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倉庫的窗戶被木板釘上了,光從板縫照進來,雖是正午,陽光卻暗淡無力。昨晚過後就再沒有人來送飯了,晨香按著饑腸轆轆的肚子,後悔昨晚不該用飯碗砸那個疤臉,早知道跑不到門口就會被抓回來,還不如乖乖吃頓飽飯。

門鎖傳來響動,她警覺地看去,見是氈帽七來了,身後還跟著疤臉和幾個跟班。驟然大亮的光線刺得人睜不開眼,晨香有種不好的感覺。

氈帽七走到她麵前,用刀片拍拍她的臉:“你男人還是不夠疼你呀,三十萬就心疼了,還自作聰明,找人來救你。”說著搖搖頭,“可惜呀,我原本沒想要你命,可誰讓你是馮家的人呢?這回是連我都保不了你咯。”

刀片冰涼,晨香飛快地想發生了什麽。

“你弄錯了,我不是馮家的人。”

氈帽七搖搖頭說:“爺呢,原本就是求財,奈何道上有道上的規矩,姓馮的和我們老頭子是不共戴天,我要是放了你,傳出去就是對老頭子不忠,這我可擔不起。”

“你到底要幹什麽?”

氈帽七不說話,隻是拿刀在她脖子上比一比,又在胸口比一比,痛苦地說:“哎呀不行,我下不去手,疤臉,還是你來。”

疤臉接過刀,更加痛苦地說:“老大,我心善,更幹不了這個。”

氈帽七一籌莫展地問:“那怎麽辦?”

疤臉湊過去說:“要不這樣,讓兄弟們都進來,一人一刀,十幾刀下去,估計怎麽也要了她的命了。”

晨香聽得心驚肉跳,顫聲說:“那要不,還是我自己來吧?”

“那哪兒成?”氈帽七特別誠懇地說,“我們也不是大奸大惡之人,要你的命本來就過意不去了,要是還讓你自己動手,那不真禽獸不如了!”說罷轉向疤臉,“就按你說的,去把兄弟們都叫來。”

疤臉痛快地應了,小跑著出去。晨香驚恐得什麽都忘了,隻把身子更緊地縮進牆角。昨晚隻有疤臉一個人,她都沒能跑出去,現在有這麽多人,更是想都不要想。可不跑就是等死啊,疤臉很快就會回來,那時就是真正的萬劫不複。

指甲掐進肉裏,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絕望最初隻是一點點,緊接著就如山崩海嘯。

晨香想起自己今年剛剛二十一歲,二十一歲的人生,雖然不算長,可也不算短了吧?她幼年遭劫,老天卻讓她活了下來。她享受過家庭的溫暖,有過刻骨銘心的愛人,就連親生父親都已經找到了。老天待她不薄,她不該有怨言了。

可想明白是一回事,放下卻是另外一回事。小時候的一幕幕泉一樣湧上來,小時候爹總是疼她多過疼大福,大福更疼她,有什麽好吃的,總會樂嗬嗬地跑到她麵前,獻寶似的說:“晨香,給你。”

明明想笑,鼻子卻莫名地一酸。貴生沒有找到大福和爹,不知他們現在在哪裏,過得可還好?

還有玉和,隻要想到這兩個字,眼淚就不受控製地流出來。相伴一生終究是做不到了,還有名揚上海的雄心壯誌,她也不能陪著他去完成了。不過以他的魅力,很快就會有人代替她陪著他了吧?那個馮家小姐不就很喜歡他嗎?心裏告訴自己該替他高興,眼淚卻忠實地洶湧而出。

忽然覺得自己想了好久啊。晨香抹一把鼻涕眼淚,怯生生地抬眼,發現氈帽七顯然也意識到了同樣的問題。

“疤臉?”他不耐煩地衝門口喊道,“讓你去叫人,人呢?都死了?”

沒人回答,外麵一片詭異的安靜。氈帽七終於察覺到不對勁,警惕地站起身,試探著向外走一步:“疤臉,你幹什麽呢?”

門口響起腳步聲,疤臉終於走回來,頭卻被一支槍頂著。

“探……探長,”疤臉似哭似笑,“我是哪兒惹著您老人家了?您說,我一定改。”

被叫作探長的男人穿一身巡捕製服,側臉在門口的強光裏看不太清。晨香仔細打量那人,不由驚得睜大眼睛,又閉上眼使勁揉了揉,再睜開。

“哎喲,哥,我親哥,”氈帽七當啷一聲扔了刀,笑嘻嘻地說,“您來怎麽不早告訴我呢?我好出去迎接您……疤臉惹著您了?不用您費事,我替您宰了他。”

氈帽七話音未落,來人的槍口突然轉向他,砰的一聲,子彈貼著氈帽射進牆裏。氈帽七撲通跪倒在地,雙手抱頭:“哥饒命啊,哥!”

“氈帽七,你長本事了啊?”來人槍口對準他說,“綁票勒索,殺人滅口,從今天起,我得叫你一聲哥。”

“哎喲,哥,您這不是折殺我嗎?我氈帽七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仰您老人家的鼻息啊。”

“那這麽說,是我讓你綁票殺人的了?”

