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法師· 佛的笑

出塵子坐在狗洞大小的黑洞旁,把馬燈放到一旁地上照明,自己哢嚓哢嚓嚼了幾十塊油漬麻花的餅幹,然後擰開水壺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呼嚕呼嚕的漱了一氣,扭頭“噗”的一聲噴出老遠。無心沒想到出塵子嘴如水槍,如此有勁,幾乎看呆;而出塵子是個講究人,漱過口後又從懷裏摸出一根細細的牙簽,以手掩口開始剔牙。

等他重新收拾出一口大白牙之後,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他解開緞帶重新係了長發,然後背好油布口袋,拎起馬燈就預備鑽洞。無心等得很不耐煩,如今見他終於有所行動了,連忙跪爬在了他的身後,又小聲問道:“道長,鑽過這一條洞,還要怎麽走?”

出塵子的身量類似顧大人,肩寬背闊的,所以此刻極力縮了肩膀,想讓自己的身段秀氣一點:“如果貧道沒記錯,這條洞的盡頭還是個坑。”

無心聽在耳中,一時不知如何表態,隻有三個字可以形容心情,但是又偏於不遜。舌頭在嘴裏動了動,他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他媽的!”

出塵子沒有和他一般見識,在入洞之前又說了一句:“彼坑不同於此坑。”

無心立刻來了精神:“哪裏不同?”

出塵子把腦袋伸進了洞口:“彼坑更大。”

洞通坑,坑藏洞,而且不見天日,怎麽想都是危險地方。可無心隨著出塵子入了洞,發現周遭除了潮濕之外,不但沒有蟲豸,甚至連條冬眠的蛇都不見。出塵子爬著爬著,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符貼上了洞壁。無心聽他隱隱的又喘起來了,忽然懷疑是空氣有了變化,連忙向前問道:“道長,你感覺怎麽樣?”

出塵子頭也不回的答道:“唉,累啊!”

無心又想起了一個問題:“道長,你今年貴庚啊?”

出塵子沒理他。

無心看不出出塵子的歲數,如果出塵子有些年紀了,無心就打算幫他背包挎槍,減輕他的負擔;但是他既然裝聾作啞,無心懶得追問,正好省了力氣。

這個洞子正如出塵子所描述的那樣,口小肚大。出塵子爬行不久,便可放寬肩膀加大動作;再過了一段路途,他索性彎著腰站起來,拎著馬燈向前一溜小跑。跑著跑著他停了腳步,卻是腳下多了幾級向上的石階。

踏上石階走出去,他昂首挺胸算是出了洞。無心跟在後方,一路走一路撫摸洞壁。洞壁本來都是濕土,可走著走著開始出現了層層岩石。無心心想千佛洞總不會是個土洞,石頭一旦出現,可見千佛洞也應該是近了。

及至踩著石階也出去了,他舉目一望,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他和出塵子是站在了險伶伶的一塊大石頭上,石頭上方是黑漆漆的嶙峋穹頂,石頭下方則是兩人多深的大石坑。石坑底部坎坷不平,而正對麵的石坑下方,正有一個深深的洞口。

出塵子伸手向洞一指:“那裏就是千佛洞了!”

無心先不管千佛洞,隻是上下左右的亂看。腳下的大石頭凸出石壁,四麵不靠,如何下到坑底就成了問題。直接跳下去,坑底不是軟土,崴了腳扭了腿不是玩的;攀援下去,石壁上又光禿禿的不生草木,無處可以借力。

出塵子故技重施,還是拎著鏈子先把馬燈放下去,鏈子不夠長,馬燈正好懸在了半空。隻要有一點光明,出塵子就能摸索著扳住凸起石塊,一點一點的爬下去。不過畢竟還是見老了,他記得自己當年爬得挺容易,如今卻是笨手笨腳的很困難。

待到他落了地,無心把馬燈收上去。用牙齒咬住馬燈提手,他倒是比出塵子靈活許多。三下五除二的下到坑底,他把馬燈交還給出塵子,然後徑自就要往所謂的千佛洞口走去。出塵子連忙喚住了他:“慢著,不要莽撞!”

將一張紙符拍在石壁上,出塵子又要給無心也貼一張。無心擺了擺手:“道長,我不用。千佛洞你沒進過,我也沒進過,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情形。紙符省著用吧!”

出塵子點了點頭:“沒有關係,我昨天把曆年所畫的紙符全都翻出來帶上了,應該夠用。”說完他俯□,把手中的紙符放在了地上。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向千佛洞。出塵子在洞口正前方拽住了無心,又把馬燈遞給他道:“瞧瞧,是不是有佛?”

無心伸長手臂送出馬燈,借著玻璃罩子裏的如豆之光,他向內望去,果然看到洞內左右分別立著一尊塑像。塑像興許是不見天日、不受風雨的緣故,居然還保留著一層鮮豔的色彩。

無心提著馬燈走上前去,近距離的仔細觀察塑像。出塵子見他無所畏懼,就也跟了過來。塑像是位菩薩的形象,慈眉善目低垂眼簾,臉色粉白豐潤,質地既細膩光滑,顏色也是又正又勻。出塵子第一次看清了菩薩的真容,心中就生出了許多感想,隨口對無心說道:“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前人,竟然擁有如此精妙的技藝。如今的石匠,本領可是不行了!”

