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陣營
春雨下起來了,沙沙的落,潤物細無聲。波斯菊和荒草一起碧綠了,微綻的花苞被細莖子向上托舉著,越托越高,一直越過殘留著碎玻璃的窗台,顫巍巍的活動在窗內蘇桃的身邊。
蘇桃已經三天沒洗臉了,水太有限,隻夠喝的。她灰頭土臉上的青紫瘀傷已經不再作痛,但是顏色越發濃重,青紫下麵透出紅色的血點子,瘀傷邊緣則是隱隱的泛黃。仰頭望著無心,她看無心的麵孔和手指。無心也是三天沒洗臉,然而並不算髒。一段毛線繃在他的修長手指上,東拉西扯是個複雜的圖形。
“看看,我翻了個‘板凳’。”無心對著蘇桃笑道:“輪到你了。”
蘇桃收回目光,用雙手小指勾上了毛線
。小雨天,一段毛線也夠他們翻小半天的花繩。手指主動一挑,反被毛線纏住。蘇桃忽然不想玩了,抬起一隻手搭上無心指間縱橫的毛線,她舉起另一隻手,摸了摸無心的眉毛。指尖從眉頭畫到眉尾,她活了十五歲,無心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
無心以為是自己的眉目髒了,所以俯身歪了腦袋,閉著眼睛任蘇桃為自己清理。蘇桃用手指肚輕輕掠過他的睫毛,他緩緩的睜了眼睛,睫毛掃過她的心。
心裏滿滿的,有風有雨有晴天,鼓**著怦怦跳。她扭頭望向窗外,窗外的閑花野草斷壁殘垣,都被小雨洗刷得好幹淨,像無心一樣幹淨。
廢墟裏也不安靜,下午小雨剛停,遠方的大街上就起了鑼鼓喧天的熱鬧。天天都有遊行,天天都有慶祝,因為文縣剛剛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年初王洪文在上海成立了全國第一個革命委員會,開了個轟轟烈烈的頭,從此革委會如同雨後春筍,開始在全國各地萌芽。各級政府全被打倒了,革委會就是革命化的新政府。陳大光卷土重來回到文縣之後,第一是“宜將剩勇追窮寇”,滿城掃**聯指分子;第二便是占據了先前的縣政府大院,匆匆忙忙的建立起了革命委員會,自封主任,等於過去的縣太爺。其中的道理,不要說是在學院裏混過四年的陳大光,就算換了村裏的大隊長小組長,也是一樣的能明白——有些甜頭就是先到先得,誰先在文縣站穩腳跟了,上頭就承認誰;如果誰都站不穩,始終是混戰,那上頭興許直接派下軍隊,把一縣的冤家們通通鎮壓。
無心不敢上街,天天靠著一中食堂過日子。食堂裏存留的剩饅頭幹餅子很快就被他們吃光了,餘下的罐頭倒是還有不少。罐頭本來是稀罕物,可是天天吃也受不了。大中午的,無心袖著雙手曬太陽,很想吃口新鮮的熱飯熱菜。廢墟上偶爾會有大老鼠經過,他舔著嘴唇,心想抓隻老鼠烤烤吃了也不錯,不過蘇桃還在身邊呢,當著個小姑娘吃老鼠,未免有點不好意思。
蘇桃坐在他的身邊,雙手捧著個大玻璃瓶,仰頭去喝瓶中剩下的水果汁。白琉璃趴在一旁,剛剛吞了一塊很大的罐頭牛肉,撐得肚皮有些變形,並且完全爬不動了。
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兩人忽然聽到有汽車由遠及近的駛向了一中。蘇桃嚇得立刻放下了玻璃瓶子,又把白琉璃拎起來塞進書包。無心則是轉身從矮牆頭上露出一雙眼睛,遠遠的望向一中門口。
一中門前的小街,已經是寂靜很久了,平日除了貓狗之外,再無生機
。兩輛大卡車一前一後的停在校門外,有穿著綠軍裝的青年跳下卡車後鬥,背著步槍大踏步上前去撕封條。
無心縮了下去,對蘇桃小聲說道:“應該是紅總的人,可能是來搬東西的。”
蘇桃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破房子:“我們進去躲躲吧。”
無心正要回答,忽然感覺身旁有異。扭頭一看,他大吃一驚,隻見一隻肥碩的大狼狗站在瓦礫堆上,正支愣著一對耳朵看人。未等無心做出反應,大狼狗狗嘴一張,很響亮的吠出了聲。
無心一個箭步就撲向了它,想要掐住它的脖子。然而狼狗也是相當的機靈,並不肯坐以待斃。一瞬間的工夫,它又狂吠了一大串,早驚動了街上的人員。有人吆喝著跑向了廢墟,一邊跑一邊端起步槍,也不警告,直接扣動扳機掃射了一排子彈。
一排子彈是貼著無心的頭皮飛過去的,無心抱著狼狗,當即無條件投降。又因為知道自己和蘇桃形跡可疑,對方滿可以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把自己和蘇桃就地正法;所以放了狼狗舉起手,他對著來人說道:“我要見陳大光。”
青年綠軍裝吼道:“要見陳主任?陳主任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
無心立刻答道:“我陪陳大光練過拳,他知道我。拳沒練完我就走了,他可能還在找我呢!”