“啊,不是不是!”氈帽七急忙搖頭,搖得臉皮都跟著晃**,眼珠轉了一圈,視線就停留在晨香身上,試探著問,“哥,莫不是我有眼無珠,衝撞了不該衝撞的人?”

“知道衝撞,還不趕緊放人?”

氈帽七一聽,急忙嗬斥手下人:“沒聽見我哥說話嗎?都傻愣在那兒等死呢?”

幾個人慌忙上去解繩索。氈帽七眼珠轉了幾圈,還是問:“不過哥,這女人可是馮家的人,放了她,您不怕老頭子知道了怪罪?”

“氈帽七,算起來你進幫會還比我早吧?”來人把槍收進槍套裏,挑了挑眉說,“知道為什麽今天是我穿這身皮站在這兒,而你得跪著嗎?”

氈帽七臉皮抽了抽,咧嘴說:“那當然是大哥您英明神武、蓋世無雙……”

“我還以為你想聽點要緊的。”

氈帽七一頓,立刻眼睛放光,跪地前行幾步說:“求大哥指點!”

來人俯下身,低聲問:“老頭子交代過和馮家沾邊的人,一律殺無赦嗎?”

“那倒沒有,不過……”

“那我告訴你,你今天殺了她表忠心,老頭子未必知道,但將來要是因為這事給老頭子惹了麻煩,你說,不收拾你收拾誰?”

“您是說……”

“我什麽也沒說,我隻知道上邊自有上邊的局麵,交代你的事,辦好了是功,沒交代你的事,好壞可不由人。”

氈帽七思索一會兒,終於大悟地說:“多謝大哥指點!大哥一席話,兄弟我真是茅塞頓開,醍醐灌頂……”

“少廢話,帶上你的人趕緊滾!”

2

氈帽七撤得飛快,倉庫裏隻剩下晨香和那男子。晨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張了好幾次嘴,終究沒敢出聲。

倒是那男子走近她,蹲下來,欲語淚先流:“晨香,你怎麽這樣看著我?”

晨香閉上眼睛,好一會兒再睜開,終於出聲:“你真是大福哥?”

對於此時此地遇見大福,而他竟然當了租界巡捕,這信息過於震驚,晨香隻覺得腦子暈乎乎的,一時竟不敢相信。大福見她如此,嘴唇一癟,不由號啕大哭起來。眼淚、汗水,還有很久沒洗的衣服上的味,三味合一,晨香皺了皺鼻子,下一秒又笑出來,旋即眼眶一濕,終於抱住他:“大福哥!”

倉庫門大開著,過午的陽光投進來,灰塵在光柱中跳舞。

“……當時我本不想傷人,但為了保住爹的治病錢,就想稍微教訓一下那群流氓,但誰知他們太不經打,我赤手空拳,幾下就把他們打得跪地求饒。”大福靠牆坐在晨香身邊,眉飛色舞地講,“當時整片碼頭上,幾十個流氓跪成一片,都爭著給我磕頭,一邊磕一邊喊:大爺饒命啊!大爺饒命啊!”

晨香噗地笑出來,緊接著鼻子就酸了。

“後來氈帽七就問我,願不願意加入他們。我一想爹治病需要不少錢,加入幫會應該比當碼頭工賺錢多,就點了頭。誰知後來錢是攢夠了,爹卻……”

一下陷入沉默。晨香蓄著的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大福一手把她攬在肩上,張了張嘴,終歸還是默然。

蘇州一別,到現在也不過一年多,回想起來似乎遙不可及。老天爺待人實在是隨心所欲,有時讓你覺得生活一成不變,了無生趣,有時又猝不及防地給你暴擊,讓你想起之前的了無生趣都覺得奢侈。

眼淚浸濕了一大片警服,晨香抹幹眼淚抬頭問:“對了,大福哥,那你又是怎麽當上巡捕,又怎麽會……這麽巧地救了我呢?”

大福一聽就撓起頭來:“啊,這個嘛,這個,啊……”

門口突然響起窸窸窣窣聲,一個便衣小巡捕踉蹌著跌進來,好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

“嫂子,哦不,晨香姐姐,”小巡捕見無處遁形,窘了一會兒索性說,“我們老大救你那可不是巧合,自從你買下那處工廠,福哥就天天……”

“臭小子,”大福急忙打斷他,“誰準你們偷聽的?叫那幾個都給我滾。”

小巡捕本來扭扭捏捏的,被這一訓,反倒來了勁:“老大,今天就算你不說,兄弟們也憋不住了,你惦記晨香姐姐早就不是一天兩天……”

“住嘴!”大福急得拔槍出來,“再說一個字,斃了你。”

小探員眼珠轉了轉,幹脆撲通跪下:“晨香姐姐,今天就算福哥斃了我,我也得替他把話說了!我們福哥對你可真是掏心掏肺的,他早就發現你來上海了,之前見你和那個姓溫的在一起,說是不想破壞你們的幸福,才一直沒現身,就連這次你被氈帽七抓來,他也是等到那個姓溫的實在沒轍了才出手。福哥,我知道你想成人之美,但現在隻有你才能保護晨香姐姐,你就不要再退縮了吧!”

