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玨買了一麵銅鏡,在家中對著日光默默地照。人老了就是不一樣,像幹癟了的桃子,味道不美,樣子也可惡。

白玨一開始覺得可惜,但隻是一會兒她就釋懷了。

比起如棋子一樣任人擺弄,將頭顱懸在別人的一念之間,現在的她不可謂不幸福。

晴生喜歡鏡子中的她,雖然笑著時像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但是內心充滿仇恨。

她被關在天牢裏的時候,想念的不是自己親愛的妹妹,也不是那些麵目可憎的親戚,而是十三王爺。

她以為他喜歡她,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即便不能救她,哪怕回一封信也好。

沒有,什麽都沒有。

除了冰冷的陰暗的囚籠,和陌生的號哭,什麽都沒有。

晴生道:“對方是九五之尊的弟弟,你呢,隻是一個卑微的丫鬟,如果他給你回信,他就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

“他本來就是個傻子,”白玨笑了,那笑有一絲涼意,“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候竟然變得精明起來。”

十三王爺傻得盡人皆知,這也是他能夠在殘酷的奪嫡之爭中存活的重要原因。

白玨初見十三王爺時才九歲,那時白氏還住在榮華街的大宅院裏,做富貴大小姐。白玨作為她的貼身丫鬟,比普通人家的小姐還橫。

白玨被白氏養得有了驕矜之氣,平日裏與其他房裏的丫鬟互相攀比,遇到俊俏有錢的公子哥,便飛個媚眼,留一方錦帕。

她一心想,如果白氏嫁了,自己做一個通房丫頭,哪怕是小妾,這輩子也吃穿不愁了。

可是她遇到了十三王爺。

她不該在小小年紀便遇到令她一生驚豔的他,以至於往後的歲月,她看見任何他之外的人,都覺得不如她意。

她不知道那時候奪嫡之爭已經愈演愈烈,任何一位身處旋渦之中的人都無法獨善其身。十三王爺的母妃雖然得寵,但生子時大出血死了,為了保護愛妃的幼子,先皇將他送到宮外休養。

其實大可不必。

那些鬥得如火如荼的皇子們對每一個兄弟都充滿懷疑,唯有對十三皇子,這個因為早產而弱智的孩子,沒有一絲忌憚之心――他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經喪失資格了。

十三王爺心智欠佳,就算力大無窮,也還是誰都可以耍他,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也樂意被耍。白玨隻是聽說他搬到了榮華街附近,但從未見過。即便是個傻子,也是貴子,無人敢輕慢。

白玨打扮得花枝招展上街采買,被幾個潑皮無賴尾隨。她氣得牙癢癢,抄起一旁的竹竿便反擊,一邊打一邊罵:“哪來的醃臢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得上你姑奶奶我嗎?!”

潑皮見白玨一張利嘴不饒人,更是興致高漲。有人在身後架著她的胳膊,有人在前麵穩住她亂蹬的腿……她哪見過如此陣仗,除了罵竟也無計可施了。

就在她絕望的時候,一人像蠻牛一樣撞了過來,霎時將攔路的混子撞飛了。他的臂力驚人,左手抓一人,右手拎一人,如同扔廢紙團,將兩人扔出去好遠。

不過片刻,幾個潑皮就被打得滿地打滾。白玨驚慌失措地係扣子,係好了又想立刻走人。她無心認識恩公,因為今日一事十分丟人,若是傳出去別人未必相信她保全了自身。

她正要逃,恩公便喊道:“你去哪兒?”

白玨慌亂地跑。恩公緊追,一下子抓住她的手。

少年的手如此寬厚,她無力招架,回眸的刹那,四目相對,她下意識甩他的手。

“我不是壞人,你打我幹什麽?”清脆的少年音傳來,說話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炯炯有神。白玨躲到角落裏,她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他不是登徒子。可他是個傻子,不能理解女兒家的心思。

“壞人都被打跑了,你不必擔心。”少年又道。

白玨想了想,道:“你救了我,我自然是謝你的。隻是今日之事有損我的名節,還希望你不要說出去。”

“名節?”少年撓撓頭。

“怎麽,你不同意嗎?”白玨以為自己又遇到一個壞人。

“名節是什麽?能吃嗎?”

“你不會是個傻子吧?”白玨口無遮攔。

少年笑了:“他們都這麽說我。我是從京都來的,哥哥們稱呼我小十三,你可以稱呼我十三哥。”

白玨不能馬上將眼前的少年與傳言中的傻皇子聯係起來,她對傻子並無厭惡之心,隻是不認為自己的生活會與一個傻子聯係在一起。

白玨思前想後,取下頭上的簪子,送給十三王爺:“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根簪子,留給你當信物吧!如果以後想找我的話,就去打聽一下榮華街的白家,我叫白玨。”

“你方才還擔心我說漏嘴,這會子不擔心了?”十三王爺撇撇嘴。

她和傻子較勁才是對自己無禮,她是個心大的姑娘,吐了吐舌頭,轉身走了。

其實有一層原因她沒說,她長那麽大,見過許多公子哥,但是還未見過十三王爺這麽好看的少年。

她對漂亮的公子哥根本討厭不起來。

驚鴻一瞥,並不能掀起波瀾。時日久了,白玨便將十三王爺忘在腦後了。大約過了兩年,白氏臉上生了瘡,白父請了許多大夫診治皆不奏效。白氏自小以美貌聞名,白父本打算讓她去選秀,如今選秀日子臨近了,臉卻毀了,換了誰都著急。

聽聞無憂城附近有一片杏子林,林中的許大夫能妙手回春,於是白父連忙安排白氏驅車前往杏林。白氏在杏林休養的這段時間,白玨再次見到了傻瓜少年。

他患了容易眩暈的毛病,大夫說他先天體弱,後天失調,幸好來得及時,能夠慢慢調養回來。

他已經把白玨送的簪子束之高閣了,可對白玨還是有些印象。舊人相見總是親切些,白玨還未開口,他便露出一口貝齒:“是你呀,玨妹妹。”

一聲“玨妹妹”叫得人骨頭酥軟,白玨心弦顫動。隻是愣了一會兒,她回以一個微笑:“你怎麽在這兒?”

“我稱呼你妹妹,你怎麽不敢叫我十三哥?”十三王爺笑著問。

隻是短短兩年,眼前的少年身量長了,眉目長開了,就像一塊被雕琢過的玉,令人心向往之。但美中不足的是,那股傻氣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