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來福在院子裏發呆,一雙纖細雪白的手拍了拍他的脊背,他一個激靈,轉身,便看見範誌成的臉。他駭然跌坐在地,範誌成的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身姿綽約的狐妖。

狐妖那狐媚的眼尾微微上挑,掩唇輕笑,道:“你們果然心有靈犀,互相牽掛彼此。”

錢來福不解,狐妖細說了來龍去脈。

錢來福沉默了。

不,也許他應該稱呼自己為範禮,曾經的天之驕子,在為父親尋求良藥的途中遭遇劫匪,他憑借智巧脫身,慌不擇路地連夜逃亡。他跋山涉水歸家,隻看到父親的三尺墳塋,以及在閣樓上服毒自盡的娘親冰冷的屍身。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瞬間失去至愛之人的,他在跋山涉水的時候就已經失去所有了,他在被綁架的時候就已經失去所有了,他在離開家尋藥那一霎就已經失去所有了。

他隻是不敢在失去之後,相信他曾經擁有。

範誌成舉手投足之間寫滿了意氣風發,但範禮看得出他眼底的一絲絲恐懼和不自信――範誌成得到的消息是範禮逃了。

也許範誌成以為,如果範禮還活著,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

範禮也一度認為,自己會讓範誌成血債血償。

可範禮又想,然後呢?

然後他在失去了父母的同時又失去了兄弟,失去了兄弟的同時還失去了笑容。所以他離開了,將孤獨的範家留給唯一的親人。

範禮蹲下,瑟縮地問狐妖:“你應當覺得我懦弱,什麽都被人搶光了,卻沒有勇氣奪回。”

“你覺得自己有能力蚍蜉撼大樹嗎?”

範禮略顯尷尬,五年前他雖落魄,但那時候人心不穩他或許有機會,現在範誌成苦心經營了五年,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仁善與放生是一門學問,有時候不懲罰惡人,是得饒人處且饒人,有時候不懲罰,卻是放虎歸山。惡人甚至以為,他的成功是理所當然的。”狐妖湊近他,低聲道,“所以,你不報仇真的是慷慨大方嗎?”

“冤冤相報何時了?”

狐妖幽幽地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範禮沒有話接了。

高和從大堂走來,手中拿一個搪瓷碗,搪瓷碗裏裝著淡茶水,他喝了一口,發現狐妖竟然沒有回倉庫,還在這裏蠱惑人心,忍不住咳了咳。

狐妖渾身汗毛倒豎,連忙以頭撞地,高和拎著他的狐狸尾巴,將他一把拎起來。

“又在此地妖言惑眾,怎麽,都說了什麽?”

狐妖求饒道:“沒、沒說什麽,就按照老板您的吩咐耍範誌成,然後我想到處逛逛。”

高和拉長狐妖的耳朵:“當真?”

狐妖蹬著腿,連連哀號:“錢來福!錢來福你快給我說說,我真的什麽也沒幹!”

錢來福嘴皮子本來是很利索的,但是此刻他還沒有從方才的驚詫中回神,支支吾吾了半晌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高和又抖了抖狐妖腿,狐妖連忙告饒:“好老板好老板,我全都說。”

狐妖又把範誌成的故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高和笑了笑,將他扔到一邊。

錢來福瑟縮著脖子,向一邊挪了一步,讓出一個位子。高和自然而然踱步到他身邊,點點頭道:“難怪你說你最討厭錢。範誌成為了錢背叛了你,所以你整整用了五年的時間,每天都在想一個問題,他那麽鍾愛的錢究竟有什麽魔力,對吧?”

“老板,你不會就是傳說中擁有七竅玲瓏心的比幹吧?”錢來福瞪大雙眼道。

高和嗆了一口水,擦了擦臉上的薄汗:“你倒是會聯想。”

“嘿嘿,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老板你身上有一股忠臣的氣息。那種超塵拔俗的氣質,那種看淡一切的高傲。”錢來福揶揄道。

高和抿了抿唇,接著,淺淺地笑了笑。

錢來福這麽說的時候,高和的視線仿佛越過了千軍萬馬,看到了彼岸的曾經。

有人在萬千矚目的刑台前撫琴而歌,一雙雙眼睛凝望著他,他卻無能為力。他們喟歎、垂淚、呼號,甚至有人想衝過護衛隊與他一起赴死。

那時候誌士很多,他們的精神都很高潔,受不得一絲折辱。那時候甘願為了心中的道慷慨赴死的人也很多。

“老板,你笑起來真好看。”錢來福呆呆地道。

高和又是一口水噴出來:“喀喀喀。”

“你的兄弟此刻還在客房呼呼大睡,不要看見誰都想沾親帶故。”高和提醒道。

“我不介意,反正舊的已經死了,為什麽不想想以後?”錢來福無所謂地攤手。

“過去便罷了,但是這件事真的過去了嗎?”高和想了想,喝完茶水,道,“來吧,我們把你的故事了一了。”

“嗯?”錢來福還在發呆,高和抓著錢來福的袖口一躍便飛到了小閣樓之上。他們沿著屋脊走到庫房,高和揮動手中的判官筆,一股白煙在夜色中慢慢凝結成人形,錢來福瞧著她的臉,隻覺得心旌搖動。

“此妖名為魅,乃山中煙霞修煉成精後所化,她能吞雲吐霧,編織幻境。我想讓範誌成看看他究竟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

高和筆鋒一指,魅便柔媚一笑,向客房而去。高和道:“走吧,我們去看看熱鬧。”

錢來福道:“我、我也要去嗎?”

高和用判官筆敲了一下他的額頭:“親兄弟還得明算賬,你還怕老板在的時候被範誌成欺負?你喜歡忍氣吞聲,我卻不喜歡。他在你身上鉤的肉,我會一筆一筆替你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