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文稿,封如賢在府中躲了七天有餘。一直到高和登門拜訪,封如賢不得不從昏暗的小屋裏出門見客。

陰雨連綿後難得的晴天,樹在陽光裏搖曳,封如賢褪去外衫,方踏出房門,便覺得陽光亮得刺眼。

他站在陰陽相隔的交界處,宛若一具隨時會被陽光曬碎的骸骨。他真的,真的不喜歡出門,很久了啊。

雖然是高和登門拜訪,但因為懼怕吳青,他甚至不希望高和出現。

極不情願地向高老板問好,兩人麵對麵坐著,沉默不語。高和喝了盞茶,沒有急於打破沉默。

盡管他們合作無間,幾日不見卻也似陌生人。不是因為相處的時間不長,而是相處了很久,也不知道對方的想法。

“茶館要重新開張了,沒有茶博士,不妥。”高和終於開口了。

他沒有說出自己心底最想說的——沒有一個物美價廉的茶博士,不妥。

能夠節省開支,高和自然要節省。

“我……”封如賢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取了、一部分文稿,拜讀了,覺得、頗為有趣。”

將文稿呈給高和,封如賢呷了口茶。

高和瀏覽一遍,點點頭,又道:“文稿是其次,隻是如果無人烹茶,茶館就不叫茶館了。”

“今日天氣多變,我、我、身子還未大好。”封如賢假裝咳嗽了幾聲。

高和欲言又止,想了想,道:“既然這樣,你好生歇息,我過幾日再來看你。”

回到茶館,高和見眾人無所事事,茶館冷冷清清,一如既往,不免歎了一口氣。他剛坐下,吳青靠在樓梯扶手旁笑吟吟地問:“老板今天不是去請茶博士了?怎麽人沒和你回來?”

高和表情微妙:“他風寒還未痊愈,所以沒有來。”

封如賢與其說患了風寒,莫若說心病。高和知道封如賢有心病,但是他選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前幾天是他多事了,在柳橙的慫恿下,嚐試讓封如賢打開心扉。他現在想想,還是莫管為妙。

高和將文稿交給吳青,讓她仔細閱讀。自己打了一個嗬欠,轉身回屋歇息了。

吳青忍不住對正在櫃台數錢的小二錢來福道:“茶館生意那麽冷清,大家想請假就請假,難道高老板一點也不擔心嗎?”

“老板向來如此,好像這世上就沒什麽事情是值得他掛念的。”錢來福吹了一下黃銅錢,笑道。

“我剛才看見老板背後的衣服已經破洞了,生意那麽差,他的日子也不好過吧?”吳青好奇地問。

錢來福瞥了一眼自己藏錢的地方,狡黠地道:“不知道,但是該給咱的工錢一文都不會少。說是有人給他定的規矩,如果回來發現他沒有這麽做,老板可就慘了。”

“誰?”

錢來福四顧,神秘兮兮地道:“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男人,據說比一般的美人還要美上兩分,幾百年了,模樣一點也沒變過。”

吳青一怔。她仿佛觸了黴頭似的撇撇嘴:“一群怪人,淨說些怪話。”

吳青取了文稿也回了屋。

茶館的確妖氣衝天,也難怪坊間傳茶館鬧鬼,所以她怎麽能以正常人的眼光看待這些夥計?

吳青揉了揉額角,繼續讀高和取來的文稿。讀著讀著,她不覺入了神。她現下終於確定,卿無顏寫的是她的故事。

添油加醋戲說一番,盡管如此,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反複翻看。

如果不是靠這些冷冰冰的文字,她幾乎想不起自己的過去。

是了,原來她已經不是一個不懂情愛的小妖精,她已經變了。

人、神、妖三界涇渭分明,但妖總是向往人間的繁華與情愛。青蛇不知情為何物,所以她來到人間。

她羨慕兔精,他完全融入了人間,自在地生活著。青蛇尋了一個僻靜地,幻化了一座別致的院落,院中亭台樓閣,假山活水俱備。

青蛇在院中過了一段悠閑的時光,但時間長了,便覺得一個人的日子索然無味。

青蛇偽裝成季青霖的妹妹,去醫館當學徒。

入了醫館方知醫學奧妙無窮,人世間竟然有那麽多草藥,每一味效用都不一樣。青蛇一開始對草藥不感興趣,但她私下裏偷偷替人問診時什麽都不知道,便被激起了好勝心。

青蛇將兔精季青霖屋中的醫學書搬回宅院中,仔細研讀。但是妖精的本性貪玩好動,一炷香時間都不曾堅持下來,就覺得暈暈乎乎的,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季青霖原以為青蛇學習熱情很高,但一番盤問才知道,她什麽也沒有看。她有些尷尬,為了學習,她效仿古人頭懸梁錐刺股,終於勉勉強強讀了幾本醫書。

