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晨香所在的醫院,到同仁醫院,要跨越大半個法租界。許多年以後,晨香曾無數次回憶那天她是怎樣到達同仁醫院的,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仿佛有一隻手從她腦中偷走了那段記憶。
餘耀宗說他們是走路去的,可她還是想不起來。她隻記得那個暴雨如注的晚上,同仁醫院的病房裏燈火通明,夏院長張了好幾次嘴,才出聲:“溫太太,對不起,玉和送來的時候已經……”
溫玉和躺在病**,他的膚色原本就白,所以此刻看起來與平常並沒有什麽不同。
晨香走近床前,輕輕撫摸他的眉眼。幾個小時前,這雙眼睛還深情地看著她,對她說:“哪裏也不要去,我很快就回來。”
她忽然有種強烈的感覺,隻要讓他今晚睡上一覺,明天就會醒來的。
“夏院長,”她平靜地說,“我想帶玉和回家。”
回到家,她在他的床前一直守到天亮,他卻終究沒有醒來。她撫摸著他漸漸冰冷的身體,猜想,玉和是真的死了嗎?
他身上隻有一處槍傷,在胸口,血流得也不多,所以那一瞬應該沒有什麽痛苦吧?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麽安詳,頭發也沒有亂,襯衫上除了那處彈孔和血痕,還是一樣的整潔幹淨。
玉和,她笑了,老天爺是真的眷顧你。
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她一驚,狂喜地搖晃他:“玉和,你終於醒了嗎?”
卻沒有回答。又一滴淚落在他臉上,她搖晃他的手一停,大顆大顆的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她整個人從**滑落到地上,把臉埋進掌心裏,慟哭起來。
餘耀宗揉著一夜熬紅的眼睛,勸她讓溫玉和入土為安。
外麵仍炮火連天,不可能回蘇州安葬了,晨香卻為此感到一絲慶幸,她不想把他留在另外一個地方。她為這份私心感到愧疚,可她又想,對於一個剛剛痛失所愛的人,老天爺也會允許她保留一點私心的吧?
大雨過後,香水部後麵院子裏的花園紅的更紅,綠的更綠,梧桐樹變得更挺拔,一陣風吹來,樹葉優雅地搖晃。
“當初為香水工廠選址的時候,這片院子還滿是荒草,”晨香坐在廠房外的台階上,看著那棵梧桐說,“但玉和一眼就看中了這裏,他說可以種上許多許多的花,香水工廠就應該有花。”
餘耀宗陪坐在她身邊,擔憂地說:“晨香,玉和已經走了,但工廠還在,你要振作起來。”
一陣風送來茉莉花香,晨香淡淡地問:“哥,你有沒有一個時候,覺得曾經非常重要的東西,忽然變得不重要了?”
餘耀宗沉默一會兒說:“有,我娘去世的時候。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把餘家經營好,才是對我娘最好的懷念。晨香,你也一樣,玉和泉下有知,也會希望你繼續把一枝香經營好。”
晨香搖搖頭:“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棵樹旁,挨著玉和。”
“不許你這麽說!”餘耀宗痛心疾首地說,“仗總會打完的,等日子太平了,一枝香還會好的,特別是洛神,那是你和玉和共同的心血,將來還要讓它發揚光大。”
“哦?”晨香忽然側頭看著他。
餘耀宗便接著說:“可現在玉和不在了,日本人又早盯上了洛神的配方,你可千萬要小心,一定要把配方放在安全的地方。”
“哥,”晨香忽然又轉回頭去,想起什麽似的說,“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玉和那天說好傍晚五點去醫院接我,為什麽會突然提前呢?”
餘耀宗頓了頓:“可能他臨時有事?”
“我後來問過幾個商會會董,他們說,那天玉和原本正和他們商議捐款的事,中間接了個電話,就匆匆離開了。”
餘耀宗忙問:“那知不知道是誰打來的?跟他說了什麽?”
晨香看著他,搖搖頭。
餘耀宗便歎道:“人死不能複生,也許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數,你要看開些。”
“你說得對,”晨香眼神莫測,“洛神的配方我會保存好,就算是我死了,也不會讓它落到日本人手裏。”
2
熱,五髒六腑燒著了一樣的熱,全身奇癢難耐,一碰就是一片紅斑。
貴生急得直掉眼淚:“大少奶奶,我就說那幫難民身上不幹淨,您看您白天剛去過工廠,晚上就發病了,別是從那兒染上什麽瘟疫了吧?”