小探員繪聲繪色,把大福羞得耳根通紅:“晨香,這臭小子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晨香不可思議地問:“大福哥,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大福低頭不語,隻羞澀地捏捏衣角。

“可是為什麽呢?”晨香更加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麽你覺得你現身,就會破壞我和玉和的幸福呢?”

“啊?”

“要是我和玉和結婚的時候,你能在現場,我一定會更幸福的呀。”

大福嘴角**:“你們……果然已經結婚了?”

“那倒還沒有。咦?大福哥,你哪裏不舒服嗎?”

大福一手按住胸口,一手艱難地撐地:“沒有,就是覺得地上涼。”

晨香也跟著站起來:“涼嗎?現在是夏天呢。哎,大福哥,你真的不要緊嗎?”

“我,我沒事,”大福別過臉去揉揉眼睛,“我送你回去。”

晨香覺得大福怪怪的,狐疑地跟他走到倉庫門口,突然聽見外麵砰砰幾聲槍響,大福飛快地把她護在身後。

晨香驚恐地問:“是不是氈帽七又殺回來了?”

“聽槍聲不像。”大福拔出槍,警惕地向外試探,“你先回去,我不叫你別出來。”

“不行,你也別出去。”

“放心,小場麵,外麵還有我不少兄弟呢。”話落,打鬥聲又起,大福一個箭步衝出去。晨香想想,也跟了出去。

院門口幾個人馬上要衝破防線,為首一個已經闖進來,一名巡捕拔槍相向,被那人一腳踢飛,遠處又一名巡捕拔槍瞄準,晨香一驚,飛身撲過去:“玉和!”

“砰!”

院子霎時靜下來。溫玉和失魂落魄地看著她:“晨香,你沒事吧?”

貴生也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晨香姑娘!”

忽然覺得身上沒擦破點皮,簡直對不起這場麵呢。晨香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我沒事。”又不可思議地回望身後,卻見那個舉槍的巡捕也一臉茫然,看看被擊飛的手槍,又看看大福,困惑地問:“老大?”

大福把槍插回槍套裏,盯著溫玉和,不急不緩地朝他們走來。

“溫大少爺,從昨天到今天,晨香已經是第二次涉險,當年你信誓旦旦地說要娶她,我還以為你真能給她安穩。”

“大福?”貴生失聲驚呼。

溫玉和也驚訝地看著他,目光掃過他那身巡捕製服:“真的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晨香忙解釋:“是大福哥救了我,那個氈帽七已經走了。”

大福走到溫玉和麵前停下,挺了挺胸膛說:“氈帽七不敢去找你們麻煩了,那十萬塊他也會還給你們。以後有我在,不會再有人欺負你們。”

溫玉和打量眼前這個相貌熟悉的人,他的膚色深了些,眼神裏多了些從前沒有的東西,壯碩的身軀換上這身巡捕製服,乍一看,的確不是過去那個粗憨的大福了。

一陣風吹過,地上的塵土亂舞。

溫玉和看著大福說:“謝謝你。”

“照顧晨香一直都是我的責任。”大福迎著他的目光說,“之前我把她交給你,以為你能照顧好她,現在看來,我那麽早放手也許是個錯誤。”

風更大了些,塵土混著廢棄倉庫裏的雜物紛飛。晨香感到被握著的手緊了一緊,她看看溫玉和,又看看大福,莫名覺得氣氛有點緊張。

“我之前叫貴生到上海來找過你,”溫玉和說,“因為晨香希望我們結婚的時候,有親人在身邊,沒想到今天竟在這裏遇上你了,真是太好了。”

大福沒說話,氣氛頓時變得安靜。院子裏的巡捕足有十幾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紛紛覺得老大好像輸了一局。可若是動刀動槍地硬打還好辦,這種彎彎繞繞的輸贏,真是讓人毫無辦法呀!

之前倉庫裏那個小巡捕悄悄湊過來,試探地問:“福哥?”

“冬瓜!”

“在!”

“送他們回去。”

“……啊?”

“聽不懂嗎?”

“是!”

“不必麻煩,”溫玉和說,“晨香有我和貴生,安全得很。”

巡捕們紛紛用眼神交流,無聲嘀咕著:“就這麽放他們走了嗎?”“老大讓放,還能怎麽辦?”“哎,白熱鬧一場,本以為老大能抱得美人歸呢。”

溫玉和牽著晨香走到倉庫院門。生鏽的鐵門虛掩著,一個巡捕守在門口,憤憤地不肯讓路,奈何好一會兒都沒聽見大福發話,隻好不甘心地瞪著眼睛,狠狠拉開鐵門。

誰知接著就聽見撲通一響,一個人猝不及防地從鐵門外跌進來。晨香剛要邁步,受這一驚,忙把腳又收回來了。受驚的顯然不止她一人,就近幾個巡捕呼啦啦圍上去,黑洞洞的槍口齊指來人。

“不要開槍!”溫玉和大喊,急忙彎腰去扶地上那個人,“馮小姐,你怎麽來了?”

馮瑩瑩穿一身時裝,幹練是很幹練,就是摔在地上蹭了一身灰,平添幾分狼狽。她拽著溫玉和的手站起來,還沒開口,已經淚流滿麵。“玉和,你怎麽樣?你沒事吧?”說著就撲到他肩頭,嚶嚶嚶地哭起來。

晨香心想,他有沒有事你看不見嗎?他要是有事,你現在還能撲在他肩上哭?

