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之毒
嶽綺羅騎著一具行屍跑了五六裏地,然後換乘毛驢往文縣趕。路上她的腿越來越疼,疼到毛驢一顛,她的心也隨之一顛。
天亮天又黑,她終於進了文縣,見到了坐臥不寧的張顯宗——張顯宗一直在等她回來。
她本來是不把張顯宗放在眼裏的,任憑張顯宗把自己從驢背上抱下來,她依舊隻當對方是個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可是等到張顯宗把她送到房內、心急火燎的蹲下來去掀她的褲管時,她心中一動,忽然想道:“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待我?”
張顯宗沒有留意到她的若有所思,接著方才的話急問道:“到底是被什麽東西咬了?這麽大的牙印,怎麽可能是壁虎?”
嶽綺羅懶得看他,感覺他一點也不好看,沒什麽可看的,然而說出話來,語氣中卻是帶了一點委屈:“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隻是有點像壁虎,但是比壁虎大得多。”
張顯宗把她裏外的褲子一層一層卷起,卷到最後剩下一層緊貼小腿的長筒羊毛襪。張顯宗握著她的腳踝仔細審視了她的襪筒,卻是並未發現齒痕。
“好像是沒咬透。”張顯宗鬆了一口氣:“我給你脫了襪子再看看。”
羊毛襪子脫下來,露出了紅腫滾燙的腳踝。嶽綺羅把赤腳蹬在了張顯宗的懷裏,腳心貼上軍裝一粒冰冷的銅扣。一隻粗糙的巴掌握住了她纖細的小腿,她不動聲色的抬眼去看他——看他,看不起他。
迎著她的目光抬起頭,張顯宗笑了:“不怕,隻是扭傷了關節,貼兩劑膏藥就能好。”
嶽綺羅一翹嘴角,也笑了。笑容一閃而逝,她其實沒什麽可笑的。
右眼一跳一跳的隱隱脹痛,無須照鏡子,她知道自己眼中的一點血色正在擴散蔓延。直直的望著張顯宗,她輕聲說道:“我餓了。”
嶽綺羅伸長雙腿坐在**,右腳腳踝已經貼了膏藥。遠處忽然起了一聲槍響,不知是誰成了張顯宗的槍下鬼。張顯宗很能為她找人。死囚牢裏的,街上流浪的,路邊被人買被人賣的……他手裏總是不缺活人。
房門一開,張顯宗端著個小碗走了進來。屋子裏立刻起了複雜的腥氣,嶽綺羅從他手中接過小碗。翹起小蘭花指捏住小勺子,她低著頭,忽然說道:“我會保護你。”
張顯宗一愣,隨即又笑了:“好,謝謝你。”
他始終看嶽綺羅都是個小小的妖女。而嶽綺羅有時候自居為少女,看他是位體貼的大哥;有時候翻屍倒骨的把前世今生疊加起來,又老氣橫秋的看他還小。小,而且沒有英豪的資質,怎麽看怎麽都是個太普通的男人,能夠在文縣當個小軍閥,已經是到頭了。
嶽綺羅在怪物口中死裏逃生,虛驚一場。張顯宗聽了她的講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按兵不動。與此同時,顧大人在青雲山下花天酒地,十分快樂,每天晚上都有一場吹拉彈唱,房內男男女女載歌載舞。及至歌舞畢了,便開始捉對尋歡。又因房子處在青雲觀內,從來沒有聽說廟觀裏鬧鬼怪的,所以他分外安心,無所畏懼。
工人器械都還沒影,勘探隊伍自成一派,除了滿山挖坑不幹別的,軍隊也沒有敵人可打,顧大人隻能是玩。這晚他痛飲了一場烈酒,喝到最後扔了杯子就睡。勤務兵們生拉活拽的把他扯到了臥室**去,而他禦用的一個小****,名叫梅香的,趁此機會就向旅部的一名參謀飛起了眼風。參謀是個小白臉子,是梅香理想中的美男子;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看著看著就一起離了席,勾勾搭搭的不知所蹤。
顧大人醉透了,呼嚕打得震天響,乍一聽宛如火車過山洞,轟隆隆的一聲接一聲,隔著一道門一座院都聽得到。勤務兵一聽他這個動靜,就知道他已經睡得雷打不動;兩名衛兵在門口凍得拱肩縮背,見勤務兵溜了,於是雙方一合計,也悄悄鑽進旁邊一間小門房裏烤火去了。
長夜漫漫,兩名衛兵在小爐子上烤紅薯,烤得聚精會神。而顧大人的呼嚕響到極致,一口氣忽然哽在了喉間。幾秒鍾的清靜過後,他像匹馬似的打了響鼻,把自己給震醒了。
屋內的爐子燒得很旺,顧大人隻感覺自己滿腔烈火,燥熱的恨不能一個猛子紮進水缸裏去。伸手向旁一摸,他沒摸到女人,就睡眼惺忪的自己爬了起來,想要去找水喝。不料一腳伸到床下,他眨了眨眼睛,發現地上撲了個人影子。
他以為自己是睡迷糊了,特地抬手揉掉眼角一粒眼屎。睜眼再瞧,地上的人影子清楚了,看身形正是梅香!
