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許多年以後,每當晨香想起她第一次見到格拉斯小鎮的情形,仍然能感到胸腔起伏,仿佛那激動已經穿過歲月,刻進骨血,讓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格拉斯建在半山坡上,與其說它四周種滿了花田,不如說整個小鎮就建在一片巨大的花海裏。火車還沒有駛進小鎮,漫山遍野的香氣便撲麵而來,一大片一大片的風信子、紫羅蘭,還有晨香未曾見過的各色鮮花鋪滿在山坡上。三月不是山花爛漫的季節,這裏的山坡卻仿佛受上天垂青,得到了花神指縫裏漏下的一抹豔麗。

隨著火車越駛越近,香味也越來越濃,那香味不同於溫玉和書房裏的香料,也不同於巴黎店鋪裏的香水,它無處不在,仿佛浸潤在空氣中,沉澱在泥土裏,從每一粒塵埃中釋放出來。

火車終於抵達格拉斯,晨香第一次踏上這個小鎮的土地,她什麽都忘了說,什麽都忘了做,隻閉上眼睛呼吸,呼吸……

“玉和,”許久,她才挽著溫玉和的手說,“這就是你寧可休學一年,也要來工作的地方嗎?”

他笑著點頭:“是不是很值得?”

她搖搖頭:“太可惜了,你竟隻待了一年。”

“嗨!我的寶貝!”前方一個粗壯而洪亮的聲音傳來,一個禿頭、圓臉、圓鼻頭,事實上全身上下都很圓的胖老頭在衝他們招手,“謝天謝地!艾倫那家夥竟然忘了給我你的電報,要不是上帝保佑,我差點就錯過你的火車了。”

那胖老頭張開雙臂朝他們跑來,到了溫玉和麵前,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溫玉和被他肉圓圓的肚子撞得一晃,大笑著說:“安德烈,你瘦了。”

“哈哈哈,沒錯,我每思念你一天,就會瘦一磅。”小老頭抱了他好一會兒才舍得鬆開,繼而轉向晨香,一下睜大眼睛說,“哦,這位姑娘比你電報裏說的更漂亮,可憐的盧西亞要傷心了。”

晨香不知道他嘰裏咕嚕在說什麽,眨眼看著溫玉和,溫玉和咬了一下唇,想想說:“這位是安德烈,我當年的老板和老師。”

故人相見,晨香想自己可不能給溫玉和丟臉,忙大方地伸出手去:“你好,安德烈先生。”卻見安德烈哈哈一笑,張開雙臂就向她撲來,嚇得她一下跳出老遠,大叫一聲,“不!”

路人都朝這邊看來,晨香羞得想把頭埋進土裏。知道這是洋人的禮節,可知道和習慣畢竟是兩回事。

安德烈哈哈大笑起來:“美麗的姑娘,希望我沒有嚇到你。”

晨香抓著溫玉和的胳膊,臉頰直紅到耳根。溫玉和笑著拍拍她的手,拎起皮箱,問安德烈:“這幾年工廠的生意還好嗎?”

“哦,好得不得了,去年我推出了自己品牌的香水,銷路還不錯……”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出了車站。晨香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可單是路邊的街景就已經足夠吸引她了。一路到處都是賣香水、香膏、香皂還有各種香料的店鋪,從外麵看去,每家店鋪裏都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挑剔的客人一瓶接一瓶地比對,店員不斷地把瓶子從木架上取下來,又放回去。

晨香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分辨那些香味,簡直眼睛鼻子都不夠用了。他們最終停在一間店鋪前,鋪子門口擺滿了薰衣草幹花,門大開著,裏麵飄出每間鋪子裏都有的香味。

“夥計們,快看看誰回來了!”安德烈邊說邊邁進門去,三四個夥計圍攏過來,立即開始了新一輪的熱情擁抱。

一個精瘦白皙的高個子吃驚地問:“玉和?你不是明天才到嗎?”

安德烈大叫:“艾倫,我讓你去告訴珍妮太太給玉和準備房間,你是不是又忘了?”

艾倫一拍額頭:“我,我記得是明天。”

“還不快去!”

艾倫應了一聲,急忙跑出去。晨香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覺得很有趣。安德烈驕傲地給他們展示木架上的一排玻璃瓶。

“看看我新推出的香水,絕對不比巴黎櫥窗裏的那些東西差。來,試試這一瓶,我給它取名‘格拉斯之魂’,是不是棒極了?”安德烈說著將香水滴在手絹上,輕輕搖動。

溫玉和嗅了嗅,笑著說:“安德烈,你早該走出這一步。”

晨香也閉上眼睛仔細嗅,那香味裏有柑橘的清香,有玫瑰的迷人,有茉莉的優雅,當然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香味。好是好,可平心而論,比巴黎的東西還差一些,而且從車站一路嗅到這裏,她覺得它也並不會比沿途那許多間店鋪裏的東西更好。

一睜眼,忽然發現安德烈正充滿期待地看著她,她想了想,忙笑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香水。”

“哈哈哈!”安德烈大笑起來,“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說罷重重拍一拍溫玉和的肩膀,“我早就說過你屬於這裏,這次連心儀的姑娘都帶來了,是不是打算安心留下來了?”

“呃,安德烈,我這次其實……”

“歡迎你回來,”安德烈自顧自興高采烈地說,“來,我和你說說工廠這些年的驚人發展。”

兩個老友親切地聊起來,晨香好奇地觀察店鋪裏的東西。整個店鋪大約有兩丈見方,靠門處是一些幹花和香料,裏麵是一圈木架,架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浸泡著各種花草、香料的植物油擺滿一整麵牆,另一麵是一些散裝香水,最窄的那麵牆擺著一些深色小瓶子,瓶裏隱隱散發出極強的香味,仿佛裏麵有巨大的生命力。店中央是一個獨立矮架,上麵擺滿各種香膏、香粉、香料,還有點綴著花草的香皂。