貴生驚愕地看看馮瑩瑩,又看看晨香,隨即迅速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

溫玉和的手虛懸在馮瑩瑩肩上,抱也不是,推開也不是,隻好說:“我很好,晨香也很好,現在麻煩解決了。”

“真的嗎?”馮瑩瑩抬起頭來,鼻子仍抽抽搭搭的,又環視一圈院子,不解地問,“這裏怎麽有這麽多巡捕?”

晨香想,難道不是大小姐你該解釋一下,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嗎?

大福不知什麽時候站到晨香身邊,問:“這個人你認識?”

晨香咬唇搖了搖頭。

溫玉和介紹說:“這位是馮瑩瑩小姐,我的朋友。”

“馮瑩瑩?”大福略一思索,長長地“哦”了一聲,說,“就是上海總商會會長馮德勝、馮老板的女兒?那可是上海灘的名媛哪!”

馮瑩瑩嫌棄地別過臉去。

大福毫不在意地接著說:“看來溫大少爺到了上海,魅力有增無減呀,這麽快就結識了馮大小姐這麽了不得的……朋友。”

馮瑩瑩雖然還是很氣,可聽到他最後兩個字的語氣,卻現出一絲微妙的愉悅,便問大福:“哎,你是什麽東西啊?我和玉和是什麽關係,輪得到你在這裏陰陽怪氣?”

“他是法租界的巡捕,魏大福,”溫玉和說,“今天多虧他及時趕到,才救出了晨香。”

“哦?”馮瑩瑩看看滿院子巡捕,再看看自己那幾個家丁,總算沒再說什麽,接著視線便落在了晨香身上。

晨香覺得那目光像兩把利劍,盯得自己渾身不自在,正在想是不是應該做個自我介紹什麽的,卻見馮瑩瑩眸光一轉,對大福說:“巡捕抓流氓,那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誰不知道工部局那個華董,哦,就是你們老頭子,是這上海灘最大的流氓?”

大福氣得鼻孔生風,馮瑩瑩卻唇角含笑,目光在晨香身上又畫了一圈,笑說:“同室操戈,不是為江山就是為女人,不知魏巡捕這次是為了什麽呢?”

大福本已快氣炸了,聽到後麵這一句,卻又平複了下來,笑著說:“馮大小姐可能對我們巡捕有什麽誤會,除暴安良是我們的職責,我魏大福到此當然是為了盡職。倒是馮大小姐你,不好好在你的花園洋房裏待著,跑到這廢棄倉庫來做什麽?”

馮瑩瑩被他這麽一說,剛才的氣勢就全沒了,隻咬著嘴唇不出聲,一邊悄悄抬頭瞄著溫玉和。

溫玉和認真地說:“馮小姐,你今天不該過來。”

馮瑩瑩小聲說:“人家還不是因為擔心你!”

溫玉和悄然後退一點,對她身後的司機說:“這裏沒事了,請你送馮小姐回去。”

司機剛要應聲,馮瑩瑩突然平地一個趔趄,又摔進溫玉和懷裏:“哎呀!人家剛才摔傷了腳,不能走路了。”

所有人都露出“這演技也太敷衍了吧”的神情,附近幾個巡捕近水樓台,伸長脖子等著看好戲。溫玉和想想,衝馮家家丁們說:“你們幾個過來一個人,扶馮小姐上車。”

“不嘛,”馮瑩瑩雙手吊住他的脖子,撒嬌說,“人家就要你送。”

溫玉和扶著她,不好答應,又不能把她扔在地上。晨香牙齒都咬得疼了,一轉身衝大福說:“大福哥,你送我回去吧,玉和還要送馮小姐呢。”

大福一驚,滿臉“幸福來得太突然”的喜悅。“什,什麽?”

“送不送?不送我自己走。”

“啊,送,送!”大福激動得臉色潮紅,好一會兒才把手伸給晨香,“走!”

門口的小巡捕急忙拉開大門,眼裏興奮地寫著:“老大加油!”

貴生焦急地迎上去:“那個,晨香姑娘,還有我呢,不必麻煩大福。”

“你還是去陪著你家少爺吧,”晨香冷冷地說,“馮小姐傷得那麽重,萬一路上有個什麽,總要人幫忙。”說完挽著大福徑直出門。

他們經過溫玉和麵前,大福胸挺得肋骨都快外翻了,晨香能感到溫玉和的目光,就在心裏大聲說:放開她,放開她我就原諒你。但是走出去好久,都沒有聽到想要聽到的聲音。

3

那晚直到天色已黑,溫玉和才回到工廠。晨香聽到開門聲,氣哼哼地把紅燒蹄髈蓋上,端起來就要送回廚房,轉念一想自己現在送,豈不是正好被他撞見?倉促之間四下打量,最後隻好又放回餐桌上。她原本想要借此發泄一下不滿,卻沒想到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不由得更加懊惱。

身後響起腳步聲。她立刻站直了,叮囑自己絕對不能回頭。

腰上傳來溫軟環抱,熟悉的氣息在身後繚繞。晨香緊咬著唇一動不動。溫玉和,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原諒你的。

