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難道您就是在那一年……?”聽聞韓授語氣忽然變得陰沉嚴肅,李遊書忍不住向他問道。
韓授摘下眼鏡丟到茶幾上,喝了口被冰塊稀釋後冰冰涼的威士忌,長籲一聲:“成為劍仙流乃至禦風堂同輩公認第一之後,我也時常去拜訪其他門派、亦或是被其他流派的人邀請切磋。說實話,當時我在白鬆省及其周邊省市活動,跟你爸所在華北地區有一定距離。如果能早點遇上你爸,也許我就會明白真正地武學之路並非尋求欺天之術、奇技**巧。”
李遊書無言,靜靜地聽著那頭二叔地呼吸聲,並且在極為靜謐的氛圍之下覺察到隔牆有耳——皇甫瑞卿此時似乎也在用龍鱗功偷聽他跟韓授地談話。
這不打緊,李遊書覺得皇甫瑞卿知道了也沒什麽。甚至於全世界地人都知道了也沒什麽。不過都是些幾十年前地陳芝麻爛穀子,隻有他們這些在時間長河中尋求名為“武”之光彩的人才會流連忘返、水中淘金。
“抱歉,又在說這些話題之外的無用感想了,”意識到自己的感慨於故事的完整性無益,韓授連忙恢複話題並向李遊書致歉,“說回到大學——在白鬆大學就讀的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已經出現了瓶頸。確切的說,應該是我自以為自己已經邁入了瓶頸。向我挑戰的、接受我挑戰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沒有人是我的對手。我開始懷疑,‘武’的盡頭難道就隻是這個程度麽?我覺得這不可能,所以我開始查閱古籍、開始四處打探。”
“最後,我就將目光鎖定在了萬古樓。那裏裝有天下武學的精要,更有不可麵世的‘亂世之功’——既然目之所及皆不能給我答案,那我就要向先賢尋求答案。”
這樣的話語引起了李遊書的共鳴:“所以您潛入了萬古樓,盜學了噬嗑令,是麽?”
“不錯。”
“可是三寶閣內有奇功三十六,為什麽您唯獨選了噬嗑令呢?”
“我不知道,遊書,”對於這個問題,韓授不知該如何回答,“說實話,當時我走進三寶閣之後,那三十六本奇功隻是靜靜躺在那裏,沒有哪一本格外醒目、也沒有哪一本格外華美。我隻是將那三十六本書名走馬觀花,隨後就選擇了噬嗑令。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並非是我選擇了噬嗑令,而是噬嗑令選擇了我。確切的說,是噬嗑令選擇了你。”
李遊書垂眼看著地麵,沒有吭聲。
“後麵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我被萬古樓發現,連夜逃離雪原省。在回到白鬆省的途中我將噬嗑令完全掌握,並在之後與我師父一較高下。我贏了師父,但是輸一切。忠孝仁義,我一樣都沒能實現,隻帶著神功大成的狂喜和桀驁逃離了禦風堂。”
話說至此,李遊書終於明白了在鍾城時,劍仙流傳人張雷複述其師父逝世前那句“以為劍仙自此起,不知冥冥噬嗑中”是什麽意思了。
“那後來呢?您的學業、您的父親……”
“後來我為了逃離追殺而辦理了休學,躲避了一年後回到學校,惶惶不可終日地度過了剩下的兩年大學時光,總算是把大學捱過去。至於我父親,他服刑結束之後出獄,也許是覺得愧對母親、也可能是覺得大把人生都已經虛度、餘生再無樂趣,沒過多久就投河自盡了。”
李遊書聽得眉頭緊蹙,可生死無常、斯人已逝,到底是無可奈何了:“這樣啊……您節哀。”
韓授覺得眼睛酸澀,便閉上眼睛張開虎口,用拇指和中指輕揉雙目:“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休學那年我結識了你爸,我跟他認認真真地交手一次,最後輸給了他。”
“認認真真?您的意思是,您用噬嗑令都沒打過他?”
