納蘭大人欣慰地點點頭:“有勞先生用心教誨,川兒是我納蘭一族複興的希望。”

先生連忙拱手彎腰,恭恭敬敬地回答:“自然不敢懈怠。”

納蘭大人不再言語,深深地看了男孩一眼,不動聲色地帶著先生離開書房。

小男孩停下筆,望向窗外。

窗外是一方幹淨利落,充滿生機的院落,當中種著一棵闊葉綠樹,枝葉婆娑,陽光漏過綠葉縫隙,在空中躍動。

一隻羽毛翠綠的胖鳥兒撲騰著翅膀從樹上飛下,落在窗台上,左顧右盼,發出“啾啾”的聲音。

小男孩麵露欣喜,明淨的眼眸亮了起來,眼尾上揚,連眼下的一顆小痣也變得生動。

他想放下筆過去看鳥兒,但剛踏出一步,便輕輕皺起眉頭,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抿了抿唇,繼續伏案練字。

過了一會兒,一個長相溫婉的女人帶著一個小丫鬟來了書房。

烏黑秀發僅用一支白玉簪綰起,女人雖不是驚奇絕豔的長相,氣質卻很好,眉目與小男孩有幾分相似。

女人抬手輕輕敲了兩下門,溫聲細語地說:“川兒,休息一下吧,娘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糕和綠豆酥。”

小男孩側頭看向她,眼尾向下彎,衝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娘親!”

鬼少年臉上的黃紙符從來沒有摘下來過,季思危沒有見過他的樣貌。

但從視頻裏人們的衣著和那一聲“納蘭大人”,也能判斷出屏幕上播放的是鬼少年的幻境。

和葉囂一樣,鬼少年也回到了童年回憶裏。

也許這是他短暫人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葉囂看向季思危,輕聲說:“思危,這小孩就是小納蘭吧?”

季思危點頭:“我想是的。”

葉囂“嘖”了一聲,搖了搖頭:“小小年紀就那麽大的壓力,人生一定過得很不快樂,難怪他死後執念還那麽深,在人間留了那麽多年。”

季思危說:“單看這一幕,倒是不知道他的執念是什麽。”

葉囂猜測道:“或許與他脖子上的縫線有關。”

季思危忽然想起鬼少年曾經和他說過“行刑之前我已經被革職,你不必稱我為大人。”

鬼少年雖沒有封侯拜相,位極人臣,但以他的年紀當上二品大官,前途原本一片光明,也算沒辜負他父親的期望。

到底是犯下什麽罪行,才讓他被判斬刑。

他脖子上的紅線是誰縫的?

難道他是含冤而死,所以才一直滯留人間?

“思危,在想什麽呢?”葉囂見季思危不接話,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沒事,去下一個放映廳吧。”季思危回過神來,轉身向外走。

“你說下一個放映廳會是誰的幻境呢?”葉囂追上他,笑嘻嘻地說:“不管是小木偶還是八尾貓,我都很感興趣。”

季思危淡淡道:“你的幻境也很有意思。”

葉囂收起嬉笑,聲音有些鬱悶:“別提,別提,就讓往事隨風而去。”

7號放映廳。

屏幕上播放著一個充滿矛盾感的場景。

一麵是高聳入雲的山峰,綠意盎然,另一麵卻是寸草不生的荒原。

枯黃的地麵上堆著密密麻麻的骸骨,分不清哪些是動物的,哪些是人類的。

在屍骨堆中,還有一些破舊生鏽的盔甲和兵器。

一根旗杆斜插在地上,破爛暗沉的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天空陰沉,漂浮著幾朵灰色的薄雲。

不時有幾隻烏鴉掠過天空,紮進骨頭堆裏麵,發出刺耳難聽的嘎嘎聲,讓人聽著直起雞皮疙瘩。

這個場景季思危很熟悉,因為這就是他在狸南古寨副本裏找到八尾的地方。

萬人塚。

葉囂看著屏幕直皺眉頭,低聲說了一句:“這畫麵也太陰森了吧,這麽多骨頭,得死了多少人。”

季思危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整整一支軍隊的人。”

葉囂目光閃了閃,疑惑地問:“你怎麽知道?”