“送她到家時,剛好馮會長也在,”他低低的聲音近在耳邊,“馮會長留我談事情,我不好推辭的。”

什麽事情要談這麽久?談到星星月亮都出來了。晨香想說“談你和馮瑩瑩的婚事嗎?”終究忍著沒說。最嚴厲的懲罰,是連氣話都不給一句。

“後來,先施百貨的董事和經理也去了,馮會長便留大家一起吃晚飯,說正好商量一下一枝香入駐先施百貨的事情,我實在不合適拒絕。”

先施百貨?晨香想起自己當日在先施遭拒的情形,才這麽快,我們的產品就可以進駐先施了嗎?她一下轉過身,剛要開口,忽然又想起自己還在生氣,忙又別過臉去。

溫玉和眼裏有了笑意:“不隻先施,還有新新、大新,還有全上海大大小小的商社,到時都會銷售我們的一枝香。”

真的嗎?溫玉和你說的是真的嗎?

晨香驚喜地睜大眼睛,一邊抑製不住心跳加快,一邊命令自己千萬繃住。

溫玉和笑吟吟地看著她,把她什麽心思都看穿了似的。

晨香一看那眼神又心生懊惱,索性轉過身去。“既然你在馮家已經吃過了,這些也沒必要留著,我拿去倒掉。”說完就要去端盤子。

他忙按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就掀開竹蓋,笑著躬身去聞:“嗯,真香!你特地準備了晚飯等我?”

那躬身的樣子帥得簡直迷死人,晨香一陣臉紅心跳,強撐著繃住臉:“都涼了,不好吃了。”

“你做的,怎麽會不好吃?”

“哪裏比得上馮家的晚餐?”

額上忽然傳來溫軟觸感,她一顫,整個人都定住了。

“你知道我想吃,”他抱住她,附在她耳邊說,“坐下,陪我吃一點。”

完美淪陷。

這個男人,晨香想,我絕不會讓他被別的女人搶走。

4

有大福的“口諭”,氈帽七很快就送回了那十萬塊。被砸壞的東西修的修,換的換,工廠很快便恢複到之前的模樣。而經此一事,許伯和那一班師傅也轉而對晨香俯首帖耳。

“女人當家是不行,”現在許伯換了這樣的說辭,“但我們老板娘例外,當著一群凶神惡煞的流氓,硬是比我們十幾個男人都硬氣,我老許第一個服氣!”

所以現在別說花草葉,就算晨香讓他撿塊石頭拿去熏染,許伯也絕無二話。

大福自從那天送晨香回來,之後就每天都來,美其名曰要杜絕氈帽八、氈帽九,絕不能讓工廠再次遇險。

對大福的每天報到,溫玉和起初也表現出了得體的歡迎,慢慢地歡迎便流於敷衍,最後終於連敷衍都省了。不過大福神經比較粗,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反而越跑越勤,每天有大半天都泡在廠裏。

一個天邊剛見白的清晨,晨香檢查完一大車帶著露珠的茉莉花,回身正撞見溫玉和鄭重其事的表情:“晨香,我有一個好消息忘了告訴你,先施百貨已經和我們談妥,到時隻要我們的質量達到預期,就可以立即上市了。”

晨香看看太陽還沒露臉的東邊天空,心想這消息倒是挺好,可為什麽一大早突然說這個呢?她以為他還有下文,等了一會兒卻發現原來並沒有,便“哦”了一聲。

溫玉和又認真地歎道:“我們這次能這麽順利,真是多虧了大福幫忙啊!”

晨香又想,難道不是更多虧了馮會長嗎?不過還是點頭說:“嗯。”

“所以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謝謝人家。”

謝他?晨香這下真的覺得他今天怪怪的了,搖頭說:“謝他就免了,他又不是外人。”

“雖然不是外人,可是人家每天花這麽多時間守在這裏,也應該感激。”

“哦?”

“如今世道不太平,大福這樣守在這裏,我們是安全了,可耽誤了別處的公務怎麽辦?他是巡捕,這樣做,也是擔著幹係的。”

“啊,這個我倒沒想到,”晨香若有所思地點頭,“那我可要提醒他,以後不要常來了。”

溫玉和努力壓住向上翹的嘴角,點點頭說:“這樣也好。”

“可是……”

“怎麽?”

“他應該隻是太想念我了,如果我告訴他以後少來,他會不會傷心呢?”

“當然不會!”溫玉和脫口而出,下一秒忙解釋說,“我是說,他一定會明白你是為他著想的。”

晨香點點頭,想了片刻,忽然又眼睛一亮:“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了!”

溫玉和忽然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我們的工廠不是還有幾間空房間嗎?收拾一間讓大福住怎麽樣?這樣他既可以每天見到我,又不至於耽誤公務……咦,玉和,你有什麽煩心事嗎?”

工人們過來搬茉莉花了,茉莉嬌嫩,必須在太陽出來前拿去熏染。溫玉和快步閃身過去:“太陽快出來了,我先去幫忙搬花。”

“那收拾房間的事……”

“喲,魏巡捕來啦!”一個搬花工人熟絡地衝門口喊。

大福洪亮的聲音老遠就傳來:“大家早啊!”