無心正在凝神留意洞內情形,所以隻漫不經心的答了一聲。菩薩像再老也老不過他,所以他沒辦法像出塵子一樣歡喜讚歎。

出塵子欣賞夠了兩尊菩薩,然後一甩袖子,手裏多了一柄小小的令旗。無心冷眼旁觀,見他彎腰把旗杆往地麵的石縫裏插,就開口問道:“茅山道術?”

出塵子一搖頭:“非也,本門博采眾家之長,豈會拘泥於一派?”

無心把馬燈放到了令旗前方:“道長,不必做法了,洞子深處我不敢說,可是百米之內一定安全,絕無邪祟。”

出塵子知道無心是有點本事,可是本事能有多大,他估量不出。拔出旗子拎起馬燈,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心一橫,邁步踏入了洞內。

洞外一片亂石,洞內卻是越走越平整。出塵子左顧右盼,忽然問道:“無心,你來瞧瞧,他們都是誰?”

無心望著石壁上的彩色圖畫,一邊回憶一邊猜測:“好像是十八羅漢……”他用手指輕輕撫過連成一片的壁畫:“沒錯,真是十八羅漢。”

出塵子笑了一下:“看來貧道很有先見之明,給它起名叫做千佛洞就對了!”

無心隨著他慢慢向內走:“道長,令先師作為青雲觀的住持,在俗世裏,也算是名利雙全了,為何非要尋死?而且就算是活膩歪了,也沒有死在千佛洞內的道理啊!”

出塵子放緩了腳步:“因為……因為先師想要效仿太師叔祖。”

無心不動聲色:“結果如何?”

出塵子低聲答道:“結果……結果先師走火入魔,不顧我的勸阻,一意孤行。”

無心不置可否的一笑:“要是把十八羅漢鏟了,換成玉皇大帝元始天尊;或者是讓令先師提前剃了頭發去做和尚,就對勁了。”

兩人邊走邊說,沿著洞內甬路走出老遠。末了甬路一轉,出塵子領先一步拐了彎,隨即卻是驚呼一聲。無心瞬間趕上,就見甬路越發寬敞平坦了,兩側路邊每隔幾米就立著一尊一人來高的佛像。佛像緊靠洞壁,各有形象千姿百態;要說精致,不輸於洞口兩尊菩薩,而且也是顏色分明,乍一看仿佛是兩隊活人在夾道歡迎他們。

出塵子看在眼裏,動在心中,暗想若是能把這佛像運出一樣兩樣,用來送禮倒是真不錯。黑暗中依稀看到佛像仿佛全是寶相莊嚴,並非猙獰的夜叉明王一類,他更滿意了,因為佛菩薩更符合他的審美。

出塵子在看,無心也在看。起初的幾尊佛像的確是華美飄逸,同洞口菩薩是一個風格。然而走出了幾十步之後,無心忽然低低的起了疑聲:“道長,看你身邊的佛像!”

出塵子正提著馬燈往前走,聽聞此言,立刻原地轉身。舉起馬燈一照佛像麵容,他也愣了一下。

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佛像的容貌竟是有了變化。和方才幾尊不同,出塵子就見眼前佛像雖然也是色彩鮮潤,然而低垂的細長雙眸卻是向前睜開了,眼珠雪白,並未畫出黑眼仁。

向前幾步再照一尊佛像,佛像的眼睛越發睜大了,兩邊嘴角向上翹起,表情堪稱歡暢。洞內前後都是無盡的幽黑,一點光芒托出上方詭異的佛臉,出塵子強定心神,轉向無心答道:“我看見了。”

無心沒有說話,抬手解下了背後的短劍。帶著出塵子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他停下腳步,再次看向身邊佛像。

佛像的麵孔已經改成了青白顏色,神情冷酷,唯有一張嘴大笑咧開,顯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突兀。原地轉了個圈,他發現左右的佛像全都在笑。

前方的路還未走完,不知到了最後,佛像會演變成什麽恐怖樣子。出塵子輕聲開了口:“我看,洞子已經對我們做出警告了。”

他扭頭望向了無心:“佛像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外麵是平安的,所以佛像美麗;越往內走,越凶險。”

無心正視了他:“還走不走?不走的話我們馬上出去,也來得及。”

出塵子歎了口氣:“出去的話,秘笈怎麽辦?”

無心搖了搖頭:“我當然是沒辦法。”

出塵子轉向前方:“那還是繼續走吧!”說完他一步邁出去,卻是猛然絆了個踉蹌。無心連忙扶住了他,兩人低頭一瞧,就見地上趴著一具小屍體,後腦勺上還拖著一根細細的小辮子,可見應該是個男孩。

無心拔出短劍,因見小男孩的兩隻小手還算飽滿,仿佛並未十分腐爛,便把短劍貼地插到小男孩身下,想要把他翻過來。然而小心翼翼的試探了幾次之後,卻是不成功。最後他抽出短劍,直接伸手抓住小男孩的衣裳,強行把人拎了起來。

出塵子提著馬燈一照,隨即閉著眼睛扭開了頭。不知道小男孩在地上趴了多少年了,臉上的皮肉竟然粘上了地麵。無心一拎之下,小男孩的臉皮被生生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