晨香目不暇接地看著這些東西。她想起蘇州香粉店裏包裝精致的香粉、香膏,想起溫家工坊裏整架整架的香料,還有巴黎香水店裏的精品。這裏不同於她所見過的任何地方,這裏粗獷又精致,普通又神奇。她環視這些瓶瓶罐罐,感覺心跳也隨著呼吸漸漸快了起來,仿佛馬上就要發現一個渴望已久的秘密。

2

傍晚安德烈雇了一輛馬車,帶他們穿過半座格拉斯城和一大片花田,來到他們今晚將住宿的地方——房東珍妮太太家。

這是一座樸素的紅頂小屋。珍妮太太的體形是女版安德烈,熱情則是升級版安德烈,馬車還沒停就朝他們跑來,見麵一個結實的法國抱,勒得溫玉和好一會兒喘不過氣來。

“玉和,我的孩子,”珍妮太太淚眼婆娑地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身後站著一個穿褐色長裙的女孩,想靠近又害羞,不靠近又不甘心似的看著這邊。晨香還是第一次看到法國人有這麽害羞的,暗想真是不能對人亂下結論啊。

“盧西亞,你還在等什麽?”珍妮太太回身叫道,“快去工廠叫大家,說他們今晚可以吃頓好的了。”

盧西亞低低地應了,又瞥了溫玉和一眼,朝不遠處建在一起的幾座小樓走去。晨香收回視線,想想,拽拽溫玉和的袖子:“你曾經就是在這兒生活了一年?”

“當然不是,”溫玉和一本正經地說,“是學習了一年。”

當晚,安德烈帶工廠裏的工人,還有珍妮、盧西亞母女熱情地給他們舉行了歡迎會。晨香雖是第一次住進法國人家中,卻莫名覺得十分親切。雖然食物不同,人不同,就連大家說的話她都聽不懂,可是在這個遙遠的異國小鎮,在這所法國人的房子裏,她卻忽然想起了蘇州,想起了爹、大福、親生父親,還有那些在溫家工坊裏簡單而溫馨的日子,隨後就濕了眼眶。

安德烈把紅臉喝得更紅,興奮地舉杯:“玉和,歡迎你重新回到工廠!”

“歡迎!”大家一起舉杯。

“玉和,你回來就好了,”艾倫不好意思地說,“上次你調的那種香水,我把配方弄丟了,你再告訴我一遍吧。”

“今晚不說這個,”安德烈高興地說,“反正玉和回來了,以後有的是時間告訴你。”

“呃,各位,”溫玉和頓了頓,吸引來齊刷刷的目光,“其實我這次回格拉斯,隻計劃停留一個星期。”

空氣一下子凝滯了,晨香雖然聽不懂,但也察覺到不對勁。她想是不是溫玉和法語不過關,說了什麽讓大家沒聽懂?

“一個星期?”安德烈困惑地問。

“這次回來,主要是看望大家,另外,我和晨香還沒有舉行婚禮,想請多米尼克神父幫我們證婚。”

“你要結婚了?”艾倫興奮地問,又看了看晨香,“恭喜你們!”

幾個小夥子也跟著鬧哄哄地舉杯,大家一飲而盡。晨香忽然覺得有人在盯著她,抬眼望去,見是盧西亞。她想她為什麽看我呢?又一想溫玉和就在身邊,燈光下偷瞄一眼他的側臉,暗讚這美貌是中西通吃啊。

“為什麽還要走呢?”安德烈蹙眉說,“玉和,你是屬於這裏的,從你來到我的工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現在工廠發展不錯,你應該留下來。”

溫玉和笑著搖搖頭:“安德烈,我從來都不屬於這裏。”

安德烈沉默一會兒,把剩酒一飲而盡,咚地放下。屋子突然就變得很安靜。

“安德烈,你喝醉了,”珍妮太太數落他,“可別在我這兒耍酒瘋。”

“珍妮,你摸著良心說,我醉了嗎?”

珍妮太太張了張嘴,目光卻慢慢變柔軟,終於沒再出聲。

“沒錯,我是醉了,”安德烈垂下頭,聲音也低下去,“你們都醒著,隻有我醉了。格拉斯完了,工廠也完了,你們都知道,隻有我在裝糊塗。”

溫玉和輕聲說:“安德烈。”

“別同情我,我是個騙子。工廠朝不保夕,我卻妄圖騙你留下來。”

“沒有那麽嚴重……”

“精油銷售比你走的時候更差了,”安德烈自顧自地說,“到處都在種花,誰都可以提煉精油,價格便宜量又大。質量差一點又有什麽關係?隻要夠便宜,誰在乎這個?”

“安德烈,你真的醉了。”溫玉和按住他倒酒的手。

“對,我知道,可你總得讓我醉上一回。”安德烈擋開他,堅持又倒一杯,“都是那些吸血鬼惹的禍。他們從我這裏買走最好的精油,最好的!然後隨便搭配一下,兌上一大瓶子酒精,就擺進巴黎最貴的精品店裏。他們每賺一百法郎,卻隻分給我們一個法郎,”說著伸出一根手指,大聲說,“一個!”

安德烈又喝了一大口酒,這次沒人攔著他。

“就是這一個法郎,現在也不好賺了,所以我推出了自己的香水,但是你看到了,格拉斯到處都是那東西。”說著頓了頓,“你的姑娘有副好心腸,她一眼就看出那香水平淡無奇,卻沒有拆穿我。姑娘,為你的仁慈幹杯!”

那晚安德烈絮絮叨叨說到很晚。溫玉和和晨香的歸期也終於被他延遲到五月,理由是那時格拉斯的玫瑰花開了,可以為他們舉辦最漂亮的婚禮。晨香原本在為就要匆匆離開而遺憾,沒想到一下子延長了兩個月,她成了今晚最開心的人。

晚上眾人散去,晨香挽著溫玉和的手在不遠的玫瑰園裏散步。三月的晚風濃淡怡人,晨香放眼看這夜色中無邊的玫瑰園,想象五月的陽光下,漫山遍野開滿鮮花的情景。

“我以為巴黎是法國的靈魂,沒想到這裏才是。”

溫玉和歎了歎:“晨香,你會不會覺得我對安德烈太無情?他教了我那麽多,我卻不肯幫他。”

晨香想了想,搖頭說:“安德烈的問題,不在於誰幫他,而在於他沒有跟整個行業一起進步。不要說巴黎那些精品店,就連上海的夫人、小姐們都在精心挑選適合自己的香水了,他卻還把重心放在原料上。”

“精油是香水的靈魂,好的原料十分重要。”

“沒錯,可是世界這麽大,不是隻有格拉斯一個地方才有最好的鮮花。就說蘇州、上海,那裏的鮮花如果有同樣的技術,你說我們做不出更好的香水嗎?”

