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是一張男人的臉。
長得還算不錯,長臉、五官分部勻稱、鼻梁高挺、鼻尖稍尖銳顯得有些刻薄,但總體而言還是中上顏值。雖然長相還算不錯,但皮膚有些黑,帶著不修邊幅的粗糙,眉釘不彰個性反而凸顯三分粗野。
這男人浪費了好皮囊,周身都是桀驁不馴、難以接近地氣氛。
再就是他地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給人感覺就好像……
將死之人。
但一開口,對他的印象似乎就可以稍作調整了:“鍾城人,我們又見麵了,早安。”
非常謙遜有禮地問候,雖然鏡頭有些晃動,至少有讓人看下去地欲望。
“咳咳,我是……”男人咳嗽了一下想要自我介紹,但似乎在自我認同和自我定位方麵有些障礙,他拖著音調垂下頭去思索了一會兒,而後才無奈地笑了一下,“說實話,我誰都不是。我活了十九年,一直都在尋找‘我是誰’這個問題地答案,但直到今天,直到現在我都還沒有得到這個答案。”
而後,他從悵然若失的神色中恢複過來,目光如炬地看向鏡頭:“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麵了——作為一個組織的代表,作為這組織的一員。我是鍾城貧困者聯盟西一區幹事,王行。”
說到這兒,王行的神色忽然一變,舉著手機將頭移出鏡頭,發出一陣劇烈到令人聽了都要皺眉的咳嗽。
好像有什麽東西要破體而出似的,音調直頂到上顎的咳嗽持續了十多秒後才停下來。王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不好意思地回到了鏡頭前。仔細看去,他那沒怎麽擦幹淨的下唇上還沾著殷紅的血跡。
“抱歉了,我的狀況不太好,見諒,”對仍然留在屏幕前的人致歉後,王行繼續說道,“大家應該已經能夠理解我為什麽說已經見過麵了。在之前貧困者聯盟對盛博娛樂的戰役裏,我們的北環區代表蘇卿蓮曾經借助鍾城娛樂頻道和網絡發表了一次演說。想必大家也都還記得。卿蓮姐是上過大學、受過教育的人,她說的話自然是……叫……字字珠璣?好像是吧,人也長得漂亮,想必大家對她的演說都是有印象的。至於這次我的演說,也許並不見得比她好,請大家不要因此而關閉這個視頻,因為接下來……咳咳咳!我會用事實來證明蘇卿蓮女士先前的警告……絕非……危言聳聽。”
看到這兒,人們來了興趣,地鐵上有人開始拉著坐在自己旁邊的同伴一同觀看,沒有找到座位的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瞅著身邊矮個子的手機。窩在家寫假期作業的孩子拿著手機走到客廳,發現難得休假的父親正如往常一樣將音量放到最大看著視頻,正在做飯的母親也循聲走出廚房。
仿佛中槍般艱難地扶著牆爬起來,王行的鏡頭晃動得一片模糊,但正是在這樣模糊的鏡頭下,聲音傳達的信息變得更加敏銳。
人們聽見了爆炸聲、槍聲、子彈回彈聲,以及輪胎燒胎發出的尖銳鳴叫。
而後,鏡頭搖晃著回到了王行的臉:“各位,請……看看那邊。”
前置攝像頭調換成了後置鏡頭,屏幕前展現出一副居高臨下的畫麵。說是居高,也並不怎樣的高,隻是大概有二三層的樣子,所以畫麵中的事物反而展現得比較全麵清楚,隻是偶爾會因為王行的劇烈咳嗽而抖得厲害,影響觀感。