溫玉和搬花的手一頓,從花車上直起身,笑著說:“大福,你今天來得這麽早,怕是半夜就往這邊趕了吧?”

大福樂嗬嗬地說:“可不?我昨晚買了醉雲樓的燒雞,怕放久了,特地一大早給你們帶來。”

晨香使勁吸了吸鼻子說:“大福哥,你最懂我。”

“那當然,”大福拎著燒雞往裏走,經過溫玉和身邊時特意停了停,“溫大少爺,一起啊?”

溫玉和露足八顆牙,笑著說:“好啊。”

結果一坐上餐桌,大福立刻覺得自己犯了個錯誤。人生一大悲哀,就是當你花了好長時間,以為終於證明了自己,可以和當年那個他坐在一起了,而人家隻一舉手一投足,還是能立刻把你打回原形。

“大福,你胃口不好嗎?”溫玉和一邊優雅地撕雞,一邊問。

大福狠狠咬了一大口雞肉:“誰說的?我最愛吃這個了。”說完立刻想起這樣的吃相更難看,懊惱地默默嚼著。

溫玉和莞爾一笑:“醉雲樓旁邊有家法式番菜館,那裏的Crème br?lée和Pattes de poulet de Tian做得很好,應該也會合你的口味。”

大福茫然地抬起頭,嘴裏還含著一塊燒雞:“什麽……和什麽?”

“哦,抱歉,”溫玉和笑著說,“Crème br?lée和Pattes de poulet de Tian是法語,烤布蕾和田雞腿的意思,我說習慣了,忘了你聽不懂。這兩樣是那家廚師的拿手菜,味道很好,你一定會喜歡。”

大福用力嚼著燒雞,餘光瞥見晨香一臉癡迷地看著溫玉和,不禁一大口咽下去,結果噎得差點上不來氣。晨香慌忙幫他捶背,又給他灌下一大口水,好容易待他喘過氣來了,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大福幾乎要把頭藏進衣服裏去了:“我沒事。”說著便站起來往外走。

“哎!可是你還沒吃完呢。”

“我吃飽了。”

晨香瞧著他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問溫玉和:“他不是說,來之前沒吃早飯嗎?”

溫玉和笑著說:“也許他吃過了。”

5

鮮花熏染的靈魂,取決於季節和產地,即使是用同一種花,也會熏染出不一樣的香氣。經過一個多月的嚐試,晨香為這個上海的夏天特別研製的香粉總算敲定了配方。今天是新配方第一次熏染的日子,如果一切順利,這將是他們供給先施百貨的第一批貨。

一大清早,溫玉和、貴生、大福,還有全體工人都一副翹首以待的樣子,大福還特意帶了一個跟班,兩人一起提了滿手酥餅點心,專等著給大家慶祝。晨香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沐浴更衣齋戒一番,才配得上今天這場麵。

經過小半天的熏染,接近正午時分,萬眾矚目的銀皮紙包終於被放在了操作間的大案上。

隨著銀皮紙被掀開第一道縫,一股空靈的香氣嫋嫋飄出,所有人都微微一怔。沒有人出聲,晨香緩緩打開第一片紙,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一種別致的茉莉花香刹那間充滿整間屋子。又不僅僅是茉莉,隨後的呼吸裏,似乎還有玫瑰和牡丹花的味道,還有沾染了露珠的草葉香、清晨照耀花園的第一縷陽光的氣息。

偌大一間屋子,十幾個人,每個人的鼻子都在沉醉地吸,許久,大福發自肺腑地說了一句:“真好聞!”

“大少爺,”貴生說,“我覺得咱們這回一定能賺大錢!”

溫玉和向晨香投去讚賞的目光,晨香也不知是激動還是害羞,臉頰潮紅。忽聽人群裏傳來抽泣聲,眾人詫異,循聲看去,見竟是許伯正抹眼淚。

“一輩子,”許伯抽抽搭搭地說,“我做了一輩子香粉,今天見著這一回,總算是沒白活了。”

大福得意地拍拍許伯的肩膀:“這算什麽呀!快別哭了,否則以晨香的本事,你以後就得天天以淚洗麵了。”

大夥大笑起來。這時院子裏忽然響起腳步聲,高跟鞋在石磚地上敲出張揚的節奏,大家都循聲望去。

“好香呀!”馮瑩瑩人隨聲至,笑盈盈地走進操作間,“聽說今天是咱們廠的大日子,我沒有錯過什麽精彩吧?”

工人們不認得她,一時麵麵相覷,她倒也不在意,掃視一眼,徑直走到溫玉和身邊。

“我爸爸特別在意今天的熏染,可又沒有時間親自來看,就派我來啦。”她說著,躬身對著銀皮紙包深深地嗅了嗅,“嗯,玉和,你果然不負我爸爸的期待。”

溫玉和說:“這是晨香做出的配方,她才是最大的功臣。”

“晨香?”馮瑩瑩的視線就輕飄飄地瞄過來。

那種渾身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晨香覺得自己最好說點什麽,便伸出手去:“你好,馮小姐。”

馮瑩瑩蜻蜓點水地和她握了手,問:“你認識我?”