晨香燒得喉嚨幹啞,攢好久力氣才能說話:“貴生,我有件要緊的事告訴你,但你知道了可能會有危險,你可以選擇聽,或者不聽。”
“大少奶奶,您這是說哪裏話?我從小跟著大少爺,現在大少爺不在了,我的命就是您的。”
晨香點點頭,喘息著說:“大通商業銀行,保險箱,密碼2628,如果這次我挺不過去,你就去那裏取出一個筆記本,那裏麵有洛神香水的配方。”
貴生一驚,撲通跪下:“大少奶奶,您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怕死,”晨香艱難地說,“但是洛神,是我和玉和共同的夢想,等這場仗打完了,請你幫我……讓它重見天日。”
“貴生何德何能!”貴生哭著說,“您還是快把身子養好,這樣的大事還得您親自辦理。”
“沒有時間了,”晨香焦急地說,“貴生,我也沒有別的人可以信任,求你答應我。”
貴生終於痛哭流涕地點頭。晨香便叫他出去,他雖說不肯,終究拗不過晨香,隻好哭著出去,堅稱就在外麵候著,隨叫隨到。
房間寂靜下來,灼熱感漸漸減弱,感覺沒那麽難受了,晨香心滿意足地睡去。
玉和,是你在叫我嗎?你等等,我和我們的孩子,就來了。
像一世那麽長,又像一夜那麽短,窗外傳來鳥鳴聲,柔軟的光亮照進來。晨香睜開眼,腦中有一瞬空白,緊接著一陣巨大的失落感襲來,她看向旁邊空空的枕頭,一滴淚毫無預兆地滑落。
“貴生?”她輕聲叫。
沒人應。她艱難地下了床,等一陣眩暈感過去,走出臥室叫:“貴生?”
還是沒人應。忽然有個念頭閃過,她扶住樓梯大叫:“貴生!”
整座房子空****的,仿佛除了她再沒有一個人。刹那冒出的念頭讓她差點跌下樓梯,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樓,一把抓起電話:“大通商業銀行嗎?幫我叫總經理!”
短短一分鍾的通話,像一道閃電,擊落她生命中最後一點光亮。窗外太陽升起來了,九月的陽光亮得刺眼。晨香靠著牆壁慢慢滑下去,跌坐在桌邊的陰影裏。
3
“就這麽一塊醜木疙瘩,能值上萬塊錢?”餘耀宗一臉驚訝,“比金子還值錢?”
田中信二得意地搖搖頭:“虧你還是百年香粉世家的傳人,連這沉香裏赫赫有名的伽羅木都不認得?”
餘耀宗諂媚地笑著說:“我那小作坊,哪用過這麽高級的香料?要不這樣,反正我也不識貨,田中先生要是喜歡這木頭疙瘩,哦不,喜歡這寶貝,您就留著?”
“不,這太貴重了。”
“不貴重,不貴重!寶劍配英雄,這寶貝要是放我這兒,回頭再讓蟲子給蛀了,我不心疼,田中先生您還不心疼嗎?”
“哈哈哈哈,”田中信二頗有幾分無奈,“那我就先替你存著,等你下次來品香的時候,我替你燒燒炭、切切香?”
“您受累,您受累。”
“客氣。”
就在這時,和室的門嘩啦一聲被拉開,陽光凶猛地湧入。餘耀宗猛然回身,被陽光刺得眯了眯眼,待看清來人,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這麽快就找到了這裏,我妹妹果然夠聰明。”
“我沒有你這樣的哥!”晨香一路都在叮囑自己要沉著,可是當親眼見到他身穿和服跪在地上的樣子,還是氣得發抖,“餘耀宗,爹怎麽養了你這條狗?!”
田中信二捧起香爐,一邊聞香,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
“很憤怒,很傷心,很難以接受是不是?”餘耀宗興奮地說,“可惜老頭子死得早,不然真想讓他看到今天這一幕。”
“你無恥!”晨香眼裏噴出火來,“不許你提我爹!”