梅香仿佛是進門時在門檻子上絆到了,一個大馬趴就再沒起來。顧大人挺詫異,出聲喚道:“梅香?暈啦?”
然後他不情不願的下床趿拉了棉拖鞋,先走到桌旁端起大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冷茶。放下茶杯轉向梅香,他對****是談不到憐香惜玉的,伸腳就要去踢:“哎,至於嗎?醒醒!”
然而他的棉拖鞋驟然停在了半空,因為在依稀的晨光之中,他看到了梅香空空癟癟的下半身。鬥篷還在,褲子也在,甚至鞋襪都在,一股腦兒的浸在一攤不辨顏色的**中,隻有其中的**不在!
短暫的愣怔過後,顧大人抬手猛然拍向電燈開關,隨即轉身走到床前,從枕頭下麵抽出了一把手槍。嘩啦一聲將子彈上了膛,他單手套了棉手套,彎腰蹲在梅香麵前,一把抓起她後腦勺上的大發髻。梅香順著他的力道抬了頭,一雙眼珠將要瞪出眼眶,嘴巴張到極致,不知是要痛哭還是要驚呼。顧大人小心翼翼的試了試她的鼻息,發現梅香已經是麵目猙獰的徹底死去了。
顧大人看出梅香不是好死,手一鬆放了對方的腦袋,他急急的起身,從屋角的箱子裏翻出一件舊棉襖穿了上。棉襖還是月牙的針線,裏麵藏著兩張紙符。當初無心從出塵子那裏要來許多紙符,結果經過幾次三番的使用過後,如今就隻剩了兩張。他不能像月牙似的,把護身符裝進小荷包裏掛在脖子上,於是索性讓她將紙符縫進了棉襖的暗兜裏麵。係好紐扣之後,他把軍褲和及膝的大馬靴也穿上了。一腳把梅香踢翻過來,他不再看她的猙獰死相,隻去研究她的□。□沒了長鬥篷的遮掩,薄薄的綢褲下麵已經顯出了腿骨的形狀。顧大人隨手拿過一隻雞毛撣子,彎腰用撣子長柄掀開了**的褲管向內瞧,結果就見骨頭水汪汪白生生的,並非是被野獸啃了,也不是被人用刀刮了,一身的血肉竟像是自己化了。
地上的屍水越來越多,顧大人隻是一沉吟的工夫,梅香就連胯骨也塌了下去。顧大人見狀不妙,一大步越過屍首跳到門外,同時抽了抽鼻子,發現屍水半透明的幾乎不帶血色,微微的有點腥,倒也談不上很臭。憑著他的見識,自然知道梅香既不會是生了怪病,也不該是中了劇毒,到底怎麽回事,恐怕又是謎團。
門房裏的衛兵見旅座房內亮了電燈,連忙含著滾熱的烤紅薯跑了出來,抱著步槍重回崗位。不想還未等他們站穩,一名副官策馬而來,下馬之後也不講明來意,直接就扯著嗓子大嚷道:“旅座,旅座,您醒了嗎?營裏……出了點事,想請旅座過去瞧瞧啊!”