溫玉和沒說話。

“不管從前你有多輝煌,你在一個行業都有可能從唯一慢慢變得可以被人替代,安德烈今天的問題,是他遲早都要麵對的。”

溫玉和打量她一會兒,說:“沒想到你倒有這番見地。”

“是你教我的呀,”她笑著說,“如果想一直領先,就要不斷做出更好的東西。”

“晨香,你總是能出乎我的意料。”

她調皮地歪著頭:“是不是突然發現我秀外慧中,覺得自己撿了個大便宜?”

“這個我早就發現了。”他捏捏她的鼻子,說完,笑容又慢慢落回去。

晨香想了想,又說:“其實你也不必自責,就算你留下來,也幫不了他。”

“哦?”

“你喜歡用白芷與檀木熏香衣服,這是典型的中國香調,可見你的喜好也是中國式的。而法國人的喜好與我們很不同,這就是為什麽夏奈爾五號讓法國人神魂顛倒,在上海卻讓人想起跳舞場上的交際花。你之前調配的香水,或許憑一時運氣,曾經賣得不錯,但你絕對沒能力幫安德烈徹底走出困境。”想想又說,“我也不能。”

溫玉和苦笑:“被你這樣評價,我都不知是該放輕鬆呢,還是該難過。”

“是該高興,”晨香興致勃勃地說,“你沒聽安德烈說嗎?原料商賺一塊錢,香水商就能賺一百塊。”

“你想賺那一百塊?”

“溫玉和,”晨香點了點他的鼻尖,說,“你摸著良心說,你不想賺嗎?”

溫玉和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

晨香狡黠地挑起唇角:“如果我沒有猜錯,其實你原本也沒打算一星期後就走,對不對?其實這裏,才是你這次真正想帶我來的地方。”

溫玉和露出“這也被你看出來了”的眼神,卻又歎了歎:“可是我沒想到,安德烈的工廠會是這種狀況。”

“這不是你該發愁的問題,安德烈隻能靠他自己走出困局。”

溫玉和沉默好久,終於輕輕舒了一口氣。

晨香笑嘻嘻地問:“是不是發覺自己沒有那麽沒良心,感覺忽然好很多?”

“晨香,你說,如果有一天真的必須在良心和利益中做選擇的時候,你該怎麽選呢?”

“那當然選良心啊!”晨香驕傲地拍著胸脯說。

溫玉和笑著摸摸她的頭:“天涼了,我們回去吧。”

3

溫玉和當年調的那款香水,他自己也忘了配方,第二天和艾倫在工作室調製了大半天,總覺得還差一點。晨香看他們在滿桌子的玻璃瓶、玻璃杯、玻璃管、玻璃棒中忙來忙去,激動得眼睛都舍不得眨。

原來這就是香水的製作過程。雖然前些天已經聽溫玉和講過許多遍,但第一次親眼所見,震撼還是無以言表。

“檸檬香茅一毫升。”溫玉和說,艾倫便立即在本子上記下幾筆。

“佛手柑一毫升,玫瑰兩毫升,把晚香玉拿給我。”

艾倫一邊飛快地記,一邊從旁邊架子上取來一個又一個的深色瓶子。晨香拚命記住他用過的每一瓶精油。剛開始她還疑惑他為什麽連自己親手調的配方都記不住,結果一會兒工夫就見他用了幾十種精油,終於感歎這要不是記在本子上,別說時隔幾年,就是第二天都會忘的呀。又一想自己熏一次香粉隻要四五種鮮花,不由得又暗歎了歎。

“最後一種,素馨花兩毫升。”溫玉和說完便把滴管放回架子上。

他蓋上玻璃瓶蓋,將裏麵的**搖勻。一,二,三,隨著晨香心裏默數到三,他又打開瓶蓋,滴一滴到手絹上,抖開輕輕扇動。一陣緊張的期待,接著是今天第三次歎息。

“艾倫,我恐怕做不出那瓶香水了。”

咕嚕一聲,艾倫害羞地摸摸肚子:“沒,沒關係,再試幾次就好了。”

溫玉和恍然地看了看表,正要開口,工作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安德烈笑哈哈地探頭進來,眼裏還有一點宿醉的紅。

“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們,但是午餐做好了,你們如果不在五分鍾內趕到餐廳,珍妮會傷心的。”

溫玉和笑著瞥一眼艾倫:“我們保證在兩分鍾內趕到。”

晨香其實覺得肚子還可以再堅持一下,她戀戀不舍地隨他們走出工作室,臨出門前又回身瞥了一眼。

餐廳就在樓下走廊盡頭,不要說白天,就算是夜裏,晨香也能靠香味指引找回來。她潦草地吃了點東西,然後鬼使神差地返回了工作室。謝天謝地,門沒鎖。她對著一桌大大小小的瓶子深吸一口氣,覺得心髒簡直要跳出喉嚨口了。

她拿起一個寫著“檸檬香茅”的小瓶子,法文當然不認得,但她記得味道。接著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滴管,按記憶中的樣子吸上一滴,滴進另一個玻璃瓶裏。對,就是這樣。再接著是那瓶散發類似柑橘香味的精油,這個她多加了一滴,剛剛溫玉和調的時候,她就覺得應該這樣。然後她稍稍加快了速度,並調整精油的種類和用量。

待重複好所有的步驟,她把這小瓶**加進稱好的酒精,再拿出手絹滴上一滴,屏住呼吸,學著溫玉和的樣子輕輕搖動。

刹那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湧上心頭。原來這就是香水!原來香水就是這樣製作的!她閉上眼睛,深深地,用全身每一個細胞呼吸。

“哦,上帝!我聞到了什麽?”安德烈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晨香一轉身,嚇得手絹都掉了。安德烈和溫玉和正雙雙站在門口,天曉得他們已經站那兒多久了!她低下頭,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你這配方,我是說,這配方……”安德烈走進來,不可思議地嗅著,“這配方是從哪裏得到的?”