餘耀宗的笑容淡了下去,表情一點一點變得猙獰:“你爹欠下的,他生了個女兒替他還債,真是老天有眼!”
——有一個人,你現在必須提防。
——當初實驗室那場大火是怎麽回事?
——更早以前,還有餘老爺的去世。
——其實答案就在你心裏,你隻是不願去想。
驀地,溫玉和的話一句一句響在耳邊。當視而不見的偽裝被撕開,當小心躲避的真相被送到眼前,晨香隻覺得喘不上氣來。是,她心裏早就有答案。即使在剛剛趕來的路上,她也在說服自己:他隻是迫於日本人的威脅。
她扶住門:“你對餘家,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你怎麽不問問,餘家對我做了什麽?”
“我爹對你有養育之恩!”
“對!他是給過我一口飯吃,”餘耀宗猙獰地說,“蓮藕排骨湯,你吃排骨我喝湯,過年的零食,我要等你和你那些堂兄弟們都吃剩了,才能撿些碎渣。”
晨香怎麽也記不起那些。
餘耀宗看她蹙眉的樣子,愈發惱怒:“你當然不記得,眾星捧月的大小姐,眼裏哪會有那些事?”
“可我記得你很疼我的。”
“是啊,我多疼你!”餘耀宗咆哮道,“那年冬天,我和你一起掉進地窖裏,我娘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和你都要快凍僵了,我娘卻因為寄人籬下,先救了你回去,然後才找人去救我。那晚全家人都圍著你轉,而我發著高燒,隻能抱著我娘在小屋裏哭。”餘耀宗眼圈真的紅了,“你是全家人的眼珠子,有誰敢不疼你?”
那件事晨香有印象,隻是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版本。她沉默一瞬,還是說:“可後來,爹把整個餘家都交給了你,還不夠嗎?”
“他會把餘家交給我?”餘耀宗吼道,“我替他跑前跑後地賣命,可老東西從來就沒考慮過我,要不是我動手及時,你以為餘家會落到我手上?”
“所以,爹真是你害死的?”
餘耀宗輕蔑地挑了挑眉:“我以為你們能看出來,哦不,溫玉和已經看出來了,可那又怎麽樣呢?你們還不是隻能逃命?怎麽樣,我幹得漂亮吧?”
“餘耀宗!”晨香想衝上去掐住他脖子,卻剛一邁步就摔倒在地。
餘耀宗發狂似的仰天大笑:“老東西,看見了吧?你女兒現在過得比狗還慘!”
“當年香水工廠的事,”晨香恨恨地問,“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餘耀宗忙笑嘻嘻地擺手:“這我可不敢居功,能建成香水工廠,那是多虧了田中先生,我除了最後放那把火,別的真沒幫什麽忙。”
晨香用不出所料的眼神瞥向田中:“所以那個時候,你們就想奪走一枝香了?”
田中終於放下香爐,笑眯眯地說:“那時是我們太心急,天意不在我們這邊,所以你不但保住了工廠,還創造了‘洛神’,真是了不得呀!”
晨香冷笑。
“可現在不同了,現在天意在我們日本人這邊,晨香女士,做事要順天意呀。”
“嗬,你的意思是,我不但要把工廠雙手奉上,還要留下來繼續為你工作?”
“工廠是你的心血,留下來繼續發揮才華,難道不也是你的心願?”
晨香體力透支,隻覺一陣陣的虛汗冒出來。她強撐著昂起頭:“田中信二,你不要因為這條狗衝你搖尾巴,就以為中國人都是軟骨頭!”
“當然,當然,”田中拿起桌上一個木盒,站起來殷勤地走到她身邊,“我素來敬佩晨香女士一身傲骨,今日也絕無強迫之意,隻想和你分享一個小秘密,聊表誠意。”說著蹲下來,湊近她耳邊,“你可知道,你的丈夫是被誰所殺?”
