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迷藥、什麽紅蓮子磨成粉拌進飯裏,這些手段都懶得用了,父子二人行事越發簡單粗暴,幸存的仆人們各有警覺,卻沒有人搞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不是每個仆人都軟弱,也有被喂了蓮子後掙脫逃跑的。可是無論如何也跑不出生菡山莊堵門的鬼霧,哪怕是爬到哪個角落裏藏著不肯出來,一旦睡著,還是會年齡劇減,頭腦被身體深處蔓延的根莖漸漸侵占,神智漸失,被本能驅使著尋找水汪,未必一定去往朱菡舍的荷池,院裏水井、大甕,照樣成為他們的葬身之所、生菡之地。
卷卷不由想起她和邵未離在某個院子角落幹涸的石缸裏看到的那居枯活屍和黑色蓮蓬殼。
韓寶容對卷卷說:“就是這樣,我家的下人們一個一個地折在我父兄手上,包括你們見過的萬子和雨蓮。他們兩個與我情同兄妹,我不忍看到他們的慘狀,又已經無法停止這一切。隻能封了朱菡舍和山莊裏的水井,讓他們到外麵找水泊,就算是生菡,也不必葬身在山莊中肮髒的水裏。”
或許是這個故事太殘忍,卷卷隻覺額角隱隱作痛。按了按太陽穴,問:“照這樣說的話,仆人們都‘用光’,便輪到你們自家人了。這之後韓顯就對你嫂嫂印氏還有你的夫君趙啟下手了嗎?”
韓寶容露出慘笑:“下手是下手了,卻不是殺光仆人後才動手的。”
實際上,在韓祥化藕之後不久,韓顯在花名冊上勾定的第一個人選原是仆從,事到臨頭卻調整了順序,換成了兒媳印氏。因為印氏自祥兒出事後就瘋了,狀若野獸,不住嘶叫著“報應”,逮誰咬誰。韓寶元隻能捆著她,用布團塞著她的嘴,將她關在屋裏。韓顯點名印氏時,韓寶元總是顧念結發之情,極力反對。卻抵不住父親的強勢,再加上他也害怕印氏的瘋言瘋語引起仆人們的懷疑,心一橫,便下了手,將印氏化作十二齡童,入池陪伴她的愛子去了。
趙啟則是因為與韓顯起了衝突,被韓顯默默安排在了仆人還沒“用盡”之前。趙啟本性忠厚,曾經自以為是個善心人。後來服用紅蓮子保持青春的年月中,漸漸悟透了這種奇藥的血腥本質,卻貪戀太多、顧慮太多,得過且過地接受了。一年一次的良知泛起尚且壓得下去,而當“鬼咒”壓在山莊上空,目睹韓顯父子二人密集地奪人性命,漸扛不住了,精神已昨在崩潰的邊緣。有一次韓氏父子二人忙不過來的時候,喊上他幫忙製造“人藕”,他終於發作,眼看著要與印氏一樣崩潰瘋掉,自責和咒罵之辭脫口而出。
韓顯臉色卻陰寒下去,竟令韓寶元按住趙啟,從腰間錦袋裏數了十八粒紅蓮子出來,強喂進了趙啟口中。就在韓顯想一悶棍將他打昏過去時,趙啟仗著身強力壯竟逃脫了,從生菡山莊的大門跑了出去。
韓顯滿以為趙啟會像其他企圖逃跑的人一樣很快就會兜轉回來,卻不料他一去不回,誰也不知他是真逃出去了還是死在霧中了——直到後來兩名不速之客帶來趙啟的確切消息。韓寶容從父兄那裏得到的解釋是:趙啟因為膽小無能,丟下她獨自逃生了。那時她隻是木然聽著,什麽也沒說。她的小吉似是一縷誰也捉摸不住的霧氣,像鬼魅一樣在山莊的各處時隱時現,所有事逃不過小吉的眼睛,早已將真相傳進她的耳中,她知道對趙啟下手的不是冤魂,也不是小吉,而是她的父兄。
趙啟是逃跑也好,死掉了也好,韓寶容發現自己內心沒有太大波動。與小吉共同的謀劃的一切眼看要走到最後,小吉終要擁有重生,付出的代價不敢回頭不敢數。直到從卷卷和邵未離那裏得知趙啟刺瞎雙目逃出去了、投身進遙遠地方的水井中,卻在最後一刻也沒有放棄求人來救她——韓寶容那如死寂古井般的心乍似蘇醒,突起波瀾。
痛若錐心——會呼吸不是活著的表現,能感受到痛苦才是活著的證明。良知有些許瞬間像火花一樣冒出來,所以她才會偶然冒出突兀的話,勸卷卷和邵未離盡快離開。可是這火花也迅速被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惡意和貪心吞沒。這烏雲般占據她身心的惡意或許本就存在於人的本性中,被紅蓮子催生成惡魔。
隨著幾段口述、幾段幻影的交錯展現,卷卷已基本搞清生菡山莊中發生過什麽。她看向韓寶容的目光十分複雜:“那麽,你與‘小吉’現在打的主意,便是將我和邵未離當替死鬼,讓我們變人藕,你們兄妹二人逃脫詛咒嗎?”
韓寶容低低一笑,寒意漫上嘴角:“二十四條命債,還欠三條。我父親的盡管拿去,我哥的也不必客氣。邵公子和卷卷姑娘兩個人中,隻要有一個替我頂一個人頭就好了。邵公子我怕應付不了,便選了卷卷姑娘,抱歉。”
卷卷歎口氣:“你父兄確是萬死不能抵罪。看起來,你對他們也沒有絲毫親情了。”
“除了小吉,我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女孩子,神情溫柔又慘淡,“我心中也明白,我已經變成與父親一樣的人了。那又如何呢?我別無選擇。”
卷卷的目光也掃向女孩,忽然喚了一聲:“小吉?”
“小吉”蹦跳著上來,兩眼亮晶晶:“哎,姐姐。”
卷卷說:“我二人闖進山莊是偶然,在那之前,你要索取的二十四條命,是也把你娘算進去了吧?”
韓寶容臉色微微一變,瞬間又恢複平靜:“你不必挑撥離間。隻要小吉能複生,我死也心甘情願。”
“你倒是心甘情願,這樣的女兒也夠心狠手辣呢。”
小吉笑起來,嗓音混雜,似是許多人在一起笑:“姐姐你來了就是天意,小吉很開心。”說話間,霧氣從筒形牆上端柵格間如流水淌進來,片刻連鐵門都隱得不見,視野中隻餘一個圓形池子。卷卷知道這不僅是混淆視線那麽簡單,必又是防她突圍的迷魂花招。隻是事到如今她仍沒有猜透冒充的“小吉”究竟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