晨香窘迫地說:“是,是我用這裏的東西,剛剛做出來的。”

“剛剛?”安德烈又嗅一嗅,圓圓的鼻頭激動地抖動著,“這怎麽可能呢?調配這樣一款香水,需要一個年輕人至少在我這裏學上三年,再試驗無數次,浪費掉無數珍貴的原料,才有可能。而你剛剛使用工具並不熟練,不,你完全不熟,你還是個生手。”

“是的,今天是我第一次碰這些東西。”

安德烈驚得張大嘴巴,求證似的看了溫玉和一眼,得到一個肯定的點頭,隨即更加不可思議地打量她。

“姑娘,”他眼中情不自禁地放出喜悅的光芒,“你想成為一名叫人嫉妒的調香大師嗎?”

4

安德烈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拉開電燈,微弱的燈光剛夠看清屋子裏的陳設。裏麵是一排排高大的木櫃,晨香跟進去,想起溫家工坊的香料儲藏櫃。

安德烈輕手輕腳地打開一扇櫃門,仿佛怕驚擾了裏麵沉睡的精靈。他取出一個棕色大玻璃瓶:“來,試試格拉斯最好的玫瑰精油。”

晨香接過,打開瓶蓋。刹那間,一種超越了語言的玫瑰花香充滿整個房間,仿佛有千萬朵玫瑰刹那間同時綻放,她閉上眼睛,腦中浮現出漫山遍野玫瑰的樣子。

“每提煉一滴這樣的精油,就需要五千朵最好的玫瑰花。”安德烈驕傲地說,“你要是再晚來幾天,就見不到這些寶貝了,它們馬上要被送到巴黎去,製成最好的香水擺進精品店裏。”

晨香沉浸在花香裏,說不出話來。

安德烈便又走開幾步,打開另一扇櫃門說:“這兒可不隻有玫瑰,瞧,這邊是紫羅蘭,那邊是橙花,再那邊是鈴蘭,還有染料木、鳳仙花、素馨花、薰衣草、風信子……格拉斯的一年四季都在這裏了。春夏秋冬都會過去,可它們的靈魂留在了這裏。春天與夏天的花,白天與晚上的花,它們活著的時候永不相見,可現在,它們的靈魂相聚在我這裏,這兒是花的天堂。”

“太不可思議了!”

…………

一整個春天,晨香都在安德烈的工廠裏度過。她和工人們一起采摘鮮花,一起把大袋大袋的鮮花裝進銅鍋裏,聽沸水蒸騰發出的悅耳聲,看芳香的**從管子裏流出來,在**的最上層析出一層更加迷人的**。

一些最嬌嫩的、經不起沸水蒸餾的鮮花,他們便把它們投進溫熱的油脂中,待油脂慢慢吸飽香氣,就再換上一批鮮花,這樣一批又一批,經過幾十天的吸附,油脂就會濃得再也吸不進一片花瓣。到那時他們把油脂和酒精融合,讓酒精吸走油脂裏的精油,再把酒精蒸發掉,最後終於得到昂貴的純精油。

“這種方法又費時又費力,現在聰明人已經不這麽做了,”安德烈一邊看著工人們攪拌油脂,一邊對晨香說,“他們用化學溶劑浸泡這些鮮花,像情場老騙子一樣騙走花兒們的靈魂,然後美其名曰——新工藝。”

“可那一定有差別。”

晨香看著工人們攪拌,腦中想起溫家工坊裏的情景。在溫家工坊,工人們把新采的茉莉花一層層鋪平在油脂上,待吸上一晝夜,就再換一批鮮花,如此反複,最終得到上好的茉莉香膏。

原來那香膏再經過幾道工序,就可以製成精油了!

“沒錯,差別可大著呢,可現在誰還在乎這些?”安德烈表麵抱怨,實則驕傲地說,“隻有我這種傳承三代的老工廠才會堅持品質,不嫌麻煩地這麽做。”

晨香思緒萬千,隻覺腦中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打通,喃喃說:“可它們值得。”

“是啊!”安德烈感歎,“這些精靈,它們值得。”

5

五月,當格拉斯玫瑰飄香的時候,溫玉和和晨香終於在小教堂舉行了婚禮。教堂牆邊種滿了玫瑰,晨香頭戴玫瑰花環,手捧玫瑰花束,身著盧西亞連日為她趕製的禮服,站在幾個月來亦師亦友的朋友們麵前。

她曾無數次想象過自己的婚禮。她想象過自己鳳冠霞帔,與溫玉和在溫家正廳裏拜堂的樣子,想象過與他在上海一紙婚書,安安靜靜互許此生的樣子,也想象過在馬賽那間壯闊的教堂裏與他成婚的樣子,可就是沒有想到今天這一種。

多米尼克神父慈祥而溫和,在裝飾著玫瑰花的教堂裏莊重地問道:“溫玉和先生,無論富裕、貧窮、疾病、健康,你都願意與魏晨香小姐共度一生嗎?”

多米尼克神父為了晨香,提前練好了漢語。小教堂的窗開著,一陣甜美的微風吹進,他好看的眉眼籠在陽光裏,凝眸注視著她。他說:“我願意。”

晨香的視線被他的眼睛牢牢吸著,一刻也離不開。

“魏晨香小姐,你願意無論富裕、貧窮、疾病、健康,都與溫玉和先生互敬互愛,相伴一生嗎?”

