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綣又何嚐不驚詫。離梟剛剛下意識甩出的黑索雖然細弱,卻分明是蜃君的武器。蜃魄泄露,蜃君的力量愈發明顯地顯現。還會有更多不該有的東西出現在他身上嗎?卻隻能壓下心中不安,伸手握住他的右手,將自己的手心與他的相覆,低聲道:“先不要多想。”

她低柔的話音和手心的暖意渡給他些許支撐,他總算又能穩穩地站好了。

那邊裴雲槳也一臉茫然地爬起來。幸好他正心神大亂,沒注意到自己是因何跌跤的。隻是也在低頭看自己的手,手指已有鮮血滴下。原來那些突然暴長的草葉柔韌鋒利,如一根根軟刀子,一瞬間已經鑽破皮膚。

萬幸“草團”沒有追擊,重新安靜地窩在牆角。

離梟找回力氣,沉聲道:“金胎草為蜃妖所用,與其他鬼草一樣,不會直接令人死亡,隻會變得不死不生。”

裴雲槳看著草團落下淚來:“那麽……那麽父親他……”他心中清楚,這不生不死也與死亡無異。

天綣看了一眼離梟,他輕輕搖了搖頭。天綣道:“裴門主的情況已無力回天。裴公子,鬼草危險,目前當務之急是你其他家人的安危。”

裴雲槳神色頓時凜然,不愧是璟舜仙君座下得意門徒,抹幹眼淚站直了身體,已是一付風雨不驚的沉穩態度:“堯光境出此變故,在下方寸大亂,接下來該如何做,還請上仙做主。”

“不敢。”天綣道,“裴門主出事,你身為長子當主持門中大局。隻是事關蜃妖,如今有兩件事需立刻做:一是確認其他人是否已中了鬼草尚未發作;二是封鎖堯光境抓捕蜃妖。這第一條……”

離梟輕握了一下她的手:“我來想辦法。”

她也不必細問他的辦法是什麽,隻點點頭,接著道:“我這兩天靈力不太夠用,無力做出偌大的結界,封鎖的事還需裴公子來安排。”

裴雲槳答道:“堯光境周邊本就設有防衛陣法,隻是平時為方便出入沒有全部啟動,我這就帶人去檢查一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草人,黯然神傷。

天綣低聲道:“我便負責送裴門主最後一程吧。”

裴雲槳默默點頭。也顧不上給父親再磕個頭,又或者他認為那已經不是父親了,匆匆離去。

天綣與離梟留在石室中。離梟悄悄看了她一眼,有些慌張地躲開她的視線。天綣暗歎一下,輕聲說:“答應我,盡量不要動用蜃君的邪魔之力,好嗎?”

他低著眼,一臉傷心自卑的模樣後退了一步,仿佛身上沾到髒東西被她看到了。她卻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我不是嫌棄蜃君之力。你曾用這份力量在即翼澤救過我,現在也需要依靠它來追索蜃妖蹤跡。我隻是怕你濫用它,有一天會控製不住它。”她害怕有一天重蹈覆轍,怕他再次變成蜃君。

他神情安穩了些,深深看她一眼,點點頭:“我答應你。”

她微微一樂,照例捋捋他頭毛作為獎賞。

言歸正事,天綣問:“你了解對付金胎草的辦法嗎?”

離梟盯著那個草人道:“知道是知道的,隻是這一例有些特殊。”

“特殊在何處?”

“據我從蜃君那裏讀來的有關金胎草的訊息,此草的種籽可隨水入腹,在人身中生芽,以血肉為養份生長,草葉如軟刀穿過五髒六腑最後破皮而出,將人變得如同一個稻草人。如果有活物靠近,草葉會將其纏繞吸食。若被蜃妖驅動,就會主動捕捉活物,變成殺傷力極強的蜃兵。

相較其他鬼草而言,金胎草長得比較緩慢的,發作之後,人的身軀血肉會花上幾天功夫被草葉侵蝕,將草葉剝離,剩下的會是一副幹幹淨淨的白骨。就但據裴雲槳的說法,裴門主一個月前就發心口痛,到昨日還能視物、講話,今日才徹底變作稻草人。難道他是被鬼草足足折磨了一個多月?如果是這樣,那就是蜃妖故意以妖術控製讓他吃盡痛苦。”

細細的草葉在血肉中鑽行、穿刺,還要忍耐那麽多天,究竟是怎樣的痛苦?蜃妖下鬼草之詛,必是以仇人之怨恨為引,裴門主遭受的痛苦背後也必有內情。但此時最要緊的還是另一件事……

天綣沉吟一下,道:“那麽你有辦法判斷堯光境其他人是否中了金胎草嗎?”

離梟猶疑重重:“金胎草的種籽采下後一日不種即枯癟,要想從藏在深遠地下的冥河之畔帶回活種,必須將草籽藏在一種生長於冥河的小魚口中。那種小魚名叫銀口,喜歡銜草籽而不吞。蜃妖既然在此投草籽,必會將小魚也帶過來。這銀口魚就是金胎草的解藥。”

天綣聽得頭皮發麻:“那,萬一蜃妖將事做絕,把魚弄死了呢?”

離梟蹙眉道:“那我就得另想辦法,嚐試以藥物解決。不過就怕來不及。萬一蜃妖藏在近處使用妖術,讓已經潛伏於人身中的草籽迅速生長……我還是先去水井池子裏看看能不能找到魚吧。”

“好,你快去吧。盡量吩咐別人找,你指揮就好。”

離走時他又看了一眼裴門主變成的草人,叮囑道:“你處置時也小心些。”

“放心吧,一個符印的事。”

離梟離開石室後,天綣走近草人,一個泛著紅光的符印從手心飛出印在草團身上,草團扭動了幾下,“撲”地化作碎屑攤了一地,隻餘下一付蜷坐姿態的骨架。如離梟所說,骨架幹幹淨淨,一絲血肉也不剩,裴門主也從不死不生的狀態中解脫了。天綣沒有走開,而是更仔細地查看。忽然發現頭骨黑洞洞裏綠光一閃,仿佛裴門主的亡魂在盯著她。

天綣低聲道:“原來在這裏。”

手指輕輕一引,一粒瑩綠從頭骨眼眶裏飄出,像一枚水珠般盈盈浮在空氣中。是裴門主的蜃魘。這裏麵儲存著他最痛苦的記憶段落。

她隻要壓製自然而發的護身神力,允許蜃魘將自己帶入噩夢,就極有可能找出裴門主被害的因由,甚至可能發現蜃妖的蹤跡。不過,她不久之前剛在即翼澤吃盡蜃魘的苦頭,損傷的元氣尚未恢複,而接下來還有許多事等著她去做……

忽聽背後傳來帶著幾分飄忽的話聲:“上仙,讓我來吧。”

回頭,見是裴雲澤不知何時進來了。少年麵如死灰,已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想來是目睹了她剛剛做的一切。未經世事的少年,親眼看到父親變成草人,又親眼看他化作白骨,這樣的打擊夠他受的。但在如此情形下仍主動提出進入蜃魘,也是個極有勇氣的孩子。

天綣猶豫道:“你……能行嗎?”總覺得他受刺激過大,狀態極是不好。

裴雲澤失神地看著骨架,音調蒼涼:“承受一遍他的痛苦,算我還一份養育之恩吧。”對天綣道,“上仙,勞煩您移步門外。”

進入蜃魘後,共情魘主的痛苦,人看起來會十分狼狽,他自是不願被人看著。天綣想了一想,點頭道:“好,一柱香的時間,不論你能不能走出蜃魘,我都會進來中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