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喚作“靈竅”的女子滿心恐懼,緊緊抱住了嬰兒,發出顫抖的哀求:“嶽郎,求你留下老三……”

看來這人便是嶽班主了。嶽班主臉色一沉,眉間頓時透出陰鷙之氣:“你在說什麽呢?靈竅?”

靈竅渾身發抖,仍鼓足勇氣道:“我們已經有老大老二演戲了,為何還要把老三也做成傀儡?”

嶽班主厲聲道:“兩個傀儡哪夠呢?隻能演兩個角色的戲,狐妖勾引書生的戲演了千百遍了,看客們看不煩,我都演煩了!增加一個傀儡,就可以演更精彩的戲本子了!你若再哭哭啼啼,看我不將你們娘四個一起折碎了丟到灶裏燒了!”

靈竅看著懷中孩子可愛的容顏,忽地悲憤上衝,崩潰哭道:“姓嶽的,你……你誘騙於我,將我從山中斷根拐走,讓我為你生兒育女便罷了,你卻歹毒得讓我想都不敢想,你把咱們的孩子做成……做成木傀儡為你賺錢,害了老大老二還不夠,連老三也不放過……多惡的妖鬼,都沒有你可怕!我寧可……寧可掐死他,也不讓他再變成傀儡!”她嘶喊得嗓子似要裂開,洶湧的恨意火辣辣地湧上咽喉。

嶽班主先並沒有惱羞成怒,嘴角隻浮出冷笑。看來這樣的爭吵並非第一次。他伸手來搶奪碧眼嬰兒,靈竅動作緩慢而僵硬,眼睜睜看著孩子被搶走,哭道:“你把老三還我!”

“還你?要是讓你掐死了他,我還怎麽做新傀儡?”一邊說,一邊抱著孩子朝屋外走去。

靈竅邁著僵直的腿追趕:“我不敢了,我是胡說的,你把孩子還我,至少,至少讓我今晚陪著他……”

嶽班主抱著孩子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反手把門一關,哢嚓落了鎖:“今天你餓著吧,別想喝老子的血了!”

腳步慢幾拍的靈竊這時才追到門後,趴在鏤花處眼巴巴地望著孩子被抱走,哀哀地哭泣著,倚著門慢慢跌坐到地上,身體與地麵接觸時發出木質撞擊的輕響。渾似一個大號木傀儡。

天綣卻知道她並非傀儡,而是靈竅木妖。

傳說靈竅木生在罕無人跡的深山中,曆經風雲雨霧、吸取日月精華可成妖,但要化出人形,卻需以人血相飼。

而這人所謂獻出的鮮血,其實不過是在樹根處滴上一兩滴而已。靈竅木借血氣化人之後,開始時肢體柔軟,與人無異。漸漸會一日僵似一日,每過幾天就得再飲幾滴這人的血,因此它會認此人為主,終身跟隨在側。若主人死去,或是因故與主人分開斷了血源,數日之後就會再化成紮根入土、無法移動的樹木。

一兩滴血對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曾有傳言有人特意尋找此木,助它化人,供自己奴役。

這個名叫靈竅的女子,顯然就是嶽班主以血喂養成靈竅木妖。可是從她肢體僵硬的狀態看,嶽班主必是連極少的血滴也吝惜給她。天綣心中更有許多未解之惑:嬰兒是怎麽回到?活起來的傀儡又是怎麽回事?

此時她呆在靈竅的魘境之中與靈竅合二為一,卻無法開口相問。幸好有人替她問了。

窗戶那邊忽傳來“叩叩”輕響。半晌,才引起無力呆坐的靈竅的注意。“是誰?”靈竅問。

窗外傳來低低的男聲:“靈竅,你怨恨嗎?”天綣心中一凜。蜃妖終於登場了。她豎起耳朵分辯聲音,對方卻似早有防範,刻意壓低著嗓音。而偏偏又隔著窗,看不到其宿主麵容。這蜃妖真是狡猾。

靈竅狐疑道:“你是什麽人?”

“是能幫你報仇雪恨的人。”那人說。

靈竅無光的眼瞳幾乎泛起神彩:“真的嗎?我……我當然怨恨,我恨死他了。”

窗外的聲音問:“你為何恨他?”蜃妖似是對她的仇恨充滿興趣。

靈竅淒淒道:“他他騙得我好慘。當年我隻是深山裏一株無知的木頭,靜修多年,離化出人形隻差一滴滾燙的鮮血。那時的他還是個少年郎,他出現在我的枝葉下,玉樹臨風的模樣,比山頭上任何一棵高樹都俊秀。他站在那裏問我,要不要化成人形,跟他走。

我身邊的姐妹都拍著葉子起哄,慫恿我答應。唯有一株千年老樹發出冷笑,警告我說,不要輕信人類,人間險惡,做人,還不如做一棵無憂無慮的樹。我卻對老樹的警告不以為然。我們靈竅木一旦借血化人,確是難以再離開他,隔幾日要飲這人一滴血,若久無血飲便會化回樹木。可是,我本就是樹木,有什麽好怕的?大不了一拍兩散,再回山裏做棵樹就好了。

所以,他在我根部滴下一滴血時,我接納了。初化出人形時,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他說我非常美,讓我叫他嶽郎。他牽著我的手離開我站立了數百年的故土時,姐妹們在身後拍著葉子歡送。若是她們知道牽走我的是一頭豺狼,她們必歡呼不出來,隻會為我哭泣。

嶽郎帶我到了一個小鎮上,對我來說一切都是新奇的,那時,他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可是那破舊的房屋在我看來也是“人”才能造出的奇妙東西,看到什麽都喜歡。他家裏卻有真正精巧的東西,那就是傀儡人偶。他是靠演吊線傀儡戲為生的,有一間小屋專門存放人偶和工具,也在裏麵雕刻人偶,他製作的小人精妙無比,用那些線牽引著人偶動起來的時候,就跟活了一樣。

那時我著迷地看著小傀儡,他在旁邊說了一句話:「可能有一天它們會真的活過來」,我還以為他隻是在打比方,卻萬萬料不到他是認真的。

嶽郎每天背著箱子到集市上演傀儡戲賺錢,我不太敢到人多的地方去,就呆在家裏。時間長了漸漸懂得一些日常道理,嚐試著幫他收拾屋子,洗衣做飯。木妖畏火,有一次燒火時差點把自己點著了。嶽郎回來後發了脾氣,他跟我說,帶我回來不是要我做他的奴仆的,不準我再做活。

我很吃驚,也很不解。因為曾聽老樹說過,人以鮮血贈予我們,就是為了讓我們做奴仆,他賜我人形,我為他效力,我覺得天經地義,並不介意。於是我問他,不要我做奴仆,那他要我做什麽呢?他說,他喜歡我,要我做他的妻子。

我雖死木,卻也動心。於是我跟他在一起了。次年,我生下了老大,那是我與嶽郎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