鼻尖忽然酸楚,有淚湧上,晨香哽咽著說:“我願意。”

安德烈的圓臉露出由衷的喜悅,珍妮太太不住地擦眼淚,盧西亞祝福地看著他們。

許多年後,晨香還會時常想起這次婚禮,她想如果上帝答應,她願意用此後幾十年的生命,換取這婚禮上的片刻時光。

他們婚禮後又繼續留在了格拉斯。七月,他們隨工人們采摘薰衣草,八月采摘素馨花,還有九月的晚香玉,十月的萬壽菊,十一月的迷迭香,到了十二月初,當第一絲涼風吹拂格拉斯花田的時候,晨香已經熟悉了格拉斯每一種花的習性。她知道何時才是它們最好的狀態,怎樣才能提取出它們的精華,以及它們誰與誰相伴,才能煥發出迷人的芳香。

“晨香,你是上帝選中的天才。”安德烈盯著她新研製的香水,讚歎不已地說。

“不,安德烈,我遠沒有那麽厲害。”

安德烈不說話,隻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瓶小東西,許久許久,終於搖了搖頭:“不,晨香,你不該再留在格拉斯了。”

“什麽?”晨香和溫玉和都驚訝不已。雖然最近他們都在演練告辭的話,可沒想到安德烈竟會主動提出辭別。

安德烈閉了閉嘴,好像忽然後悔剛才那麽說:“我知道,你們終歸是要走的,你和玉和,你們都不屬於這裏,過去是我太自私了。”

晨香和溫玉和麵麵相覷。晨香飛快地思索,是自己最近流露出什麽了嗎?

“別露出這樣的表情,”安德烈笑著說,“好像我是個頑固的自私鬼。我知道你們誌不在此,整個工廠,整個格拉斯都裝不下你們的夢。回去吧,回到屬於你們的地方去,不管多難都別回頭,不要等二十年以後再後悔。”

“安德烈……”溫玉和說。

“沒人能救得了工廠,除了我自己。”安德烈說,“我想通了,最好的東西永遠不會被拋棄,工廠不會完,格拉斯也不會完,我們總會有辦法的。”

“對不起,安德烈……”

“哈哈哈,你們真要是這樣過意不去,就幹脆不要走了,當我前麵的話都沒說。”

晨香一怔,和溫玉和對視一眼,也笑了:“謝謝你,安德烈。”

一九三一年一月,在溫玉和和晨香從黃埔港離開上海一年後,他們再次從馬賽港出發,踏上了回上海的旅程。從蘇州到上海,從上海到法國,晨香不是第一次坐船了,可是這一次,當輪船緩緩駛離港口,她站在甲板上,卻還是感到胸中波瀾起伏。

“玉和,我好想快點回到上海去。”

海麵壯闊無邊,海風濕濕的、鹹鹹的,溫玉和將大衣披在她肩上,說:“很快,很快我們就回去了。”

6

貴生和大福在碼頭熱淚盈眶地迎接他們。

貴生在他們下船前就哭紅了眼,一見麵,緊緊拉著溫玉和的手不放:“大少爺、大少奶奶,你們可回來了!回來了就好了。”

他們結婚的消息,溫玉和已經拍電報告訴了貴生,貴生叫晨香少奶奶倒也沒錯。隻是晨香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稱呼自己,一下臉羞得紅紅的。

大福似乎想給晨香一個擁抱,手臂劃了劃又作罷,濕著眼眶笑著說:“晨香,你留過洋到底是不一樣了,比從前又多了種氣質。”

晨香本想說大福哥你不要取笑我,不知為什麽鼻子一酸,眼睛也濕潤起來:“大福哥,你比以前更結實了。”

“貴生,”溫玉和說,“這一年,公司的情況如何?”

貴生現在的官方頭銜是董事長助理,這一年都是他把公司的大事拍電報告訴溫玉和,溫玉和再把指令拍電報發回去。隻是隻言片語到底說不清楚,這一年公司情況到底如何,是他們現在迫切想知道的。

貴生低頭拎起皮箱,抹了一把眼淚,笑著說:“說來話長,大少爺、大少奶奶,咱們回去再說吧。”

溫玉和沒有再追問。晨香心中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感覺在幾天後便得到了印證。溫玉和召開股東會,名義上是感謝大家一年來為公司的操勞,而實際上,晨香和溫玉和打算在會上公布他們醞釀已久的一枝香振興大計——建立香水部。

“香水?”客客氣氣的歡迎氣氛陡然停滯,一位股東問,“一枝香經營得好好的,怎麽突然要做香水呢?”

另外五位股東沒有說話,隻是投來同樣不解的目光。當初一枝香蒸蒸日上,又有馮德勝加持,短短半年內就新增了六名股東,資金是一下子充裕了不少,代價就是做任何決定都得先開股東會。

溫玉和說:“沒錯,一枝香目前的確經營得很好,但若想未來更好,就要不斷推出新產品。”

“我們不想更好。”趙記酒樓的趙老板擺擺手說,“把本業做好,就是更好。我們趙記酒樓祖孫三代,至今興盛不衰,靠的是什麽?就靠我爺爺創下的那手熏肉的絕活,別看過了幾十年了,客人就認那個味!”

“對呀,”又一位股東說,“一枝香的招牌是香粉,不能因為現在順風順水,就好高騖遠,以為自己什麽都能做呢。”

“就是,香水是洋人的東西,中國人哪做過?不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

“各位,”溫玉和等他們都說完,這才開口說,“各位的擔心都非常有道理。香水的確是國人未生產過的東西,可是諸位放眼看看,棉紗、化工、玻璃,這些行業,有哪個是國人一開始就做過的呢?可張老板、李老板,你們的化工廠、玻璃廠不是一樣經營得有聲有色嗎?”

兩位被點名的董事一時語塞。溫玉和又說:“香水也與我們的主業並不矛盾,許多洋品牌在生產化妝品的同時,也生產自己的香水,胭脂水粉不分家,我們也完全可以把香水納進我們的產品名錄裏。”

股東們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之前被點名那個張老板開口了;“溫董事長啊,你說的這些我們也都明白。香水呢,做好了是賺錢,可萬一做不好呢?”

其他人也紛紛表態:

“就是,就是啊,設立香水部不用錢嗎?不占用主業資源嗎?”

“要是做砸了,不會拖累一枝香的名聲嗎?”