晨香像猛然被閃電擊中,狠狠打了個寒戰,緊盯著田中。田中打開木盒,裏麵赫然是一把手槍,他把手槍交給她,指向餘耀宗:“就是這個人,殺了你的丈夫。”
餘耀宗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田……田中先生,我那是為了拿到配方呀,溫玉和不死,我無從下手呀。”
“果然是你!”晨香叫啞了嗓子,“餘耀宗,你這個畜生!”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餘耀宗,餘耀宗嚇得慌忙爬到田中腳下:“田中先生,我那可都是為了您啊,我對您忠心耿耿,從沒背叛過您。”
“我讓你拿配方,可沒讓你殺人。”田中信二冷冷地說,轉而又笑對晨香,“晨香女士,這個人手上沾滿你親人的鮮血,我為你提供這個報仇的機會,能否換得您回心轉意呢?”
晨香緊盯著餘耀宗,發抖的手指扣在扳機上。餘耀宗已經六神無主:“你,你不能殺我!我已經入日本籍了,你殺我就是殺日本人,要償命的!”下一秒又突然發軟,“晨香我求求你,念在我們兄妹一場……”
晨香眼裏蓄滿淚水,突然猛地一轉槍口,對著田中連開數槍。
卻沒有槍聲響起,她驚訝地看向槍口。
田中拍著手大笑:“不錯,晨香女士,我更加欣賞你了。”
餘耀宗頹然癱倒在地。
晨香扔了手槍,冷冷地看著餘耀宗:“你在餘家受的委屈,我爹已經用命還給你了,可那些死在日軍槍炮下的同胞們,他們不欠你。你若是還有一點良知,就不要再做漢奸!”說罷看向田中信二,“他們日本人,早晚是要被趕出去的!”
“晨香女士還真是有信心啊,”田中仍然笑著說,“不過時間能改變一切,等這場仗打完,你會改變主意的。”
4
那天走出田中會館,晨香像遊魂一樣走在路上。有的路人對她投來憐憫的目光,有的則視而不見。炮火連天的年月,誰沒見過淒慘的人?
晨香也完全注意不到路人的眼神,她緊緊按住胸口,明明沒有受傷,卻痛得每走一步都很艱難。一個聲音在耳邊蝕骨齧心似的響個不停:是我害死了玉和,是我害死了玉和。
學生又在遊行了,抗日傳單紛紛揚揚漫天飛舞,一張傳單貼著她的手背飄下來,她鬼使神差地撿起,看見“誓死抗日,守我河山”幾個字。
是你嗎?玉和。她仰頭看天。是你在告訴我,接下來要做什麽嗎?
一輛黃包車從她身邊跑過,撞得她差點摔倒。其實倒沒什麽要緊,眼淚卻莫名地奪眶而出。再也沒有一個人,溫柔地走在她身邊,替她擋開摩擦碰撞。
回到家的時候,貴生竟然在。他痛哭流涕地認錯,說餘耀宗告訴他,隻有交出配方才能保住晨香的命。晨香驚訝於自己竟不恨他。比起自己犯的錯,這點小事又算什麽呢?
戰事一天比一天嚴峻,報上時有中國軍隊全軍覆沒的消息。所有工廠幾乎都停產了,什麽東西都稀缺,貴生覺得晨香有孕在身,要請個女傭照顧她,卻被她拒絕了。仗不知要打到什麽時候,物價飛漲,又沒有了經濟來源,每一分錢都要省著花。
但她還是捐了一筆錢出去。那是溫玉和出事的那一天,在會館商議的捐款。
“玉和人都不在了,還來找你說這件事,真是過意不去,”後援會的會長親自登門,半是吊唁,半談公務,“不過事關前線將士的軍需,多一份力就多一分勝算……當然,不捐也沒關係。”
“我要捐的,”晨香堅定地說,“玉和要做的事,我都會替他做完。”
那一天是十月三日,天空飄著小雨,報上傳來日軍增兵猛攻、國民黨的部隊又有幾個師相繼敗退的消息。晨香送走會長,看著落在窗玻璃上的雨滴,半個月來第一次感到生命又有了意義。
玉和,是你在叫我替你完成這件事嗎?