畫麵裏是一片嗚嗚泱泱的車隊和人群,不管車還是人都是統一的黑色。那壓抑的黑綿延不絕地占據著街道,靠後的位置有著大片不知是何原因堆積的燃燒車輛和癱倒在地的黑衣成員,而靠前的位置,一個拄著手杖、戴著防毒麵具的男人正在荷槍實彈的黑衣人的簇擁下站在一堆廢墟前。
這樣密密麻麻的車隊、這樣整齊劃一的隊伍、這樣配備精良的武器,加上那根標誌性的手杖,是個人都能看出來那人是誰。那是如同禁忌的名諱,是可知而不可言的存在,是每個鍾城人對其都有著幾分恐懼的無冕君王。
他是歐陽思。
“各位,我現在正身在西一區的一棟廢棄建築裏,今天……本來是我們的聯盟長先生與我約定會合的日子,然而……我們卻遇見了另外一件……更加棘手的事。”
說到這兒,王行停頓了一下,**鼻子將鼻血吸到嘴裏並吐到地上:“但是我們遇見了更棘手的事情——歐陽思要殺死他曾經的好友、他妹妹歐陽知的戀人,李遊書。”
是值得被當做瓜吃的轟動戀情,更多的目光匯集過來,曾經以冷豔性感的歐陽知為榜樣的女性們在好姐妹的分享下紛紛點開視頻,想要知道她們憧憬仰慕的女神歐陽知的戀情到底是怎樣的甜蜜、在她死後其戀人會怎樣對待這場戛然而止的感情、身為兄長的歐陽思又為何想要置這位可能成為自己妹夫的男人於死地。
“他派人在李遊書徒弟的家中伏擊,而恰好被我……目睹了全程……並遭到了侍衛柳仕良的攻擊。至於他為何要殺死李遊書,想必大家也心知肚明——黨同伐異、排除異己,一向是歐陽思最慣用的手段,即使是自己的妹妹都被他殘忍殺害,更不要說是妹妹的戀人!”王行其實並不知道歐陽思到底是不是殺死歐陽知的凶手,這點上如今隻有歐陽思自己知道,而菲利克斯和李遊書對此僅有過推斷。此時王行之所以說的如此信誓旦旦,自然也有其目的性摻雜在裏麵。
踉蹌了一下,王行掙紮著扶住窗台,將鏡頭拉近了一些:“趕來會合的隊伍正巧遇見了伏擊李遊書的歐陽思手下,所以也遭到了他們的追殺。這次任務,我們又失敗了,十幾人……如今……隻剩下了那位先生——”
拉近的鏡頭有些模糊,但廢墟上已然顯露了朱傲的身影:“那位,就是我們貧困者聯盟的聯盟長,朱傲先生。”
此時有人已經在鏡頭前認出了朱傲,他是這座城裏土生土長的人,雖然有過在外學藝的經曆,但終究大把的光陰還是獻給了鍾城。童年的玩伴、兒時的同窗、已為人母的初戀——越來越多的人認出了他。
鏡頭裏,渾身是血的朱傲似乎正在跟歐陽思爭執,而戴著防毒麵具的歐陽思則漫不經心、搖頭晃腦地應答著,不時用手杖戳一戳朱傲的腿和胳膊,好像中世紀黑死病大流行時的疫醫試探病人的屍體。
“各位,各位請看……!”鏡頭又搖晃了一下,一個流浪漢從小巷裏跑了出來。然而沒跑出幾步便在一陣駭人的槍聲中撲倒在地,身下很快地彌漫出了殷紅的血泊。
仿佛是第一隻破殼的海龜回歸了浪潮,緊隨其後,越來越多的居民從屋子裏奔逃出來,如同喪屍般無所適從地扼住自己的咽喉、扭動自己的身軀、匍匐在地、渾身抽搐,而也就是在這時,為首的歐陽思抬了抬手。
槍聲大作,尖叫聲、哀嚎聲、呼喝聲此起彼伏。血液飛濺、屍體堆疊、防毒麵具裝飾下整齊劃一的護衛隊成員們如同沒有靈魂的傀儡,在歐陽思的命令下向著手無寸鐵的平民不斷射擊。
火舌跳動之間,鮮血染紅了街道。
“各位……一定納悶……為什麽會這樣,”王行的鏡頭沒有轉移,而是以畫外音的方式解說著鏡頭前的一切,“歐陽思……他用了毒氣……整條街道現在都……咳咳咳咳!啊咳咳咳!!”