晨香看了溫玉和一眼,終於明白為什麽今天開股東會之前,他說會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溫玉和還要說什麽,她搶在他前麵說:“各位股東,你們的擔心其實也正是我和玉和的擔心,所以這次我們去法國才會逗留那麽久。我們專門學習了法國的香水技術。這項技術,現在在全國都沒有第二家工廠掌握,一枝香若想有更好的發展,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一陣長長的沉默。

晨香覺得有戲,趁熱打鐵說:“生意就如逆水行舟,今天不是我們超過別人,就是明天別人超過我們,各位都是上海灘最優秀的老板,想必一定都明白這個道理。”

還是沒人說話,空氣中有種詭異的氣氛慢慢在生成。

許久,那個趙老板慢條斯理地說:“溫董事長、溫太太,其實呢,我們一點也不懷疑你們設立香水部的決心和能力。可你們當初一走就是一年,這一年來,你們可知道公司是怎樣經營的嗎?你們當初拋下公司說走就走,如今剛一回來,現狀還沒摸清楚就要推新項目,不合適吧?”

一陣微妙的靜默。晨香與溫玉和對視一眼。

“溫董事長,你雖然是董事長,可在大事上,也得尊重我們股東們的意見。”趙老板說罷,視線落向溫玉和右首那個空空的座位。

眾人的視線也都看過去。那是馮德勝的位子,以前大會小會,都是馮瑩瑩坐在那裏,這次溫玉和和晨香結婚回來,一個多月裏還沒見她露過麵。晨香看向溫玉和,見他正從那座位上收回目光,慢慢蹙起眉心。

自從當初得了馮德勝那筆投資,他們的股份就已被稀釋不少,如今再加上這六人的股份,他們的股份隻剩下四成。而馮德勝所持也有四成,所以雖然溫玉和仍掛著董事長頭銜,但畢竟時隔一年,人事無常卻也有常,一些事倒也不難想象。

原來設立香水部,真正的阻力在別處。

晨香咬了咬唇,騰地站起來說:“各位老板,想必大家當初入股一枝香,也是衝著它的前景而來,為的是贏利,而非別人的臉色,那麽今天對於成立香水部的決定,晨香也懇請大家真正從公司發展的角度去想,不要被別人的意思所左右。”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趙老板立刻不樂意了,“你是說我們都在看別人臉色行事?是別人的狗腿?”

“趙老板,您誤會了,我當然……”

“我告訴你,我趙某人不是什麽人的狗腿,做香水這件事,我還就是不讚成了!”趙老板氣呼呼地站起身,“今天這一票,我就是要反對!”說罷幹脆離席。

“趙老板,我不是那個意思。”

晨香解釋的話還未落音,趙老板已摔門而出。其他股東見狀,也紛紛起身,或和善或憤然,總之都離席而去。晨香急得向溫玉和使眼色,卻見他一動不動。

轉眼人都走了,三月上午的陽光照進來,晨香卻隻覺得很沮喪:“你剛剛怎麽不攔一攔?”

“你沒看剛剛趙老板走的時候多決絕?”溫玉和竟然能擠出一點笑來,“你覺得能攔得住嗎?”

“那怎麽辦?”晨香懊惱地坐下,“是馮德勝不讓他們同意吧?馮德勝應該也不是反對香水部本身,他就是想架空你,奪走你董事長的位置,進而奪走我們的公司!”

晨香越說越氣,腮幫子都鼓起來了。

溫玉和搖頭說:“不,馮德勝不會那麽想不開,這是馮瑩瑩的主意。”

馮瑩瑩。

晨香沒出聲。她當然也猜到了,隻是她寧可這是馮德勝的陰謀,也不願意這事和馮瑩瑩有關。她看向溫玉和,陽光落在他的臉上、頭發上,他好看的臉龐籠在陽光裏,每一根頭發絲都那麽迷人。她看著他,心中莫名湧起一陣難過。

她的手背忽然一暖,是他的手掌覆上來。

“放心吧,”他說,“這件事我來處理。”

“可馮瑩瑩是不會輕易妥協的,”晨香還是很焦急,“要不我們去找馮德勝吧,他那麽明事理,一定不會由著馮瑩瑩胡來。”

“馮德勝疼女兒在上海灘都有名,”溫玉和搖了搖頭,視線飄向窗外,“這件事隻有說服了馮瑩瑩,才能真正解決。”

7

聖路易斯餐廳的包間裏,水晶燈光華璀璨,窗外夜色中的百樂門舞場一如既往地燈火輝煌。

馮瑩瑩推開包間的門,一身素淨的米色旗袍配淡妝,長發剪至齊耳,一對白玉耳環把人襯得十分乖巧。溫玉和看慣了她時髦的洋裝打扮,突然見她如此,倒是有些意外。

溫玉和怔了一瞬,點頭說:“馮小姐。”

馮瑩瑩款款走過去落座,紅唇勾出美麗弧度:“溫老板新婚回國,應該神采奕奕才對,怎麽看起來好像有煩心事?難道新婚不快樂嗎?”

溫玉和笑了笑:倒還是那個馮瑩瑩。

“一年多不見,馮小姐倒是比以前更漂亮了。”

“哦?”馮瑩瑩撥弄起頭發來,“那比你的新婚太太如何呀?”

燈光照耀著桌子正中的紅玫瑰,妖豔得奪目。

溫玉和低頭抿了口茶:“我從不拿她和別人比較。”

“人家說情深不壽,溫老板與太太伉儷情深,雖說叫人羨慕,卻不要橫生變故才好呀。”

“多謝提醒。”

馮瑩瑩咬唇瞪向他。包間的門開了,侍應生進來送菜,見到馮瑩瑩,恭敬地點頭:“馮小姐。”

菜是聖路易斯出了名的牛排,馮瑩瑩的目光落在那牛排上,待侍應生出去,便又有了笑意:“你倒還記得我的口味。”

“侍應生聽說是請馮小姐,便推薦了這道菜,說準沒錯。”

馮瑩瑩一副“隨你怎麽說”的笑意:“看在你用了心的分上,說吧,求我做什麽?”

溫玉和也不否認,還笑了笑,拿過放在手邊的小盒子遞過去:“有樣禮物送給你。”

那是個銀質雕花的小盒子,手掌一半大小。馮盈盈雖是有備而來,見此也頗感意外,接過了打開,見裏麵是條很可愛的紅寶石項鏈。她挑起項鏈看了看,頗含意味地笑起來。

“你在法國一邊和她結婚,一邊又給別的女人選禮物,就不怕她不高興?”