從那一天起,晨香接替溫玉和加入了上海抗日後援會。她走上街頭散發傳單,為遊擊隊籌措武器,號召市民捐款捐藥,為前線士兵送去食品和防毒麵具……身邊雖沒有了溫玉和,卻又仿佛覺得他時時刻刻都在陪著她。
玉和,這場仗,我們一定能贏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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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卻等來了國民黨軍隊全部撤退的消息。那也是一個飄著小雨的傍晚,天陰冷刺骨,晨香在沒開燈的客廳裏一直坐到夜色降臨。淪陷,報上清清楚楚的兩個大字,她卻怎麽也看不明白。
門外突然傳來開鎖聲,接著是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麵上的聲音,黑暗中一陣寒風吹落了茶幾上的報紙,一個男人的身影漸漸走近。
晨香怔了一瞬,立刻驚喜地站起來:“玉和?是你嗎,玉和?”
燈啪地亮了,貴生警惕地奔下樓梯:“餘耀宗?你來做什麽?”
餘耀宗脫下被雨淋濕的大衣,隨手扔在沙發上,低頭看見地上的報紙,撿起來看看,笑道:“知道了?也好,省得我費口舌。”
貴生快步跑去擋在晨香身前,怒道:“不許你再傷害大少奶奶!”
“喲,這麽護主啊?不知道的,還以為當初是我出賣了主子呢。”
貴生立刻漲紅了臉。
倒是晨香平靜地說:“貴生,外麵天那麽冷,去給我哥倒杯熱茶。”
貴生瞥了餘耀宗一眼,答應著去了。
餘耀宗對晨香的反應有點意外,不過想想又笑了:“不錯嘛,終於學會識時務了,你說你要是早這麽想得開,溫玉和也不用死了。”
“沒辦法,”晨香冷笑說,“我是個人,學不會做狗。”
餘耀宗的臉抽了抽,揚起手中報紙:“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在上海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國民黨的大軍都撤了,你不做狗,你有活路嗎?”
“我沒有活路,不是正合你意?”晨香輕蔑地笑著,“你是奉主子的命令來求我,如果不能勸動我替他做事,你回去會挨罵的,對嗎?”
餘耀宗羞怒交加,恨恨道:“這是你最後一條活路,別怪我沒提醒你。”
“那你就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我寧可死,也不會像你一樣活得像條狗!”
餘耀宗眼裏噴火,把報紙一點一點揉進掌心裏,許久,卻爆出一聲大笑:“好!晨香,我還真怕你答應了!不過兄妹一場,我好心提醒你,就算你想死,也未必能死得痛快!”
“大少奶奶!”劍拔弩張的氣氛裏,貴生突然說,“茶好了。”
貴生端著寬邊托盤走過來,托盤裏是兩隻茶碗。他腳步適中,麵色如常,隻是茶碗有些輕輕晃動,發出瓷器碰撞的清脆聲。貴生已經走近了,餘耀宗警覺地看向那托盤,一隻手槍赫然躺在上麵。餘耀宗一驚,晨香已經拿起了手槍。
“餘耀宗,我也告訴你,做日本人的狗從來都沒有好下場!”晨香說著衝他連開數槍。槍卻沒有響,原來是還沒有拔開保險。
晨香愣神的瞬間,餘耀宗飛身向外奪路而逃。晨香急忙拔開保險,一邊開槍一邊追出去。雨夜濕冷,幾聲槍響劃破黑夜,之後又歸於寧靜。幾盞燈光隻夠照亮近前幾米,黑夜茫茫,哪裏還有餘耀宗的影子?
晨香跪倒在泥水裏,無聲慟哭。溫玉和不在身邊的日子,她什麽也做不好,仇人近在眼前,她竟然殺不了他。
“玉和,玉和……”
她哭著叫他的名字,隻有淒風冷雨回答她。在溫玉和離開兩個月後的此刻,晨香終於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她的玉和,是真的已經不在了。
淚水混著雨水,天地間一片徹骨的寒。
身後貴生快步跑來:“大少奶奶,您別跪在雨水裏啊!快回家去。”
沒有玉和的世界,身在哪裏又有什麽分別?晨香跪在地上隻是哭,貴生急得伸出手,卻又不敢拽她,不一會兒,自己也哭起來。
一個人影忽然從巷子拐角躥出,一把拉起地上的晨香,低聲說:“快跟我走。”
貴生忙阻攔道:“你是誰?”話音剛落,又驚叫,“大福?!”
