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

天亮之後,無心付清房錢,坦坦然然的帶著月牙和顧大人離開旅店。月牙倒也罷了,顧大人一步三回頭,不住去望小春子的房門。後院已經隱隱彌漫開了屍臭,不過前院正有一輛收夜香的大糞車經過,大糞車頂風臭出十裏地,夥計捏著鼻子皺著眉毛,也就徹底忽略了自家的異味。

無心一拽顧大人的袖子,不讓他東張西望,免得惹人注意。離開旅店數了數錢,月牙走去買了十個菜包子,菜包子全有拳頭大,顧大人吃了五個,月牙吃了三個,無心吃了一個半——他見月牙吃得舔嘴咂舌,仿佛是意猶未盡,就把剩下半個也給了她。

“我不怕餓。”他告訴月牙:“不吃也是一樣的有力氣。”

月牙不信,也不要。兩人推推讓讓,結果一個失手,半個包子落在了地上。顧大人旁觀至此,發出感慨:“媽了個蛋,不如給我!”

月牙和顧大人很想知道無心要去哪裏,可是無心一路死活不說。三人出城上了山路,大半天後到達了青雲山上的青雲觀。月牙雖然遷來直隸住了許久,可是最遠隻逛過文縣附近山上的大廟。大廟已經算是金碧輝煌,廟裏的和尚也都肥頭大耳,十分富態;不料和青雲觀一比,她雖是沒什麽學問,可也覺出了大廟的俗。剛一經過牌樓,她就不由自主的扯了扯衣袖摸了摸頭發,又特地用手背抹了抹嘴,想要做出莊重模樣;顧大人一個腦袋也是四麵八方的轉:“哎喲,洞天福地啊!我先前怎麽就沒來過?”

無心踏著青石板路拾級而上,又微微側身牽著月牙的手。深秋了,兩邊山中一派蕭瑟風光,幹燥的寒風穿林而過,吹得枯葉沙沙作響。一道小小山澗順山而下,流出一點似有似無的水聲。無心仰頭向上望去,就見層林之中隱約顯出雕梁畫棟,正是山門之後的玉皇殿。

出塵子道長似乎是萬萬沒想到無心還會再來。披著一件貂皮領子的黑大氅,他伸腿下了他的紅木大羅漢床,大氅敞開來,露出裏麵一塵不染的雪白褲褂。

無心對他是相當的恭敬,拱手抱拳一鞠躬:“道長,我又來了。”

出塵子一頭長發中分披下,黑亮的像一匹好緞子。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無心,他眼角的魚尾紋全藏在了長發下麵,中間露出的麵孔顯得異常白嫩年輕:“你怎麽又來了?”

無心挺直了腰,仿佛含羞帶愧似的,對著出塵子低頭一笑:“還不是因為你太師叔公——”

未等他把話說完,出塵子氣得一晃腦袋,眼角眉梢全露了出來:“放狗屁!我哪有什麽太師叔公?我太師叔公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過好幾次了!”

無心笑微微的心平氣和:“道長,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你太師叔公啊,在文縣嫁人做九姨太了。”

出塵子後退一步,抬手一拍羅漢**的小炕桌,怒發衝冠的叫道:“再說就給我滾出去!”

無心點了點頭:“好,我到外麵說去。”

出塵子龍行虎步的殺向前方,一把揪住了無心的衣領:“敢?!”

無心慢條斯理的抬起雙手,輕輕一拍出塵子的肩膀,同時低聲說道:“道長,你太師叔祖玩死人,玩得漂亮極了。”

出塵子瞪著他,不說話。

無心繼續說了下去:“由著她玩下去,將來必出大亂,所以我要去趟文縣,再看一看你太師祖的陣法。看見窗外站著的一男一女了嗎?女人是我老婆,男人是我兄弟,我不能帶著他們去文縣冒險,所以想請你收留他們幾日。我想憑你的道行,青雲觀裏總不會鬧鬼。”

出塵子鬆了手,一甩袖子背對了他:“鬧鬼又當如何?”

無心繞到了他的麵前:“修道的人,總是慈悲為懷,兩條人命,我想你一定能護得住。”

出塵子抬眼看他:“你到底是什麽人?”