“上次在那個廢棄倉庫,我們見過的呀。”

“是嗎?”馮瑩瑩輕描淡寫地說,“我不記得了呢。”

異樣的氣息,就是明明看起來沒有哪裏不對勁,可你就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分辨空氣中的異樣氣息,是動物與人的本能。

先是雜工拖著掃帚悄悄走了,然後是一個工人、兩個工人,短短幾分鍾,偌大一個操作間便一個外人也不剩了。隻有大福帶來的那個跟班還杵在原地,眼睛骨碌碌地瞧這個瞧那個。貴生給他使了個眼色,他疑惑地瞪了瞪眼,還是不動彈。貴生急了,幹脆拽拽他的袖子,誰知他竟大叫:“哎,你拽我幹嗎?”

貴生恨不得掐住他脖子:“我忽然想起外麵有些東西要搬,你來幫忙。”

“你們不是有那麽多工人的嗎?幹嗎找我去啊?”

“人手不夠,”貴生強壓著火,“你來幫幫忙。”

“不幫!”那跟班愈發大聲說,“我又不是你們這裏的工人,你們忙成四腳朝天和我有什麽關係啊?”說著往大福身邊站了站,“我是跟著福哥過來的,福哥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貴生快被他氣炸了,使勁瞪著大福,誰知大福比他更沒眼色:“做得對,小阮子,沒我的命令,你就踏踏實實給我在這兒待著。”

貴生徹底拿他們沒轍了,索性一跺腳,大步走了。

馮瑩瑩目送他出去,饒有興趣地問溫玉和:“你這工廠,每天都這麽熱鬧嗎?”

溫玉和揉揉眉心,捏起一點香粉遞給她看:“你看看這粉質,可還滿意?”

馮瑩瑩的視線在他好看的手指上停留一會兒,笑著說:“有你坐鎮,我還有什麽不放心呢?對了,那個新拍的廣告我也看過了,女模特選得不錯,你的眼光果然不落俗套呢。”

晨香心想哪個女模特,我還沒有見過呢,不由得看向溫玉和。

溫玉和揉揉眉心:“那個廣告還沒有最終敲定。”

“你的要求可真高。”馮瑩瑩讚許地說,“對了,新包裝也是你設計的吧?古樸而不失新穎,守拙而不失靈動,我特別喜歡盒蓋上那枝蠟梅花,神形脫俗,比那些搔首弄姿的洋包裝不知高明多少。”

溫玉和笑了:“那枝梅花是晨香的主意。”

晨香忙插嘴道:“是啊,梅花清幽,我覺得它的格調很適合用來做我們的包裝。”

馮瑩瑩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垂眸想了片刻,又對溫玉和說:“先施百貨的櫃台也已經準備好了,就在芝蘭香水的旁邊,兩家一中一洋,櫃台風格也迥異。”說到這忽然頓了頓,換作法語後繼續說,“你們還沒開始營業,已經吊足了大家胃口呢。”

晨香聽她說到自家櫃台,正聚足精神等下文,卻聽她忽然改說洋文,著急又聽不明白,想問又放不下麵子,杵在那裏好尷尬。

溫玉和說:“芝蘭是大公司,我們要全力以赴了。”

馮瑩瑩繼續用法語回應:“你們也不差呀,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要全力以赴呢。”

“哪裏,馮小姐過獎了。”

晨香見他們兩個用洋文你一句我一句,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一氣之下轉身走開,手臂卻被人突然一拽,是大福。她不解地看向大福,見他對自己搖了搖頭,又咳了一聲。

那跟班立即湊近了,笑嘻嘻地說:“這位馮小姐說的是:到時候還不知道你們和洋人誰輸誰贏呢。”

晨香沒想到這跟班看起來其貌不揚,竟然聽得懂洋文。馮瑩瑩一臉嫌惡,不客氣地問:“誰要你翻譯?你哪裏來的?”

那跟班也不回答,隻是笑嘻嘻的,顯得獐頭鼠目。

大福樂嗬嗬地說:“他是我們捕房的越南巡捕,法國殖民地出來的人,沒什麽別的本事,就是會幾句法語。”說著又瞧瞧溫玉和,“上回溫大少爺和我說話,一不留神就冒出了法語,我一想你們這種留過洋的人,說話到底是和人不一樣,這回就自己帶了個翻譯,一來不愁聽不懂你們的洋詞兒,二來要是你們連中國話也聽不懂,他也可以翻譯給你們聽。”

跟班笑嘻嘻地點頭:“是的是的,各位有聽不懂的盡管找我,不用客氣的哈。”

馮瑩瑩氣得臉色發白,衝大福說:“你又是什麽東西?誰準你帶個越南人到這裏來的?”

大福聞言重重地點頭:“看來我這翻譯真是帶對了,馮小姐真是聽不懂我們的話。”說著提醒越南人,“還傻愣著幹什麽?還不快給馮小姐翻譯?”

越南人連忙點頭,賤聲賤氣地把大福剛剛的話翻譯成法語。馮瑩瑩氣得嘴唇發抖,指著他們:“你,你,你……”

大福又笑著說:“這招本來是為溫大少爺準備的,沒想到今天在馮小姐這兒用上了,看來你們留過洋的還真是一路貨色呀。我說得對吧,溫大少爺?”