“對,我用了噬嗑令。我沒有光明正大地用出來,所以你爸神經大條也沒有察覺,他也因此到我自廢武功那天都不知道我才是噬嗑令的始作俑者。但即便如此也沒能打贏他,”韓授的回答幹脆果斷,看來根本不是為了吹捧大哥李廣成而進行了誇張,“也正是因為那次跟你父親的交手才真正讓我明白武學的真諦,讓我明白曾經做的那些事情是多麽荒唐。但是木已成舟,追悔莫及。”
“再後來畢業,我就去了恒玉做生意。也是在那段時間,我結識了唐雨寒的父親,也認識了蔣雨生老先生和曹昊天。”
“曹昊天”這個名字一出,李遊書立刻就覺得好像大腸裏嚼出了豬糞:“二叔,您知道潘雪瓊嬸嬸……”
“我知道,雪瓊是曹昊天派來刺探我噬嗑令的人。”韓授的稱謂親昵自然,似乎已經消弭了對那個背叛自己的女人的仇恨,亦或是他從來就沒有恨過她,“那時候我已經厭倦了,所以不管是曹昊天也好,還是什麽別的人也沒所謂,他們想要,我教給他們就是。隻是我沒有料到曹昊天貪心不足,竟然還要雪瓊殺我滅口。我無法,隻好殺了她。曹昊天勢大,何況在我起步時給予過我許多幫助,有恩於我。我終究沒有再去找他算賬。但是我知道,隻要這噬嗑令還在我身上一天,我的人生就不得安寧,還要連帶著大哥和嫂子也要受到牽連,所以那晚我用噬嗑令的反噬自毀經脈氣路,從此不作武人。”
說到這兒,韓授卻笑了:“這些事我都沒告訴你爸,我也決定這輩子都讓噬嗑令死在我的身上。隻是我沒有料到十幾年之後,你的呼吸法‘自食’與噬嗑令竟是如此相得益彰——”
“自食彌補了噬嗑令雜食難消、積弊成疾的死穴,而噬嗑令又為自食提供了無限的原料。當它們二者結合,就會給你創成這天地間最有生命力的一門武功。而你,遊書,你也將成為武學曆史上濃墨重彩……不,是力透紙背的一筆!”
聽著韓授那越發激動的語氣,李遊書猶記當年竹節山上,衣著單薄的韓授深夜傳功、在微白天光中離去,他那意味深長而得償所願的笑容,李遊書這輩子也不會忘記。
還有後來周慕清見到他之後所說的那句話:“李遊書,你本身便是這世間最強的一線生機。”
雖然不知道自己前路在何方,但李遊書確信,自己走過的道路有韓授的選擇,也有著自己的選擇。誠如韓授所言,是噬嗑令選擇了韓授,也是噬嗑令選擇了李遊書。就如同空穴來風、風化遊龍,他在內景中所見,那四腳蛇、走地雞變成真正的蟠龍,正是噬嗑令一步步與自食融合,在退卻自身色彩的同時染上李遊書的本色而成為“無妄訣”的過程。
八載光陰,一路走來,鍾城、思明、鯉城、江城,恒玉、寒城,再到如今雪域高原上的日光之城,自己一步一拳,滿目風霜;愛恨情仇,猶如昨日。
至此,不曾有過半分後悔。
想到這兒,已經沉默良久的通話中響起了李遊書的聲音。
“二叔。”
“嗯。”韓授沉吟回應。
“多謝您了。”
沒有解釋,也沒有感慨,李遊書除了這聲道謝之外沒再說別的,但恰此一語,勝過洋洋千言。
韓授聞言而笑,思忖良久之後方才說道:“遊書,是二叔該謝謝你。”
“不過二叔,我還有個事情想要問問您。”
“你說。”
“穆瑞安這個人您認識麽?”
“我認識,我知道,他也會噬嗑令。”
“他是從哪裏學來的?”
“哦,我從雪原省回白鬆省的路上被萬古樓的追兵給包圍,當時為了突圍就把噬嗑令的原本給扔進了河裏。反正裏麵的功法我已經爛熟於心,為了背誦還特意學了多半年的藏語呢。估計穆瑞安就是那個時候撿到了原本吧。”
“得,看來您年輕時也是個心大的人。”
……
與韓授道別後掛掉了電話,李遊書靠坐在床頭上,敲敲牆壁向隔壁皇甫瑞卿問道:“都聽見了?”
隨後他的手機又響,是皇甫瑞卿打來的電話。
“你有什麽事情直接過來說不就好了,打什麽電話?”接通電話,李遊書吐槽道。
皇甫瑞卿回答幹脆:“你女朋友在,我得避險。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不合適。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麽?”
“成,你說啥就是啥。”李遊書點了點頭,“我告訴你啊,現在你是這世上除了我之外唯一一個知道我二叔秘密的人。你現在身份非常特殊,我希望你作為我的好朋友能夠牢牢保守秘密,半分不要透露。OK?”
“放心~!我隻對你感興趣,我對你二叔沒興趣。”
“你對我感興趣?難道當時我在寒城身染巫蠱劇毒、經脈盡斷的時候,你救我是因為對我感興趣?”
“哎呀,當然也是因為醫者的本分,但我確實是對你很感興趣。”
“為什麽?”
“我也說不上,也許是因為你對我來說很特殊吧。”
“有多特殊?”
“能夠安撫躁動的那種特殊。”
“細說說?”李遊書看了看表,已經晚上兩點多了,但是他仍然很想知道皇甫瑞卿為什麽會對自己感興趣。一般人,包括塞洛斯的混賬東西和定戢會的無聊家夥們都是對自己避之不及的,皇甫反而對自己感興趣,尤其她還是個瞎子,那麽‘外貌’這一項相當重要的指標也被排除,他就更不理解自己到底哪一點能吸引到皇甫瑞卿了。
不過皇甫的回答也是相當從容不迫:“說通俗點,那種躁動感源於不安。而就在你第一次抱住我的時候,我的不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