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綣輕歎一下，坐到床邊，舀起一匙藥汁喂進離梟口中，一邊輕聲道：“以後有什麽事不必再瞞著我，一切是非對錯我皆可接受，對邵未離，無論如何我都是信得過的。”

離梟心中一鬆，羽睫閉上，眼裏淚水蓄不住又滑了下來。

她趕忙說：“哎，專心喝藥。”

他眼睛沒睜開，嘴唇也閉上了。她再一看，他竟在這一閉眼的功夫睡著了，看樣子實在已累得撐不住。碗裏的藥才喝了沒幾口呢。無奈，隻能先擱著等他醒了熱熱再喂。

用袖口輕輕幫他洇去眼角濕痕，手指又眷戀地沿著墨黑的眉描了一下。他呼吸均勻，睡得十分深沉。終於吐露一切卸下心中包袱，這怕是他化作離梟歸來之後睡得最安穩的一次了。

把藥碗放在桌上，她慢慢坐了下來，直到這時才有空深想自己的事。雙手捂住臉深深歎息，淚水沿指縫流出來。

火窟中的鳳魄對邵未離說：“跟那個卷毛說，她幹的不錯。”

這個稱呼，這個語氣，是她的紅毛師父啊。

蜃戰之中，她抽空回去過鳳凰嶺找師父。可是師父不見了，鳳首頂上那株老梧桐樹枯死了，她給他蓋的壘的小石屋裏空****的，沒給她留下任何信息。

沒有人知道師父去哪裏了。不過，師父是本事很厲害的仙人，她堅信他要麽雲遊去了，要麽飛升上鴻蒙天了。十年蜃戰裏，除了找邵未離，她也一直試圖尋找紅毛師父，戰後也試圖查鴻蒙天的仙籍冊。可是她連師父的名諱都不知道，從何查起？

昔年的對話響起在耳邊：

“師父，你為什麽要住在這裏啊？這鬼地方有什麽好的？”

“因為師父的真身是鳳凰啊。鳳凰喜歡梧桐樹。”

“等徒兒學會本事，必把師父打得現出原形，看看師父的真身到底是什麽。”

“乖徒誌向高遠，為師甚是欣慰！”

現在，她總算是知道師父的真身是什麽了。原來那個老家夥沒吹牛，他真的是鳳凰。顯現在鳳首頂梧桐樹下的紅毛師父，必是由一縷從地下涅磐火窟裏離析出的一縷鳳魄所化。

璟舜說，鳳凰上神有通開徹地的靈悟，怕是早就預見到了蜃地之戰，預見到卷毛狐妖的命運，預見到他本人最後的使命，知道未來許多還沒有發生的事。

他還把邵未離給她送了回來。師父真是個了不起的老家夥。

在她心目中，能與師父重逢的信念，甚至比能找到邵未離的信心更堅定。可是現在她知道，她永遠、永遠也見不到師父了。

心事重重地回到司雲台的璟舜剛進門，就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一名弟子迎上來說：“徒兒半日前給師尊發了一張傳信符，師尊收到了嗎？”

璟舜一怔。旋即想起必是他在棲翼居布的封鎖界擋住了傳信符，是以沒有收到。隻問：“什麽事？”

弟子說：“雲槳師弟的父親病情忽然加重，說是情況不太好。師弟卻在禁閉期間不便外出。弟子便替師弟發信請示師尊是否可以讓雲槳中止禁閉回家探望。因沒收到師尊回複，看師弟又焦急得很，徒兒想著人當以孝心為重，師尊一定不會怪罪，就擅自主張讓師弟回家了。”

璟舜點點頭：“你處置得對。裴門主生得是什麽病？”

弟子搖頭：“不知道，隻聽說是疑難雜症，仙醫都看過了也沒見好。”

璟舜揮手讓弟子下去，心裏裴世餘裴門主也是蒼朔世家中資曆比較老的門主了，戰時也傾盡家族之力參戰，應該抽空去探望一下……想著想著，心裏忽然咯登一下。

在蜃戰論功封賞名單上，裴門主可是榜上有名的。

不過，當務之急是去求見帝君。

仙侍前去通報，璟舜站在淩霄殿涼水般的白玉階上等了許久，也想了許多。他不知道帝君會不會見他。即使是給個麵子見了，預計自己的這一次進言怕是會像以往那樣被疑心、被無視，甚至招來責難。

他必須謹言慎行，既要把潛藏的危機說清楚，又要為了保住離梟而回避提及離梟的真實身份。如此一來許多環節就難以解釋清楚他是如何知情的，匯報起來需得有相當之技巧。他的目光投向殿前雲海，一遍遍捋順著腹稿。

通傳的仙侍踏著小碎步從內殿匆匆而來，畢恭畢敬道：“仙君，帝君宣您去摘星舟麵見。”

璟舜一怔：“摘星舟？”摘星舟是禦花園上空的懸空浮舟，能來回悠悠浮動，坐在上麵如同泛舟星河，那是帝君閑暇裏觀景喝茶的所在，也是個絕對僻靜的去處。

帝君約他在舟上會麵，難道已預知是一次需要保密的會談？

踩著祥雲登上摘星舟的時候，帝君已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看他一眼：“坐。”

清晨時分，天綣被耳邊特異的聲音驚醒。那聲音似一陣風掃過粗糙的砂粒，又似手掌從青銅表麵摩挲而過。

轉臉左側看去，腦袋左側的空氣中浮著一張傳信符，色澤像從青甲上剝下的一層薄薄金屬。是璟舜發來的密信！似有一瓢涼水當頭一潑，她瞬間清醒坐起。

傳信符不是人人可發、人人可收，隻有事先結有信契的兩者之間才能發送，信雖浮現在收信者視線中，旁人卻是看不到的。她與璟舜之間的青信符契還是戰時結下的，戰後再沒用過，兩人也有意無意忘記了取消契約，隻是再沒有互發過信符。

此時青信符突然出現，讓從夢中初醒的天綣一時分不清此是何年何月，外麵是否還是兵戈鐵馬鋒火連天。呆了一會兒，鳥鳴聲從窗欞瀉入，一片恬靜安然，她才記起今昔是何昔。

把信符掂到眼前，上麵寫的不再是十萬火急的軍令，隻是與青信符的肅殺氣質極不相配的一句家常話——“裴門主病重，有勞你去探望一下。”

手指一彈，青信符化成泛著金屬光澤的碎屑消失在空氣中。天綣略略沉思一下——雖表麵看上去是家常話，卻並非家常事。她像璟舜一樣立刻想到了裴門主的身份。他讓她去探望裴門主，必是要她順便打探一下在蜃地之戰中格外忠勇的裴家是否已經被蜃妖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