馮瑩瑩眾星捧月慣了,哪裏受過這種奚落?氣得雙拳緊握,“啊”地大叫一聲,一跺腳恨恨地出去了。

“馮小姐這就走了?”大福不忘朝她的背影喊,“以後常來啊,來之前說一聲,我好帶上翻譯。”

馮瑩瑩頭也不回,隻把石磚地跺得當當響。晨香捂著嘴笑出聲來,正笑著,忽然發現有目光投向自己,她便一下子換成嚴肅臉,轉身向外走。

“晨香!”

“我要去看看工人們還有沒有問題。”

“你別生氣。”溫玉和追上去。

“我生什麽氣?”晨香站住,氣哼哼地說,“我哪有工夫生氣呢?馬上就要和洋品牌做鄰居,再不努力些,到時候還不知道誰輸誰贏。”

溫玉和哭笑不得,索性用一隻胳膊將她拽進懷裏:“她要說法語,我也不能攔著她,你為了這件事生我的氣,我很冤枉啊。”

“那你可以解釋給我聽啊!”晨香脫口而出,一下又想起這樣豈不暴露了自己在為這個生氣?又一想暴露就暴露,管他呢,“你明明知道我聽不懂,還不解釋,隻顧和她說得高興,你們談得好投緣啊。”

溫玉和一臉“欲辯無詞”的焦急,過了片刻,忽地又笑出來。

晨香更氣了,用力掙脫他:“很好笑嗎?我生氣的樣子很好笑嗎?對,她又漂亮又聰明,還會陪著你講法語,我和她站在一起,就是一個笑話!”

“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他用蠻力箍住她,“不要再胡攪蠻纏了。”

胡攪蠻纏?我胡攪蠻纏?晨香一下子覺得沒有比眼前這個男人更可氣的人了,明明他已經把你氣炸了,還覺得自己很無辜。原以為他對感情忠誠,才放心讓他去接那個馮瑩瑩的招,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男女之情到最後都是相看兩厭,哪有那麽多戲文裏的忠貞不渝?晨香越想越傷心,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溫玉和這下慌了:“你別哭啊,是我不好,我不該和她說法語,我答應你,以後她再說法語,我都當作聽不懂,好不好?”

“不好。”晨香躲開他的手絹,抽泣得更厲害了,“你那麽優秀,那麽了不起,就應該和你一樣了不起的人在一起,我不會阻礙你尋找配得上你的幸福。”

“你在說什麽?”

是啊,我在說什麽呢?腦子亂了,連句話都說不明白。馮瑩瑩就不會這樣,她簡直哪裏都比自己強。晨香這樣一想,愈發哭得止不住。

溫玉和不再說什麽,隻溫柔地把她抱進懷裏,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就是幾句法語嗎?你也可以學,到時候比她說得更好。”

“誰要學?誰稀罕?”晨香憤憤地說,隻是眼淚卻不再流得那麽凶了。

溫玉和抿了抿唇:“好,不學就不學,等過一陣子工廠的經營上了軌道,我們去法國結婚好不好?”

她**的肩膀一頓,馬上又氣哼哼地說:“誰要和你結婚?誰要去法國?”

“你忘了嗎?當初來上海的時候,我說過會補給你一個難忘的婚禮。蘇州暫時是回不去了,我們就去法國好不好?我想帶你去我以前生活過的地方,那裏很美,你一定會喜歡。”

晨香不答應,但是也不哭了。

溫玉和看著她的樣子,又笑著說:“我們先去巴黎,然後再去格拉斯。格拉斯是一個很古老的小鎮,法國的香精幾乎都產自那裏,你一定會喜歡。”

晨香伏在他肩頭,好久都沒有出聲。她想起了在他蘇州的書房裏,當初那瓶被她打碎的鈴蘭香水,明明水幹了,影都沒有了,香味卻還是經久不散。還有那次她用香水抵擋溫玉仁,滿架子的香水灑在地上,雖然很快被清理幹淨了,可那之後許多天,書房裏都散發著濃濃的香氣。

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呢?她與鮮花、香料打交道這麽多年,無論是香粉、香膏,都是把香氣從一種載體逼到另外一種載體中,她還從沒見過這些散發香氣的小東西離開了載體的樣子呢。這樣一想,就覺得心裏好癢癢,就好像有個打了許多年交道的老朋友,卻從沒見過它的真麵目。玉和說的“香精”,就是那些散發香味的小精靈嗎?

溫玉和見她許久不出聲,不放心地扳她的肩膀。

晨香頓生心事被人撞破的懊惱:“誰要跟你去法國結婚啊?那個格什麽斯的,產香精就產香精,和我有什麽關係啊?偏不稀罕去。”

“好,不去就不去,都聽你的。”溫玉和像哄孩子似的揉揉她的頭發,“隻要你不生氣,怎樣都好。”

晨香氣惱地想,我說不去,你可以求我呀。誰知等了好半天,都沒等來一句“求求你”,不由更加氣惱,推開他噌噌噌地走出去了。出去了也不知該幹嗎,原地頓了一頓,又轉身往回走,誰知溫玉和追得那麽近,一轉身就撞回他懷裏。

“你追得這麽近幹嗎?”

“我……”

“都說了不去法國,不去。”

“好好好,不去不去,別生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