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獻

無心當初從半山腰往樹林裏逃時,因為是個順風下坡,而且後有追兵,所以還不覺怎的;如今頂風冒雪的往山上走了,他在沒過腳踝的積雪中一步一頓,感覺自己的耳朵都快被逆風齊根刮掉了。

他累極了,自己彎腰抓了雪往嘴裏塞,心想自己早在幾個月前還抱怨日子了無生趣,沒想到緊接著就被卷進了偌大的漩渦。事已至此,他顯然是和馬家有點緣分,既然有緣,就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吧!至於將來賽維會不會要他,他倒是淡了。最好是要,不要也行。不要他,他就走。反正也是累透了,他真想找個地方歇一冬。

半路上,他把小健逮住了。

小健藏在他的後衣領裏,問他:“馬俊傑呢?”

無心實話實說:“死啦!”

小健氣死了,當場飄到半空,張牙舞爪的撒潑:“讓你給我看著,讓你給我看著,結果你給我把他看死了!你賠!”

無心四腳著地的向前爬坡:“小健,你應該投胎去,孤魂野鬼做久了,苦頭在後麵呢!”

小健把一張鮮血淋漓的小臉湊到了他麵前:“你想攆我?”

無心對著他吹出一口熱氣:“你看我,我就是個孤魂野鬼。孤獨一天兩天沒關係,一輩子兩輩子也沒關係,可是沒頭沒尾的一直寂寞著,就難熬了。你要是願意,我可以讓你魂飛魄散,像其他人一樣。”

小健沒說什麽,悄悄的消失了。

無心到達半山腰時,發現除了馬英豪和小柳治之外,香川武夫也在。幾天不見,他們全有點小變樣,因為剃刀落在了地堡,他們沒法刮臉了。

忽然見他回來了,眾人全都目瞪口呆的起了身。小柳治下意識的拔出了手槍,香川武夫則是探究式的向他一歪腦袋:“無心?”

無心開門見山的說道:“你們找到幹屍了嗎?”

香川武夫的一個腦袋左搖右晃,一雙眼睛卻是緊盯著他:“還沒有。”

無心看見地麵火堆上吊著一隻鐵鍋,鍋裏咕嘟咕嘟的煮著肉,便徑自走過去坐下了,抄起一把長柄勺子攪動肉湯:“你們找不到了。”

香川武夫的目光始終是隨著他走:“為什麽?”

無心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凍出了冰碴,於是舀起一勺熱湯喝了:“因為幹屍在我手裏。”

香川武夫一挑眉毛,走到他身邊蹲下了:“你,還是你們?”

無心一邊喝湯,一邊答道:“沒有區別,一個意思。”

香川武夫審視著他的麵孔,沒看出什麽端倪來,於是繼續問道:“怎樣才能把幹屍給我們?你可以提出條件。”

無心搖了搖頭:“沒條件。我幫你們保存幹屍,到了北京自然會給你們。”然後他抬頭對著香川武夫一笑:“我要它沒有用嘛,它又不好吃,對不對?”

話音落下,他撈起一塊肉塞進嘴裏。

香川武夫一皺眉頭,感覺無心的話真是令人作嘔。不過兩道眉毛隨即舒展開來,他和顏悅色的對無心說道:“我們並不打算立即返回北京。”

無心心中一動,有了不好的預感:“為什麽?”

香川武夫盯著他答道:“北京馬宅的幹屍,已經被我運進地堡裏了。”

此言一出,馬英豪和小柳治全變了臉色。無心攥著長柄勺子,恨不能在香川武夫的光頭上狠敲一下。可是嘴裏咀嚼著肉塊,他強忍著不動聲色:“我怎麽不知道?”

香川武夫微微一笑:“因為我也害怕詛咒,我也認為幹屍是不吉利的,所以為了保證我們隊伍的安全,上麵特地組建一支小隊專門運送幹屍。他們比我們晚了一步,也的確是一路坎坷。”

說到這裏,他向無心探了頭,見神見鬼的壓低了聲音:“它的確是不祥的。還記得小隊把它送入地堡的那天夜裏嗎?那天夜裏,金子純死了。”

然後他一攤雙手,咬著牙笑:“多麽可怕的巧合。”

無心不置可否的慢慢喝湯,心想馬老爺和賽維的算盤全打錯了,原來日本人是打算就地解決所有問題。

把一小鍋湯喝到見底了,他在溫暖的汗意中放下勺子,抬頭望向了香川武夫:“如果巫師的靈魂當真複活,我是沒有辦法的。”

香川武夫對著馬英豪一點頭:“還有白琉璃。”

無心環顧四周:“諸位,你們都相信鬼神之說吧?”