季思危略微垂了垂眸,輕輕地說:“因為這是八尾的幻境,這是我和它相遇的地方。”

“原來如此。”葉囂又問:“這個地方在哪,現在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季思危隻說:“不要深究。”

葉囂安靜下來,不再追問。

哪怕是最親近的朋友,也會有不想宣之於口的秘密,這一點他充分理解。

視頻裏,一個穿著刺繡青衫,幹瘦黝黑的老人帶著一群青年寨民出現在荒地上。

這個老人便是狸南古寨的族長。

族長從袖中抽出幾張地圖碎片,放在地麵上拚好。

那一瞬間,整個地麵震動不止,骸骨像活了起來一般上下跳動,發出咯咯的響聲。

乍一聽,似有成千上萬個亡靈同時慟哭。

一座廟宇拔地而起,正中央掛著一塊寫著“九尾”兩個大字的黑色牌匾。

“哇,這出場很有排麵啊,可是為什麽叫九尾廟,八尾不是隻有八條尾巴嗎。”葉囂摸了摸下巴:“我好像還沒有見過它露出八根尾巴的樣子。”

季思危平靜地說:“看下去你就知道為什麽了。”

隻見族長叩響廟門,然後“撲通”一下跪在荒地上,咬破手指在地麵上畫了一個符咒,對著九尾廟重重磕了三個頭,腦袋被地麵上的骨頭劃了幾道血痕。

跟隨在他身後的寨民紛紛下跪。

族長俯在地麵上,用一種近乎肅穆的聲音高聲說:“狸南古寨第六任族長,率寨民求見八尾神君,五百年期限已到,我等前來兌現祖先的諾言,甘願許願讓八尾神君長出第九條尾巴。”

話音一落,九尾廟的大門幽幽敞開。

空中響起八尾貓的聲音:“我在此地等了五百年……這一刻總算到了……”

一個龐大的黑色虛影從黑貓神像中穿出,八條尾巴像羽翼一般在空中柔軟地散開,它落在族長麵前,伸出左爪。

族長眼神顫動,顫顫巍巍地伸手放在巨大的爪子上方。

八尾貓身上散發出幽綠的光霧,將族長籠罩其中,碧綠的雙眼注視著他:“凡人,說出你的願望,任何願望本神君都能為你實現,但隻能說一個!”

葉囂琢磨了下,恍然大悟:“這不是召喚神龍的台詞嗎?”

季思危淡定地接話:“好像還真是。”

族長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我願神君長出第九根尾巴!”

八尾貓眼睛裏滿是釋然,好像笑了笑。

身上的光芒越發強盛,整個廟宇都是綠幽幽的光,一根新的尾巴從它尾端長出。

“原來這就是小貓的執念啊。”葉囂用指腹撫摸著刀柄:“那我們跟它許個願有用嗎?”

“沒那麽簡單。”季思危冷靜說道:“這隻是八尾的幻境,事實上,必須要天選之人許願才有用。”

葉囂了然地點點頭:“不能強求,便要等機緣。”

9號放映廳。

屏幕裏投影的是一間寬敞的大廳,燦爛的陽光透過琳琅的彩繪玻璃窗,投影在紅棕色的地磚上。

牆壁暈舊,貼著考究的琺琅磚做裝飾,其上掛著一幅古典油畫,旁邊的古董鍾發出沉重的聲響。

家具經曆過時光的淘洗,看起來很有韻味。

整個大廳看起來不太像現代的裝潢,反而有些像古老的公館。

沒有一個人影,鏡頭一動不動。

和前麵看過的三個幻境畫風非常不像,葉囂掃了一眼昏暗的放映廳:“這是個靜止畫麵嗎,怎麽沒有看見小木偶。”

“屏幕亮著,證明裏麵一定是幻境空間。”季思危說:“先等等看。”

過了片刻,不知從哪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葉囂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沒人。

季思危說:“是視頻裏的聲音。”

視頻裏麵,一個穿著黑色襯衣的男生背影出現在大廳裏,然後走向雕花樓梯,上樓。

再次消失在視野裏。

葉囂看了一眼季思危,低聲問道:“你覺不覺得這個背影很熟悉?”

季思危揉了揉眼睛,答道:“記憶裏沒見過,但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我也覺得很熟悉,應該是我認識的人。”葉囂說:“如果他再出現一次,我一定能認出來。”

畫麵再次靜止,那個人沒有再下過樓。

但是大廳裏的光線開始迅速變化,從白天過渡到黑夜,再轉換成晨曦。

葉囂指著屏幕說:“這是怎麽回事,快進了嗎?”

