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這麽說,天綣微微訝異了一下。仔細想想,不管是從前的邵未離,還是現在的離梟,這個與蜃君共生十年的人還真的沒進過蜃魘。可是想到剛剛被她打斷的蜃魘的最後一幕——尖銳銅管就要刺進事主的胸口,她還是不忍他受這份苦。
看到她疼惜之色溢於言表,月色之下,離梟眉眼的弧線都柔軟了,輕聲道:“卷卷放心,我身中有那片東西在,我會嚐試用它壓抑魘主感受,也正好趁機摸索下它的力量和用法。”
天綣想了想,終是點了點頭,又道:“你讀魘之前我得告訴你,我認出這位魘主是誰了。”
離梟驚訝道:“是認得的人?是誰?”
“是墨蘭。在璟舜花園中偷喝花露的墨蘭。”
蓮燈中關著的這枚蜃魘是並蒂蘭中的雄花妖墨蘭。她是從講話的聲音、那雙手的一抹紫袖、還有時不時零落飄過的紫色碎瓣認出來的。她一時惻隱心起,勸璟舜放了的墨蘭,竟然已經化作蜃魘。那麽苦苦等他團聚的雌花妖素蘭呢?
天綣對離梟說:“我隻讀了這段蜃魘的開頭,墨蘭對著一個衣著妖豔的女子乞求說「今日能否見她一麵」,我猜他想見的必定是他的妻子素蘭。那個女子必是扣押了素蘭,逼迫他做什麽事。”
離梟點頭:“我知道了。我便將此魘讀完,也看看這一次蜃妖是否露出真容。”
她盤膝坐在地上,拍了拍自己的膝蓋:“來。”
他立刻笑眼彎彎地枕在她腿上,臉在她腰上磨了磨,發出心滿意足的歎息:“能睡在卷卷膝上,別說進蜃魘替別人死一次,就算是真的死了也……”
“住口!”她狠狠逮了他腦袋上的紅羽一下阻止他的胡說八道,差點給他連根扯下來。他把痛出的淚花在她衣服上擦淨,朝擱在旁邊的蓮花燈勾了下手指,被罩在花蕊處的螢綠就如一隻受驚的飛蟲般突地一跳,竟撞破了薄薄的紙,徑直撞向離梟的額頭。
天綣看著這一幕,心道:他對蜃魘的控製力果然非同一般!
而離梟已經閉上眼睛,似是陷入沉睡,表情緊繃,眉心緊緊蹙起,身體猛地抽搐一下蜷縮成團,似是極度痛苦的樣子。
他沒能以蜃君殘魄的力量壓製住魘主的疼痛!
天綣趕忙抱住他,險些忍不住將他喚醒。咬了咬牙忍住了。她知道,曾在九陷火窟中煉骨十年的他,這種瀕死疼痛他能承受得住。而且,他既選擇與她並肩而行,今後不知還有多少曆練等著他,縱是粉身碎骨,他們也唯有握緊彼此的手罷了。
離梟看著那根尖銳銅管直直刺入胸口,劇痛襲來。一進入蜃魘時,他就試圖將自己的意識與魘主的剝離開來,做一個“旁觀者”,還沒握到要訣,魘境的情節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他猝不及防被捅這一下,頓時痛得呼吸困難,更沒有辦法集中精力,隻能聽任事態發展。
他看到紫色衣袖的手一手撐地,一手握住銅管餘在體外的一端,將它對準地上的銅缽。綠色的血液從銅管中流出,柔軟地落進銅缽裏,沒一會就積了一缽。視野中是一對白嫩赤足,左足腕套著兩隻金環。
墨蘭的呼吸越來越困難,離梟也跟著眼前陣陣發黑。
綠色血流漸漸變小,最後變成瀝瀝而滴。
玉足突然踩住墨蘭肩膀,一隻纖細的手握住銅管末端,玉足一踩,墨蘭的身體朝後倒去,銅管猛地拔出,發出悶濕的聲音。這下疼痛非同小可,墨蘭卻隻發出一聲悶哼。他仰在地上,胸口似是被掏了一個空洞,離梟與他重疊的視野中,是一個女子的臉,一枝花樣繁麗的金步搖晃在她發髻上簌簌晃動。
女子不滿地俯視著他:“怎麽就這麽點?”
墨蘭用極虛弱的聲音說:“今日……今日飲的仙露有些少……被發現了……”
“沒用的東西!”女子怒斥道,“交這點貨你還想見你老婆?想都別想!下次看你能交貨多少再說吧!”她端著半缽碧綠的**轉身就走。
墨蘭忍著胸口劇痛朝前爬去,握住了女子的足踝:“北辛長老,求你,求你讓我見她一麵……我看她一眼,隻一眼就好!”
“滾!”被稱作“北辛長老”的女子足一抬,正踢中他胸口血洞。墨蘭眼前一黑,口中一陣甘苦。那是花妖的血氣特有的味道。
離梟跟著他在魘中昏迷過去,又悠悠醒轉,睜眼看到漫天星子。墨蘭稍動了一下,心口的劇痛便傳遍全身,似要把他裂作碎片。他緩了一陣才坐起來,手在地上摳挖一陣,挖起一捧泥土,按到傷口上去,竟然就用這把土把傷口抹平了事。不過泥土對於花妖似有些療效,過了一會果然感覺有了點力氣。
他顫巍巍站起來,腳下已積了一層紫色花瓣。望向模糊一團的夜色深處,喃喃念了一聲:“素蘭……是我太沒用。下次我一定多喝些花露,就能見到你了。你等我……等我……”涼涼的淚珠滾下臉頰。
他頹然轉身離去。
可是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回頭望著那個方向,他低聲說:“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死也要見到你。”原本沒有溫度的血液忽然滾燙,傷口都不那麽疼了。
他朝著暗夜深處走去,前方簇簇綻開一片腥紅燈火,有如一片小小煉獄。其實那隻是宅院中的夜間燈光,隻是魘主墨蘭的仇恨和恐懼下將其渲染得有如地府。
他小心翼翼地貼著牆根走,避開時不時路過的人。忽爾一陣香風飄過,伴隨著清脆的金屬輕擊聲。墨蘭整個嚇得僵在牆根,如一片貼在牆上的黑影。是那個取他心血的北辛長老。好在光線昏暗,北辛沒有發現他,腳步輕快地走進前方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屋中。
墨蘭過了一會才從僵木狀態中恢複過來。猶豫一下,躡手躡腳走到屋子窗下,從半開的金泥雕花窗悄悄望進去。屋中豎了一道碧綃金絲屏風,北辛站在屏風前,畢恭畢敬道:“樓主,墨蘭今日隻產了半缽花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