血肉模糊的聲音令人耳不忍聽,如同嘔吐般的血量潑灑在地麵的聲音更是駭人。王行掙紮著繼續開口,但聲音卻在吐血後虛弱了許多:“現在整條街道……都……已經彌漫著無色的有毒氣體,我也……身在其中了。”
而後,王行慢慢癱坐回去,將鏡頭重新朝向了自己:“這就是……我想要給各位看的東西……歐陽思他……不會在乎,他不會在乎我們的死活。對他來說……鍾城的居民……不過是、不過是消耗品,為他創造價值的消耗品。如果你們此時還享受著……那個男人提供的……好處。那我隻能說……下一個死在毒氣中的……未必不是你……”
看著鏡頭中王行的直視,觀眾們沉默了。槍聲還在持續、尖叫尚未停止,此時他們似乎都隱約間聞見了空氣中那血腥的氣味、聞見了毒氣那甜香的氣味、聞見了火舌跳動裏硝煙的氣味。
“各位,戰爭早就已經開始了,隻是貧困者做了前鋒而已……因為我們率先……找到了敵人。”王行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下去,看起來柳仕良的掌力加上毒氣的摧殘,他的生命已然要走到盡頭。
然而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了一聲高亢而有力的呐喊:“就一定要實現——!!”緊隨其後,駭人的巨響傳來,鏡頭中的廢舊矮樓發出一陣肉眼可見的搖撼,牆皮和碎屑窸窸窣窣地掉落,將王行從垂死的邊境給強行拉了回來。
這似乎是王行沒有料到事情, 他再一次掙紮著爬了起來,但這次他沒有拿手機,鏡頭裏看見他不停挪動的腳步和顫巍巍的雙腿。
過了許久,王行忽然跌坐下來,嘴邊喃喃自語著什麽聽不清的話語,而後用興奮顫抖的雙手去抓起了手機。
“歐陽思死了,歐陽思死了……歐陽思死了!!朱先生做到了,朱先生成功了!!”
鏡頭調轉,畫麵再次來到了街道上。這一次,滾滾的濃煙和灼目的火光鋪滿了整條街道,王行再難壓抑住聲音中的興奮,回光返照一般高聲呼道:“歐陽思死了!兄弟們!歐陽思死啦!朱先生跟他同歸於盡了!老孟,你看到了嗎!歐陽……噗哈!!歐陽思死啦……蘇先生……!卿蓮小姐!老蔡王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乒鈴乓啷的雜音裏,搖晃混亂的鏡頭中,王行慢慢地癱坐了回去。他那已然失神的雙眼此時又恢複了光亮,那滿含淚水的雙眼後麵,有著什麽東西在熊熊燃燒。
“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那個混蛋,那個惡魔!朱先生殺了他!殺了他!哈哈,哈哈哈哈!!”
揚天大笑之中,王行的口鼻再次迸出血來,他用力將即將湧出來的熱血吞咽回去,而後擦去眼淚對著鏡頭微笑起來:“鍾城人,貧困者做到了……我們勝利了!我們的犧牲沒有白費,鍾城不再有歐陽思了,不再有壓迫、不再有剝削,沒有槍聲、沒有逝者,也不會再有界限和屏障!我們成功了!沒有了,都沒有了!我們希望……今後也不再有!所以,所以不要讓我們白……!”
而後他的笑容驟然消失,呼吸急促地靠在了牆上。
“白白犧……勝利……我們……勝……下一個勝利……屬於你們……”
視頻至此便結束了,沒有人知道王行最後如何掙紮著將這視頻傳入網絡,也沒有人知道他死去時含帶著怎樣的微笑。
但他那美麗的誤會成全了死前的自己,更在無意之間成全了鍾城——幾乎是這視頻發出的半小時裏,外城八區,中城八區,近千萬人民的憤怒匯成了鍾城最高的浪潮,從四麵八方向著內城區拍擊了過去。
8月11日,距離蘇卿蓮死去的8月3日將將過去一周。
鍾城搖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