青蛇隨季青霖一起拜王明德為師,在醫館中當起了學徒。青蛇總是笨手笨腳的,季青霖生怕她失誤,傷害病患,所以隻讓她在後院做些碾藥材和曬藥材的簡單工作。

有一年暮春,醫館裏來了許多病人,即便是平日裏清閑的青蛇也忙得不可開交。一位姓柳名義博的公子哥在春狩時摔傷了腿,柳家急急召喚了王明德大夫前往柳府診治。

王明德本想讓季青霖隨行,但是王明德的幾位愛徒任務繁重,如果連季青霖都離開了醫館,醫館便要亂作一團了。環顧左右,王明德叫上了在醫館裏負責打下手的青蛇,讓她暫時當自己的幫手。

青蛇隨王明德入了柳府,府中花團錦簇,彩蝶翩躚。有人坐在庭院中與人飲茶,婢女撫琴,琴聲曼妙,他且飲且聽,一副陶醉狀。

青蛇遇到那人時不由得停頓了一下,私底下,她問領路的管家:“那人是誰?”

管家回答:“老爺的座上賓,一位喜歡雲遊四海的術士,自稱邱冠。”

邱冠看起來二十五六歲,長發如瀑,雪白雪白,男生女相,嘴角含笑。他轉臉看向青蛇,青蛇連忙別過頭去。

青蛇低著頭,隨管家默默地走,心中忐忑不已。邱冠一定發現自己了,若是他當場曝光自己的身份,她便不能繼續在人間逍遙快活。

她如此想著,邱冠卻大聲招呼她過去。王明德與管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青蛇也驚慌地道:“公子腿傷重,不能耽擱。”

管家深以為然,命丫鬟去回複邱冠,請稍等一會兒。三人來到了柳公子的門前,屋裏時不時傳來咳嗽聲。青蛇好奇地探頭,卻看不清屋裏的情形。

“進來吧。”侍奉的奴婢請王明德與青蛇進屋。

一位劍眉星目的青年靠坐在**,臉色稍顯蒼白。他偶然咳嗽一兩聲,許是今日天氣多變,感染了風寒。

青蛇曾聽說,人間至美為愛情,看到青年一表人才,青蛇不禁多看了他兩眼。

他就是柳家公子柳義博吧。她想。

柳義博看了一眼王大夫,又看了一眼青蛇。青蛇連忙別過臉,手指無意識地糾纏在一起。心思好似被人看透,青蛇難免窘迫。

柳義博對她報以一個微笑,咧開嘴,露出一口貝齒。病中的他笑起來倒也有幾分迷人,青蛇不免用餘光多看了幾眼。

王明德查看了一下柳義博的斷腿,隻道怕是要正骨了。

骨折之傷非常人可以忍受,青蛇見過許多正骨時號哭之人,柳義博竟是一聲未吭。綁上了繃帶,他還自嘲地笑笑:“我原以為可以獵一頭野豬,但是棋差一招。等我的腿好了,我一定親自獵一頭送給王大夫。”

“大禮便不必了,救死扶傷乃老夫本分。隻要柳公子安心養傷,三五個月定能康複如初。”

丫鬟領二人下去,主人吩咐要多多賞賜。

以後每隔五日,青蛇便會隨師父王明德前往柳府行醫。一來二去,青蛇與柳義博相識了。

柳義博是個性情溫和、堅韌開朗的公子哥。青蛇喜歡在為他換藥的時候,聽他滔滔不絕地訴說人間的見聞。公子們的遊戲,小姐們的遊戲,祭祀活動,婚喪嫁娶……

柳義博樂於分享,畢竟他從小衣食無憂,所經曆的事情也比大多數人有趣。人們聽著都會覺得新奇,何況是青蛇。至於青蛇,每當柳義博將話題轉移到她身上,她便害羞地笑笑,含糊其詞。

“你與我認識的姑娘很不一樣。”柳義博康複時,對青蛇如是道。

青蛇不解:“哪裏不一樣?”