“我們在巴黎的時候,晨香一直惦記著給你買件禮物,有一次無意看到這條項鏈,晨香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了下來。”

“晨香?”

“怎麽樣,還喜歡嗎?”

馮瑩瑩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斂回,良久,把項鏈摔在桌上:“溫玉和,你戲弄我!”

“我對你從來尊敬有加。”

“尊敬?!”馮瑩瑩咬牙切齒,“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你就隻是尊敬我?”

“也很感激。”

“我沒有她漂亮嗎?”馮瑩瑩向前傾了傾身子,認真地問,“你喜歡她那種類型的,我也可以做到。你看,我現在連洋裝都不穿了,我進門的時候,你不也說我漂亮?可見你還是喜歡我的。”

“馮小姐,你原本的樣子就很好,不必為任何人改變。”溫玉和的目光迎著她的目光風平浪靜,仿佛永遠都不會為她泛起波瀾。

馮瑩瑩眼裏的光一點一點冷下去,良久,哼道:“溫玉和,既然這樣,你又何必約我?建香水部我是不會同意的,你和她的美夢永遠也別想成真!”

“你不是無理取鬧的人,應該分得清公私輕重。”

“你錯了,我就是無理取鬧的人!”馮瑩瑩呼地站起來,“我就是要讓你看看,我可以怎樣無理取鬧!不光是建香水部,以後你做的任何決定都不可能通過!你的董事長頭銜、你的股份、你的一枝香,統統都會煙消雲散!”

“馮瑩瑩!”溫玉和盯著她。

“哈哈,你生氣了?你怕了?”馮瑩瑩冷笑,一張漂亮的臉扭曲著,“怕了好啊,人有顧忌,就不會為所欲為。”

“你到底要怎樣?”

“和她離婚。”

“你瘋了!”

“對,我瘋了,所以你別想和我講道理!”

溫玉和盯著她沉默許久,轉身朝門口走去。

馮瑩瑩氣急敗壞地喊:“溫玉和,這樣你都不肯回頭嗎?”

溫玉和腳步不停。馮瑩瑩跑去,張開雙臂擋住他:“不許你走!”

“瘋子。”溫玉和繞開她,徑直推門出去。

大包間裏光華璀璨,馮瑩瑩盯著砰然關上的門,許久,僵直的雙臂一點一點地軟下去。

8

“一個都不同意啊?”大福坐在沙發上,一邊啃著蘋果,一邊不可思議地問。

晨香隻默默地削蘋果。

“哎喲,別削了,都吃三個了。”

“吃不下就別吃,又不是削給你的。”

大福噤若寒蟬地縮了縮,用“我惹到她了嗎”的眼神看向溫玉和。溫玉和給他一個“你自己琢磨”的眼神。

這座華格臬路128號的法式洋房是晨香和溫玉和回國後的新住所。自從他們搬來了這裏,大福的“半個巡捕房”便也遷到了這裏。溫玉和對他的每天登門無可奈何,他也對他們已經結婚的事實無可奈何,兩相無奈之下,兩人竟也結成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友誼。

大福咽下蘋果,思索一會兒,一拍茶幾說:“這點兒小事哪用得著煩心?你把股東名單給我,我保證不出三天,那幫孫子個個都跪下來求你做香水。”

“你千萬別亂來!”晨香一急,水果刀劃破了手指。溫玉和急忙去取藥箱,剛走幾步,正撞上匆匆跑進來的貴生。

“大少爺,剛剛有個男人送來一封信,說他們東家是一枝香的新股東,想和大少奶奶談一下建香水部的事。”貴生說著遞上信封,“那人沒留姓名,匆匆就走了。”

信上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隻寫了時間、地點。

晨香疑惑地問:“那人說,這信是給我的?”

貴生點頭:“我也覺著奇怪,還特意追問信是不是隻給您,他說沒錯。”

晨香把信紙翻來倒去看了好一會兒,思索著說:“前些天聽說複興貿易行的董老板因為急需用錢,把手裏一枝香的股份賣了,但沒聽說買主是誰。”

“現在看來,也許他並不是那麽急需錢用。”溫玉和蹙眉說,“這封信來得不清不楚,晨香,你不要去。”

“可他說要談香水的事。”

“正經談事情何必這樣鬼鬼祟祟?這信上什麽也不說,故弄玄虛,一定有問題。”

晨香把信在手裏捏啊捏,想想說:“可總歸是一線希望,我去會會也無妨。”

“不行,你不許去。”

“我一定要去。”

“晨香!”

晨香“我意已決”地瞪回去。大福依次看看他們兩個,琢磨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

“這麽小的事,你們倆也爭?”大福胸有成竹地說,“那信雖說是給晨香的,可信上又沒說隻要她一個人去,你們倆可以一塊兒去嘛。另外我再帶上幾個弟兄,裏裏外外都給你們盯牢了,他要是正經談事,自然不怕這陣仗,要是有貓膩,我包他跑不出我手掌心。”

晨香和溫玉和對視一眼,又齊刷刷看向大福。

9

鼎興茶樓位於虹口興順路,茶樓生意倒是不錯,就是附近人山人海、環境複雜,大福為了萬無一失,在茶樓內外共安插了十多個人。晨香每次走到窗邊,都能見到那個賣紅薯的壯漢東張西望,本來沒害怕,看多了反倒忐忑起來。

“玉和,”她走回桌前坐下,不安地問,“這裏這麽亂,我們又這樣鬼鬼祟祟的,會不會被當作鴉片販子給抓起來?”

“不會,”溫玉和泰然地拿起茶壺斟滿茶杯,“要抓也是抓大福,他這些年沒少幫他們老頭子看煙館,就算被抓了也不冤。”

“玉和!”