季思危簡短地解釋:“在電影裏,不重要的情節都會被省略。”

腳步聲再次響起。

葉囂認真看著屏幕,說道:“那個人下樓了。”

季思危輕聲應和:“希望能露臉,我也想知道他是誰。”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身材修長的男生走進視線中。

他長著一雙偏大的丹鳳眼,半開半閉著,好像因為沒睡夠而懶得把它睜開似的。

看到這張臉,季思危和葉囂同時吃了一驚。

葉囂側過頭,眼眸裏滿是疑惑:“怎麽是你,我記得你家不長這樣啊,而且這裏不是小木偶的幻境嗎,小木偶沒有出現,你卻出現了,這不太合理。”

季思危也覺得不太合理,因為這段記憶他完全沒有印象。

視頻裏那張臉讓他覺得熟悉又陌生,像是自己又像是別人。

這個大廳也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些線索完全串連不起來,季思危腦袋裏也是一團亂麻,隻好說:“我也不清楚,先繼續看下去。”

視頻裏麵,男生速度很快地收拾好東西,出門。

葉囂說:“連動作神態都和你一模一樣,不會是平行世界裏的另一個你吧。”

季思危心裏也充滿疑惑,但他潛意識裏覺得,這和平行世界無關。

隨著視頻裏的光線變化,可以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視頻裏的“季思危”每天都早出晚歸,這段畫麵幾乎是以二倍速播放,應該是為了表達很多天過去了。

葉囂點評道:“視頻裏的你還挺忙,而且這房子看著不太像現代的房子。”

季思危:“確實是。”

忽然,視頻播放的速度慢了下來,“季思危”原本要出門,走著走著卻停下腳步,把視線投向某處。

他揚了揚眉,走了過去。

到這裏,鏡頭第一次切換。

鏡頭對準的是立在牆邊的矮櫃。

櫃子上麵用花束和襯布,以及一些漂亮的裝飾品擺了一個很有格調的小場景。

季思危一眼就看到了靠在石膏像旁邊的小木偶。

視頻裏的小木偶穿著嶄新的衣服,被保護得很好,和他初遇時看到的小木偶完全不同。

眼睛倒是沒變,一樣充滿靈性。

“小木偶出現了。”葉囂說:“所以,前半段視頻是以小木偶的視角呈現的,小木偶不動,鏡頭也不動。”

季思危點頭:“沒錯,這確實是小木偶的幻境。”

視頻裏的“季思危”溫柔地握住小木偶,把它拿到麵前,與它對視:“傳言待在靈氣充沛的地方久了,器物會聚靈,沒想到竟讓我遇見了,小家夥,你能聽到我說話是嗎?”

小木偶還不能說話,自然沒有回答他,但是漆黑的眼眸裏劃過一絲亮光,大約算是回應。

“季思危”輕輕笑了起來,露出虎牙的小尖角:“你我有緣,從今日起我當你的主人如何。”

小木偶的眼眸再次亮了起來。

“你同意了,我很高興。”

“季思危”伸出食指,按在小木偶的眉心上,一縷紅霧從他的指腹中溢出,鑽入小木偶的身體中:“我賦予你‘隕星’的能力,以後沒有人可以欺負你,如果遇到打不過的家夥,你就報我的名字,我叫思危。”

小木偶的身體被紅色血霧包圍著,它的額頭上出現一個複雜的紅色圖騰,眼眸泛起一抹妖異的紅色,張開嘴巴,吐出一個不太熟練的聲音:“主人。”

看到這裏,季思危已經掩飾不住眼中的訝異。

葉囂也搞不懂這是什麽情況,隻好大膽猜測:“他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名字也一樣,也是小木偶的主人,難道說他是前世的你?”

季思危看著視頻裏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男生,皺起了眉頭,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好像某種被封塵的東西掀開了一角。

一直以為,紅色血霧是小木偶自身的能力,和它契約之後,他才擁有了異能。

可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小木偶的能力,是視頻裏的“他”賦予的。

這種能力的名字叫做“隕星”。

而且,最先契約小木偶的是“他”,就連契約圖騰都一模一樣。

他忽然想起阿命在末世副本裏和他說過的話——你怎麽能確定你的靈魂是完整的呢?

一個大膽的猜測出現在腦海中。

季思危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緒,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葉囂,人真的有前世嗎?”

葉囂好半響才答道:“有。”

季思危把所有線索串連在一起,心想:“假設,視頻中的人是我的前世,前世的我擁有‘隕星’的能力,契約並賦予了小木偶這種能力。後來我去世,小木偶因某種原因進入抽屜空間,和我相遇,再後來,就是在危機關頭重新契約,喚醒了我的能力……”

一切都能說通了。

為什麽在瑰苑副本中小木偶兩次三番出手相助,為什麽小木偶對他的態度總是忽遠忽近,為什麽每次銅錢覺醒,小木偶都很興奮。

因為對於小木偶而言,現在的他不是完整的主人。

如果猜測成立,是否說明銅錢裏封印的是他前世的記憶,甚至還有更危險的東西。

所以所有知情者都在隱瞞。

葉囂輕拍季思危的肩膀,有些擔心:“思危,你還好嗎?”

季思危聲音有些幹澀地說:“我沒事。”

葉囂放緩聲音安慰他:“別想太多,我們先去找工作人員關掉屏幕,把這幾個小家夥放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