馬英豪和小柳治一起點了頭,他們的啟蒙老師是白琉璃。香川武夫則是沉吟——他一直暗暗的把詛咒和微生物學聯係到一起,也許因為詛咒死去的人,隻是感染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細菌或病毒。但無論真相到底是什麽,他都很願意做一番探索。如果詛咒是真的,那麽能否將其利用在戰爭中呢?稻葉大將並不是沒有見過古董的鄉巴佬,即便古董非常之古。之所以大動幹戈的派他前來大興安嶺,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無心又道:“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白琉璃不是巫師的對手,我們會落到什麽下場?”

香川武夫淡然的答道:“無非是死。帝國的軍人,不怕死。”

無心轉向了馬英豪:“你也不怕?”

馬英豪顯然是別有心腸,答非所問的說道:“馬浩然在哪裏?”

無心莫名其妙:“馬浩然是誰?”

馬英豪不情不願的答道:“老不死的。”

無心恍然大悟:“哦……”

然後他就閉了嘴,並不打算再提馬老爺。馬老爺心眼奇多,雖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壞心眼,但是聊勝於無。如果想憑著一己之力返回北京,隊伍裏還真少不得狡猾的馬老爺。

香川武夫拿起長柄勺子,輕輕磕打著鐵鍋鍋沿:“無心,我知道你的顧慮。放心,我不會傷害馬家的人。隻要我們最後活著,就一定會安全的帶他們回北京。”

無心望著空鍋,鍋沿晃動著香川武夫的大手,手背青筋畢露,活生生的帶著熱量。抬手搭上香川武夫的手背,他忽然滿懷悲憫的長歎了一聲。一條愚癡而又執著的生命,在向著夭折的方向狂奔。

無心很少恨誰,此刻抬頭環顧了周遭一張張肮髒而又年輕的麵孔,他雖然知道他們殺人不眨眼,是人中的惡獸,但也依然沒有恨意。

無心收回目光,不再深想。再想下去,他的心就要蒼老了。

香川武夫則是不大得勁的捏著勺子。無心無端的摸了他的手,讓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心中不禁暗想:“我都奔四十了,值得一摸嗎?”

沒等他的念頭閃過,無心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說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我攔不住你們,我也不攔了。明天早上我還來,帶著半具幹屍。今天晚上……你們喝點酒,吃點肉,好好過吧!”

在火堆前站起身,無心拍了拍身上的雪:“我走了,不要跟蹤我。我說話算話,明早一定回來。”

無心沿著山路往下走,身後果然沒有日本兵尾隨。

半路上他撿了一塊大樹皮。人坐在樹皮上,他順著斜坡向下滑。滑雪的速度快極了,風聲在他耳邊呼呼的響。趕在天黑之前,他進了樹林。拐彎抹角的快走一氣,他找到了馬家三人的仙人柱。

馬老爺正在仙人柱內火塘上燒開水,賽維和勝伊則是相對而坐,貓頭鷹似的守著中間的樺皮桶。忽然見他全須全尾的回來了,三個人全是雀躍不已。然而聽到了他的報告之後,三個人又一起蔫了。

賽維問無心:“你怎麽知道人家一定是要把幹屍送進地堡裏呢?他們就不能把地堡裏的幹屍運出來嗎?反正就是把兩半拚在一起,在哪裏拚不是拚?”

無心反問:“在哪裏都能拚,可是誰去把地堡裏的一半運出來呢?除了我之外,還有人敢下地堡嗎?”

勝伊低聲說道:“反正太懸,死瘸子扔在地堡裏的什麽琉璃,恐怕早被毒蛇吸成人幹了,到時候他們是一夥的,就你單槍匹馬,你有勝算?”

無心故意笑道:“大不了我也死在裏麵,你們自己想法子回家吧!”

勝伊當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賽維則是鼻孔出氣,老氣橫秋的扭頭罵道:“說他媽的屁話!”

馬老爺其實並不關心無心的死活,但是看兒女都憤慨動情了,自己不好太過冷漠,隻好也跟著搖頭:“無心,不要亂說。”

無心笑了:“我說著玩呢!我又沒瘋,當然不會去送死。我有辦法,我是半仙嘛。馬英豪扔在地堡裏的巫師,本領也不如我。放心,一隊人裏頂數我最厲害,我一定能活著出來!”

四個人胡亂爭論了一夜,末了在仙人柱裏擠著睡成一團。

天亮之後,無心吃飽喝足了,拎起樺皮桶就要上路。臨走之前賽維趕上去,扳著他的腦袋親了一口。

無心微笑著走了,走出老遠他回了頭,見賽維和勝伊並肩站在仙人柱前,還在直勾勾的望著自己。抬起手用力的揮了揮,他轉向前方,踏上了去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