溫玉和笑出來。晨香使勁瞪他一眼,按捺片刻又站起來。

門簾忽然被掀開,來人穿一身深藍色暗紋長衫,方臉,膚色微黑,看到溫玉和先是一怔,接著看到晨香,眼裏便一點一點盛進笑意,笑意越積越多,陡地爆發開來。

晨香難以置信地盯著那人,好久發不出聲來,嘴唇動了動,卻是眼淚先流出來。“哥?”她的聲音顫顫的,“真的是你嗎?”

餘耀宗笑著走到她近前,拿手絹幫她擦眼淚:“我本想給你個驚喜,看來這驚喜是太大了點。”

原來這就是那封信“故弄玄虛”的原因。

晨香掛著眼淚又笑起來,拉開椅子讓餘耀宗坐:“你既然都找到了我,送信那天怎麽不直接到家裏來?”

餘耀宗看了眼溫玉和,笑著說:“我還沒有恭喜你們,玉和,你和我妹妹經曆了這麽多後終成眷屬,真是可喜可賀啊。”

溫玉和一閃而過的驚訝早已收起,不冷不熱地說:“看來你很了解我們,調查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晨香拽拽他的袖子:“玉和。”

餘耀宗倒也不介意:“豈止一天兩天?自從你們離開蘇州,我一直都在惦記你們。後來那個警察局長調走了,你們的事情也不了了之,我就托人到處打聽,剛好複興貿易行的董老板和餘家有生意往來,我從他那裏得到你們的消息,隻是還沒趕到上海,就聽說你們去了法國。”

“原來你去年就找到我們了!”晨香高興地說,“早知道這樣,我們那時就不去法國了,是不是,玉和?”

溫玉和很勉強地扯扯嘴角。

“還是你們的大事重要,”餘耀宗慈愛地說,“如今看到你們幸福美滿,我也替你們高興。”

晨香害羞地低了頭。溫玉和麵色終於有所緩和,漫不經心似的問:“蘇州那邊,餘老爺的案子查清楚了嗎?”

餘耀宗正在倒茶的手一頓,接著放下茶壺,歎道:“你們走後,我想著幫你們翻案,幾乎把餘家查了個底朝天,可還是沒有查出凶手來。直到前不久我遇到一個西洋大夫,他分析說,應該是那藥本身就有問題。”

“什麽?那藥本來就是毒藥?”晨香追問。

餘耀宗搖頭:“我後來還聽說許多中醫把人治死的事,當時要是給爹看西醫,爹也許就不會有事了。”說著自責地搖頭,“都怪我。”

晨香思索了一會兒說:“不會啊,我養父身體不好,我從小到大看著他治病,中醫不是騙人的呀。”

“總之是一言難盡,不管怎麽說,我當時應該給爹再請個西醫的。”

餘耀宗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晨香張了張嘴,終究不忍再追問。房間裏彌漫開悲傷的味道,溫玉和握住晨香的手。

“爹臨走前叫我照顧好你,”餘耀宗用手絹點著淚珠說,“晨香,以後你遇到難處,要記得還有哥呢。”

晨香哽咽。

“對了,聽董老板說你們最近遇上一點麻煩,我買下了他的股份,也算是一枝香的股東了,我能幫上你們什麽忙嗎?”

一枝香共有十股,其中溫玉和和晨香占四股,馮德勝占四股,那個董老板隻有半股。晨香搖搖頭,仍沉浸在悲傷裏。

餘耀宗想想說:“不就是要做香水嗎?股東們不同意,一個一個去遊說就好了,這件事就交給我,我來幫你們解決。”

“哥,你不用白費力氣了,”晨香歎氣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餘耀宗“我可是商場老油條”地擺擺手:“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但商人的腦子裏,永遠是利益大過麵子,隻要你的香水足夠賺錢,別的都不是問題。”

晨香半是懷疑半是希望地看向溫玉和,見他正眯著眼睛,默默打量著餘耀宗。

10

“玉和,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月光皎潔,玉蘭花在夜色裏吐露芳香,一根花枝斜過來,探進臥室陽台裏。

晨香站在溫玉和身邊說:“雖說我也沒想到我哥的行動力這麽強,短短一個多星期就說服了所有股東,但你想想,他們畢竟都是商人,隻要道理說透了,誰不想多賺錢呢?”

溫玉和搖頭:“不管怎麽說,餘耀宗初來乍到,這麽快就說服所有人,你不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嗎?”

“也不是所有人呀,不是有兩個不同意的,他就買下人家的股份了嗎?”

“我說的不是這個。”溫玉和正色說,“我托人回蘇州查過,餘老爺去世後,他曾流連過一段時間賭場,把家產都差點輸光,後來餘太太病逝也多半因他而起。可是反過了不到半年,他卻突然回歸正道,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你不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嗎?”

晨香想了想,說:“我爹去世,他去賭場發泄悲傷也可以理解啊,而重回正道,成績斐然,這正說明我哥很有經商才華啊!”

溫玉和無語,良久說:“你不要被你一廂情願的兄妹之情蒙蔽了雙眼。”

“溫玉和,不許你質疑我們的兄妹感情。”

“現在這個餘耀宗早已不是你記憶中的哥,他有太多你不了解的地方。”

晨香見他怎麽都說不通,氣得瞪他一眼,轉身走回臥室,在**坐了坐,終究又裹裹睡袍,起身回到陽台上。

“玉和,我知道你們兩家在蘇州就是對頭,可他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就算是為了我,也該放下成見嘛。”

“我……成見?”溫玉和張口結舌好半天,終於開口,語氣卻是幽幽怨怨的,“他是你唯一的親人,那我是什麽?”

他一張醋意橫生的臉,籠在月光裏越發好看,晨香覺得心中柔軟起來,踮起腳在他頰上印下一吻:“你當然是我的愛人呀。”

良辰美景佳人,溫玉和皺了一晚上的眉頭終於解開。他向下壓了壓唇角,終於還是不由自主地翹起來。

晨香想了想,倚在他肩上說:“玉和,你要是不放心我哥,香水的事就先放一放,反正安德烈寄出的設備還要些日子才能到上海,不如我們趁這段時間,先回趟蘇州?”

晚風吹過,玉蘭花枝輕輕搖動。溫玉和許久沒說話,隻是抬起頭,看向夜色中虛無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