不過半分鍾的工夫,副官就見顧大人戎裝整齊,大步流星的走出來了。
顧大人和副官騎馬前進,片刻之後就到了軍營。副官且行且道:“不知道是在哪裏咬的,王參謀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覺出疼的時候,已經被那東西一口咬住了。王參謀嚇壞了,趕緊往回跑,可是跑著跑著就壞了事。現在……旅座自己看吧,王參謀的腿都不行了。”
顧大人心裏略略有了點數。下了駿馬一扔韁繩,他一邊往帳篷走,一邊問道:“軍醫怎麽說?”
副官緊趕慢趕,累得直喘:“軍醫說不是毒蛇,因為那東西嘴太大,咱們這地方就長不出那麽大的蛇。但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軍醫給王參謀上了點蛇藥,可是什麽用處都沒有。”
話音落下,副官眼尖,一伸手為顧大人撩起了麵前的帳篷簾子。帳篷裏麵也吊了電燈,顧大人彎腰進去一看,登時一皺眉頭。
王參謀的小白臉子徹底白成了紙,長條條的仰臥在一條躺椅上,不用細看,也知道他是出氣多進氣少。褲子已經被扒掉了,兩條細長的白腿就搭在椅子上。一條腿還是正常好腿,另一條腿卻是從小腿中間開始潰爛。白生生的腿骨露出來,骨上幹淨的連一絲血筋都無。上下兩端的皮肉不見鮮血,反而是滴滴答答的流下黃水,椅子下麵已經濕了一片。
帳篷裏麵圍著幾名與王參謀交好的軍官,以及一名最有資格的老軍醫。見顧大人來了,眾人連忙起立,而顧大人背著雙手,直接問軍醫道:“他怎麽不喊疼?”
軍醫的神情很像是在夢遊,並且直打結巴:“報、報告旅座,王參謀好像是沒、沒有很疼。”
顧大人又問:“小王是在哪裏被咬的?”
王參謀氣若遊絲,顯然不能說話,於是旁邊一名軍官答道:“報告旅座,小王剛才說是在山裏被咬的,還說咬他的東西挺大,像四腳蛇。”
顧大人沉默下來,心裏明白了——小王和梅香跑到山裏私通,不慎遇了怪物咬人。小王必是拋了梅香先逃了,而梅香受了重傷,又想活命,隻能跑回自己房裏求救。
梅香和小白臉**,顧大人並不吃醋,因為梅香又不是他的姨太太,兩人無非是露水姻緣,說不定哪天就一拍兩散了;梅香和小白臉因為**而死,顧大人也不憐憫。問題是他倆並非好死。至於所謂的四腳蛇,他和無心當初的描述一對照,立刻就知道了它的來曆。但單是知道還不行,若是由著它肆意咬人,自己的軍隊非被它嚇散了不可。
帳篷內的眾人束手無措,眼看著小王爛到了肚破腸穿。最後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又探出小王已經咽了氣,幾名膽大的軍官便用一塊厚帆布把他裹起來,深深的挖坑埋掉了。
顧大人下了封口令,不許在場之人妄言。天明之後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推門進去一瞧,發現梅香已然成了一具雪白的骷髏。
顧大人膽子大,光天化日之下更是膽大包天。用火鉗子把骨頭一根一根夾到一床棉被裏,他包了個白骨包袱,想要去找出塵子設法。不料未等他出發,勘探隊的隊長來了。
隊長是個斯文強壯的大個子,戴著眼鏡,人很和氣,想請顧大人派出一輛軍用卡車,運送一尊佛像到天津去。
顧大人沒聽明白:“什麽佛像?你們還兼收古董哇?”
隊長立刻笑道:“非也非也,是一名隊員偶然間挖到的,哎呀,非常美麗,可惜鄙人不通曆史,不能鑒別出它的年代。我們想把它盡快送去天津,請幾位老先生來看一看。如果真是罕有的寶貝,那我們也算是幸運之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