綠軍裝半信半疑的看著他,手指還扣在扳機上。
半個小時後,被反綁了雙手的無心和蘇桃,以及從一中樓內運出的幾套好桌椅,一起上了卡車。卡車把人和物全運進了革委會大院,陳大光站在院內,毫無準備的和無心相見了。
“喲!”他像一根擎天柱似的矗在院子裏,上下打量無心:“你?”
無心含羞帶愧的對他一笑:“陳……主任,是我。”
陳大光又撩了蘇桃一眼,感覺這丫頭蓬頭垢麵,已經徹底沒法看了:“你跑哪兒去了?”
無心斜著眼睛盯著地麵,意意思思的答道:“我們也沒地方可去,就在一中對麵的廢墟裏住了幾天
。剛才我們正靠牆曬太陽呢,沒想到讓狗逮住了……”
話音未落,一路押解他們的綠軍裝當場怒不可遏:“你罵誰呢?”
無心轉身向他一點頭:“我沒說你,我說的是真狗。”
綠軍裝性如烈火,不堪受辱:“什麽意思?誰是假狗?”
無心連著幾天沒吃好喝好,精神有點恍惚:“沒有假狗,全是真的。”
陳大光自從做了革委會主任之後,已經迅速培養出了一點官威。此刻一眼皮把綠軍裝彈開,他背著雙手去問無心:“你來找我幹什麽?”
無心無精打采的答道:“我怕被他們當成聯指分子,所以……”
陳大光一瞪眼睛:“所以什麽?”
無心想了想,隨即繼續說道:“所以陳主任,我想和你打個商量。你給我們一天三頓飯,我隨時陪你練功夫。除了練功夫之外,我還可以負責給你打雜跑腿幹零活,行不行?”
陳大光抬手撓了撓頭,發現無心隻要一開腔,自己就要夢回舊社會。換了個雙手叉腰的姿勢傲然而立,他找到了一點地主老財的感覺,因為麵前正站著一個新出爐的狗腿子。
陳大光是習武之人,對於無心的輕功,他是相當的高看。把個高手推出去斃了,未免太可惜。但是不斃,又實在是太便宜了他。摸著下巴眨巴眨巴眼睛,陳主任遇到了一道無解的難題,有心一拳把無心擊飛,可是憑著無心的速度,他又很有可能是一拳打空,當眾出醜。
等到卡車上的木器家夥全被人搬進革委會房裏了,司機也把卡車開出大院了,陳大光才終於又出了聲:“你打算下次什麽時候跑?”
無心對著他一彎腰:“不跑了,我們連飯都吃不上,還能往哪兒跑啊。”
陳大光點了點頭,隨即豎起兩根小棒槌似的手指:“我對你有兩句話。第一,收起你這副國民黨反動派的臭德行
!老子最看不慣小白臉,你再敢和老子裝神弄鬼,老子弄死你!第二,老子不用你舞文弄墨耍筆杆子,你向後轉,看見門口的小房沒?你滾進去,給老子看大門吧!還有你帶的這頭青麵獸,自己想法子安排。我們這是革委會大院,管不了你們這幫牛鬼蛇神,知不知道?”
無心不動聲色的鬆了一口氣——自己在聯指混了好幾十天,身份來曆又都不明,能在革委會大院得個看守大門的差事,已經算是走運了。
縣政府是一排整整齊齊的平房,無心初到文縣之時,曾經翻越後牆,從被紅總征用的政府辦公室裏偷了公章糧票以及瓜子柿餅。陳大光不講排場,隻看曆史。走在縣政府的大院子裏,他身心愉悅,很有一種光宗耀祖的自得。
先前給縣政府大院守門的老頭子,因為兒子在聯指中是個頭目,所以如今全家都是生死不明。無心占據了收發室小屋,忙了一個下午之後,便盡數掌握了工作內容。革委會大院門口有站崗的民兵,重要事務也輪不到他經手,他隻要負責收清報紙信件、早上再掃掃院子就可以了。
收發室裏隻有一張單人床,到了晚上,無心沒了主意。蘇桃畢竟是個姑娘,兩人睡一個屋倒也罷了,真擠一張床,還是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可就太不合適。無心找了幾張舊報紙鋪在地上:“桃桃,你睡你的,我打地鋪。”
蘇桃下午洗了頭發,耳朵脖子也擦幹淨了:“無心,地上太涼。我們頭腳顛倒著睡吧,頭腳顛倒了就不占地方。”
無心往報紙上一躺,又把蘇桃脫下的外衣卷成一卷塞到頭下:“我先對付一宿,要是真冷,明天再說。睡吧睡吧,今天算我們運氣好。遠的也不想了,我們先吃它幾天再說。”
無心在地上熬了一夜,翌日淩晨就醒了。革委會裏也有食堂,淩晨還未開夥,但是熱水徹夜都有。無心出去灌了一水壺開水,回房之後慢慢的喝。扭頭看了蘇桃一眼,房內陰暗,蘇桃躺在**,睡得正酣。
無心淡然的把臉扭開了,扭到一半,他猛的又轉向了蘇桃,發現蘇桃的被窩裏伸出了白琉璃的圓腦袋。
無心躡手躡腳的走上前去,把白琉璃從被窩中緩緩的抽出,然後將其打了個蝴蝶結,一彎腰扔到床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