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好巧不巧栽在了璟舜大帥手中。璟舜原要按慣例將它燒得渣都不剩,偏偏帝君說要看一眼蜃妖長什麽樣。璟舜便留了它一片殘魄,呈給帝君看。帝君看過後就沒了興趣,將它賜給璟舜保管。
以璟舜對此物的厭惡,自是不會留它,令弟子煉化它。
奉命執行的弟子,正是裴申的長子裴雲槳。
父親的秘密,裴雲槳是戰後才知道的。
或者他應該大義滅親揭露一切,可是他沒有。因為家族一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為裴申的野心隨著血脈傳給了他。他唯一耿耿於懷的,是雖然逃脫魔掌活下來,卻重病纏身、再也沒能站起來的妹妹雲舟。
因為雲舟,他感情上與父親疏遠了,卻依然奉行了他的命令:拜於璟舜門下,伺機得到“沌”的殘魄。那裏麵,儲存著丁遠重的蜃魘,儲存著完整版本的《鬼草集》。
他進到司雲台不久,機會便來了。璟舜令他銷毀蜃魄殘片。當時璟舜就在旁邊盯著,但裴雲槳畢竟蓄謀已久有備而來。他掉換了殘片,成功將它帶回堯光境,並將丁遠重的蜃魘從中離析出來,從而從丁遠重的記憶裏讀取了整部《鬼草集》。
而餘下的隻是一點十分孱弱蜃魄殘片,那時它即使附著於人身,也會被人的意識壓製住。不過可以退而求其次——附著在熱血獸類身上。隻有給它補充足夠多的蜃魘,才能讓這隻蜃妖恢複。
經曆過蜃妖背叛的裴申,深深領悟到蜃妖多了無益,能牢牢控製一隻為自己效力就足夠。
而裴申手中,有戰時私留下來的一粒鬼草種子“耳報蒲”。
裴申將殘魄裝在水葫蘆中,帶著它四處周遊尋找著機會,直到路過羅衣鎮附近時,殘魄有了反應。
那時繡娘采青的悲劇已接近尾聲。裴申帶著殘魄走到她被活埋之處時,發現了那條名叫小黑的狗子。真是天意啊。殘魄正需要一隻獸類作宿主……
借著采青的怨恨,裴申製造了羅衣鎮的耳報蒲案。耳報蒲的繁衍能力非常驚人,他們原打算一舉獲得千枚上以的蜃魘,讓蜃妖恢複妖力。卻不料半路殺出個離梟,打亂了他們的計劃,收獲的蜃魘不夠量。但蜃妖已能寄宿人身,也能與裴申對話了。“沌”回來了。為了讓它繼續恢複,裴申暗中找了些人,讓它不斷更換宿主,每換一次,必耗盡宿主氣血,其妖力漸漸增長。被耗幹的那些軀殼就丟棄在堯光境後邊的那片湖泊底下。
而這些宿主,多數是堯光境的仆從和弟子。
“沌”清楚自己的處境。這世上除了裴家,已沒有它的容身之處。
它答應為裴家效力,可是又硌硌應應地想提個條件才甘心。這時,它看到了上一次從蜃君手中逃出生天的裴雲舟。
它要裴雲舟的命,也並不是因為它有多在意“蜃君的恥辱”,隻是喜歡欣賞裴申的痛苦。雖然裴申的反應讓它失望,好在裴雲槳表現出的撕心裂肺彌補了遺憾。
“沌”滿意了。
可是一直聽從父親安排的裴雲槳,卻在妹妹沉入湖底那天,心中暗暗發生了變化。
他不想與這個害死雲舟的人為伍。他跟父親裴申不一樣。什麽蒼朔,什麽天下,什麽君王,他並不想要。
他卻欣賞蜃妖。那以牙還牙的做事方式,應用在他的父親裴申身上,十分合適。他暗中下定了決心,裴申卻並未察覺兒子內心的變化,興致勃勃推進著自己的計劃。
接下去製造的即翼澤火鬼案,一能除掉南境中最有實力的對手南境王華逢嶼,二能借此布下陷阱,嫁禍離梟、滅掉天綣。
這一案中,為了掩人耳目,裴雲槳到場之後,親自出馬,騙得一名火災中幸存的華家弟子取下護身咒,蜃妖伺機奪了這人的舍,迅速竭其血氣,再將死去的軀殼拋棄,由裴雲槳把它裝進葫蘆裏隨身帶著。因此大家隻當蜃妖已沿水逃走,完全沒懷疑到當時在場主事的裴家人身上。
除掉天綣,是為了安撫蜃妖。就算是由一片殘魄重新生長蘇醒,“沌”也沒丟掉蜃戰中結下的仇,對於戰中的“女戰神”自然是記恨的。
除此之外,具備豐富殺蜃經驗的天綣當然也是裴申的心頭之刺。
而除掉離梟,是因為他在羅衣鎮露的那一手。離梟居然懂得耳報蒲的解法!難道他看過《鬼草集》?再一打聽,原來離梟是天生地造的精靈,天生就精通草藥,鬼草也不例外。有此鳥在,那他裴申還有什麽優勢可言?離梟必須死……
隔著似是被折疊過的謎一般的空間,裴雲槳低啞的敘述傳進天綣而中。始終在孜孜不倦尋找著出路的她,動作不由得滯了一下。
一直憋著一股怒火一聲不吭的她,記起了即翼澤出事時,在現場負責安排事宜的,正是裴雲槳。她這時忍不住出聲問道:“在即翼澤水底為我布下魘陣陷阱的事,你是知情的?”
裴雲槳平平答道:“知情。”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在進到這樓底樓之前,說真的,天綣從未疑心過裴雲槳。之所以信任,不是因為他總是顯得謙恭溫良,不是因為他時不時的深情款款,也不是因為他在禦司台冒險給離梟作偽證。畢竟她見過那麽多人心險惡陰奉陽違,對於任何事都習慣了冷眼觀之。
是因為雲舟。因為多年前短暫交集過的女孩,是裴雲槳的妹妹。她確信他對妹妹的感情是真摯的,對於她救過雲舟的感激也是真摯的,所以,她從未想過他會背叛,會害她。
原來人心才是這世上最難看透的所在,比冥河遠,比地府黑。
雖自以為心已如鋼鐵,說不難過,還是假的。
外麵,裴雲槳臉上露出深深哀戚。終還是與她為敵了啊,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她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能有什麽辦法!
內外均是沉默良久,天綣又問:“那你後來為何假造證據救離梟?”
他低垂著眼,聲音低寒:“自是因為他有用。”
天綣迷惑道:“這話什麽意思?”
他答非所問:“我不想殺你,真的不想。如果一切順利……我還是希望你能活著,恨我也好,罵我也好,我是希望你活著的。”他反反複複念著他的期望,反而更透露了真實想法——她多半會死。
天綣此時顧不上介意自己的生死,隻追問道:“你想對離梟做什麽?”
外麵卻沒再傳來回答。天綣又喊了幾遍,確認裴雲槳已經離開了。天綣在似是無限曲折回環的階梯上轉了數遭,心中一邊盤旋著裴雲槳最後那句話——“自是因為他有用”。
離梟對他來說有什麽用?又為什麽把她關在這裏?他們的野心未競,裴雲槳為何對父親裴申下了殺手?他為何成為蜃妖的宿主,又是如何做到的保持清醒、占有身體掌控權?
兩個字跳上腦海:蜃君。
離梟收了即翼澤水底的一群蜃魘,把她從中解救出來,那時,裴雲槳就破解了蜃君與離梟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