“你很單純,又很神秘。你讓我看不透。”柳義博道。

青蛇眨了眨眼。那麽,她可以通過柳義博,嚐一嚐愛情的滋味嗎?

青蛇沒有下定決心,告辭了。她回到醫館,便向季青霖坦白道,她想出去遊曆,會花五六個月的時間。季青霖不知道她為何會突然辭行,但是沒有多言。

季青霖的眉宇好像染上了曲郯江上終年不散的白霧,他沉默地搗藥賣藥,出診看病。他在青蛇離開那一天為她送行,送至十裏長亭,再三叮嚀道:“注意安全,如果累了,可以回家。”

青蛇化出真身,鑽入了深山老林之中。她隻是想去看看柳義博看過的山河,雖然柳義博去的地方並不多,但她還是花了很長時間,去感受對方體味過的風物人情。

五個月後,深秋忽至,青蛇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她此行收獲頗豐,季青霖發現,她舉手投足之間更像普通人了。中秋佳節,季青霖下廚做了幾個可口的小菜,與青蛇吃菜賞月。

月圓之夜,他們的妖氣最盛,為此他們不敢出門亂走,生怕被城內術士發現。念及日子特殊,青蛇對季青霖道:“數月之前,我去往柳義博柳公子家中問診,看到了一個姓邱的術士。後來,我遊曆之時,姓邱的術士與我撞見,長談一番。他說我為妖也學著人行善,他可以放過我,但如果日後行惡,便不會放過我。”

季青霖笑了:“怕什麽,既如此,我們不作惡就好了。”

“兄長說得對,我們行醫救人,絕不會作惡害人。”

兩妖以茶代酒,滿飲一杯。

後半夜,兩人靠著賞月,季青霖嗅到青蛇鬢發間傳來的香氣,忍不住問道:“小青,在你眼中,我算是什麽?”

青蛇看著他,認真想了想,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季青霖欲言又止。

隻是……朋友而已。

他想了想,又道:“其實我並不向往人間之愛,妖與妖在一起,人與人在一起挺好的。”

“妖與妖之間在一起很容易,但是人與妖不一樣。既然要體驗,不如就體驗最好的,與人,與神,就是不要與妖在一起。”青蛇認真地道。

季青霖被失望的情緒籠罩,道:“你這是爭強好勝才想要和人在一起,不是因為愛。”

“愛?”青蛇不滿地道,“季哥哥,你知道什麽是愛嗎?我不知道的話,你和我不一樣嗎?”

“可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會時時刻刻想見她!會嗬護她、陪伴她、愛護她!”

“你喜歡誰了嗎?”青蛇問。

激動的季青霖立刻像是被霜凍住了,他張牙舞爪的手停在半空,瞪著青蛇。隻是瞪著,默然半晌,他便放鬆下來,答道:“我不知道,可能……隻是我的錯覺。”

“如果喜歡,嚐試一下又如何?”青蛇像一隻慵懶的貓,仰頭認真地看著季青霖,“愛情,多美好啊!”

蛇妖吐出殷紅的信子,兔精紅著眼睛看著她。在兔精的眼裏,蛇妖優美而魅惑,但在蛇妖眼中,兔精隻是一隻無害的兔子而已。

年節,青蛇與季青霖相約逛廟會。他們從街頭走到巷尾,季青霖已經倦了,青蛇便提議讓他在附近的客棧略等一等,她還要再買些特色小吃,還有熟水。

分開後,青蛇轉身便去尋之前相中的小吃。她以前隻是聽說,有一種包子湯汁十足,可以用空心的木管捅破包子皮,將肉湯吸出來。她急急去尋,好容易來到小販攤前,剛道完“老板,買一籠包子”,便有人與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青蛇抬眸,那人也轉臉,四目相對,對方驚詫出聲:“是你,青梧姑娘?”下一句是,“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原來你今日也來參加廟會了。”

青蛇好奇地問:“柳公子是在找我嗎?”

“怎麽?你的師哥沒有告訴你嗎?”柳義博的眼睛亮亮的,“但沒有關係,你終於回來了。”

久別重逢,青蛇有了新的體悟。

她告訴柳義博,自己去了他曾去過的地方。

柳義博驚喜萬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連買好的灌湯包也被擱置在一旁,漸漸發涼。

遠遠地,回來尋人的季青霖發現兩人親昵說話的剪影。

季青霖的腳步停止了,他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他的心如同枯萎的水蓮,一瓣又一瓣地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