無心雙手合什:“道長,拜托了,你一天給他們三頓飯吃就行。”

出塵子一見到無心,就像落進了雲裏霧裏,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懸起了心。太師叔祖是青雲觀內的秘密,他隻把秘密傳給了他的大弟子,因為將來待他羽化之後,大弟子就會是新一代的道觀住持。秘密本來類似一個玄之又玄的故事,有趣而已,一文不值;可是當無心帶來太師叔祖的消息之後,故事和現實銜接起來,就讓出塵子隔三差五的做起了噩夢。

出塵子在青雲觀後找了兩間小房,讓月牙和顧大人住下。月牙和顧大人見識了道長飄飄欲仙的派頭,都很景仰,老老實實的不敢妄言妄動。及至到了晚上,無心坐在出塵子的羅漢**,細細講述了嶽綺羅的惡行。出塵子捧著一隻古色古香的小手爐,聽得臉上神色不定。而無心說到最後,隔著炕桌向他探過頭去:“你的本事和嶽綺羅相比,能差多少?”

出塵子聽他終於收了“太師叔祖”四個字,不由得鬆了口氣:“我太師祖和她不是一路,我們不能比。”

無心又問:“嶽綺羅能把地下的魂魄召喚上來,你能嗎?”

出塵子搖了搖頭:“我隻能把地上的魂魄鎮壓下去。”

無心恍然大悟的點頭:“哦……也不錯,比我強。”

無心一夜沒睡,因為回房之後對著月牙實話實說,承認自己是要去趟文縣。

月牙當即表示不同意,又勸不服他,便躍躍欲試的想要撒潑。坐在**扯散發髻,她想哭,沒哭出來,於是下床去找了顧大人。顧大人披著棉襖進了房門,摩拳擦掌的放出豪言,說要打斷無心的腿。無心抬腳踩上床沿,自己“啪”的一拍大腿:“來,打吧!”

月牙和顧大人剛柔並濟的合了作,硬是沒治住一個無心。午夜時分無心出發下山,月牙和顧大人跟在後方送出老遠。月牙氣得哭唧唧:“啥玩意兒啊,油鹽不進的,驢脾氣啊!”

顧大人跟著幫腔:“就是頭驢!”

月牙又道:“我們跟你去吧,人多總比人少強啊!”

顧大人舔了舔嘴唇,沒搭腔,因為真是不敢去文縣,怕嶽綺羅,也怕丁大頭。

無心停下腳步,轉身對著月牙嘿嘿一笑,又抬起右手微微一搖,做了個告別的手勢。不等月牙再開口,他轉向前方加快腳步,連跑帶跳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無心成了無牽無掛的一個人,行動起來反倒更利落。腳步不停的走到天亮,他進了長安縣外的一家小飯館裏吃早飯,就聽鄰桌食客講述縣內大事——一家旅店夜裏來了個女客,入住之後不吃不喝沒動靜,結果兩天之後夥計忍不住去敲了門,沒人答應;踹開門一瞧,女客早爛在**了!

“死個女人不算太稀奇。”食客繪聲繪色的講述:“稀奇的是驗過屍後,發現女客至少已經死了十天半個月——怪了吧?女客可是兩天前自己過來的。”

館子裏麵一片驚聲。無心會了賬,起身悄悄走了。

如此又走了大半天,無心經過了豬嘴鎮,直奔文縣城門。近來文縣太平,城門從早到晚大敞四開。無心輕而易舉的進了縣城,混在人群裏走向顧宅。

暮色之中,顧宅所在的一條胡同寂靜無聲,枯藤老樹昏鴉俱全。無心慢慢的進了胡同,就感覺兩邊房屋全都沒有人氣。先前顧宅鬧了幾個月的鬼,也隻是嚇得左鄰右舍搬走;如今顧宅不鬧鬼也不鬧人了,怎麽反倒變得越發荒涼?

無心在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前停了腳步。大門外麵掛著黃銅大鎖,鎖上綴著點點斑斑的泥水痕跡,似乎已然經過了不少風雨。鎖門是正常的,無心本來也沒想過走大門。出了胡同繞到後方,無心決定爬牆進去。記得顧大人曾說宅子後麵帶有花園,無心現在對於顧宅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花園的圍牆不算高,無心趕在太陽落山之時翻了進去,落腳之處一片柔軟,是荒草和落葉積了厚厚的一層。花木久不修剪,全都長得張牙舞爪,陰暗處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小活物受了驚動。一陣夜風而過,卷起漫天落葉。

無心經過幾叢刺玫瑰,發現園子裏不大幹淨。人不來,鬼就來了。

石子小徑都被落葉覆蓋了住,無心一路辨認著往前走。順順利利的到了園子門口,他抬頭望去,卻是停住了腳步。

院子門口擺著一具小小的棺材,木質漆黑,似乎裏麵隻能容下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