“待會兒再解釋,現在快跟我走。”大福壓低帽簷,拽著晨香就拐進旁邊的巷子裏。
貴生忙跟上去:“錯了,家在那邊。”
“餘耀宗不是一個人來的,很快就會有人殺回來,你們不能再回去了。”
大福話音未落,急促的跑步聲遠遠響起,餘耀宗喊道:“你們兩個分頭追!”
大福忙拽起晨香朝巷尾跑去。身後傳來槍響,大福邊跑邊回擊,三人在雨夜裏七轉八拐,最後停在一處關閉的診所門口。
終於沒有追擊聲了,晨香一下掙脫開大福,警惕地打量他。
大福摘下帽子,心疼地說:“晨香,我真的是大福啊。”
眼前人的臉比記憶中的大福瘦了許多,額頭上多了一道疤,頭發也變短了,隻有眼睛裏依然閃爍著熟悉的光。
晨香仍將信將疑:“你真的是大福?”
“那天爆炸之後,我被一支醫療隊救了,昏迷了幾天,又躺了兩個多月才能下床。晨香,對不起,如果我早一點,早一點……”
雨水沿著他的麵頰流下,大福的嘴一癟,整張臉極難看地扭曲起來。這世上,再沒有誰有這樣難看的哭相了。
晨香撲上去緊緊抱住他:“大福!”
大福的冬衣被雨水淋透,晨香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在這天地間一片滂沱的黑暗中,在這方冰冷的肩膀上,卻仿佛找到了唯一溫暖的所在。
“我們不能耽擱太久,”大福冷靜下來說,“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追上來,我必須馬上離開這……貴生?”大福陡然提高語調,“貴生?!”
晨香心中驀地一驚,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診所外牆邊,貴生正一點一點地滑下去,身後牆上留下一路血痕。
“貴生!”晨香撲過去,“你哪裏受傷了?哪裏受傷了?”
貴生慘白的臉色掩在雨夜裏,吃力地說:“大少奶奶,對不起,貴生上次……出賣了您,以後,以後怕是也不能再照顧您了。”
“你不要亂說,這裏是診所,你堅持住,馬上就有大夫來救你了!”
診所早就關門了,任大福怎麽敲門都沒動靜。貴生的眼簾一點一點地垂下去,晨香哭著去和大福一起敲門,大夫就住在樓上,大概實在受不了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噪音,終於姍姍而來,然而來了也已沒什麽用。
外麵雨越下越大,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晨香看著靜靜躺在白床單上的貴生,心像突然被什麽銳器猛刺了一下。她扶著床欄杆,哭著跪下去。大夫歎息著搖頭,卻也沒什麽悲傷的表情,戰時的診所,這種場麵早已習以為常。他們在診所裏躲到天亮,晨香摘下翡翠耳環交給大夫,請他幫忙安葬貴生。
那天晨香和大福走出診所,雨後的早晨冷風刺骨,天晴了,也終於不再有炮火聲,隻是眼前的上海,再也不是那個熟悉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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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福帶晨香去了收留他養傷的馬車夫家裏。車夫姓錢,之前義務去幫醫療隊運傷員,後來傷員越來越多,醫療隊就把大福留在了老錢家裏。老錢以為大福是抗日軍人,用足十二分心思照顧他。
“法租界的家那邊,你以後就不要回去了,”晚飯時,大福絮絮叨叨地叮囑,“餘耀宗這次沒成功,肯定還會有下一次。老錢這裏雖然簡陋,但是安全……老錢人為人樸實,心眼好。”
老錢雖然叫老錢,其實卻並不老,隻是妻女死於五年前日軍的轟炸,從那之後整個人看上去就老了很多。
晨香心中升起莫名的不安,放下碗筷說:“可我們一直這樣叨擾人家也不合適,還是早點搬出去吧。”
老錢忙說:“不礙事的。”
大福扒拉著飯,許久不說話。
晨香越發不安,起身離開桌子:“那我去收拾東西。”
“晨香!”大福也站起來,嘴巴張合幾次,終於低聲說,“我們到外麵去說。”
那一晚月色澄明,月光把簡陋的小院照得分外清楚,大福麵對著晨香,許久沒有出聲。
晨香終於開口問:“你……是不是要走?”
大福的背一僵,剛想要說什麽,卻見晨香已淚流滿麵,他立刻就慌了:“你別哭啊晨香,我當然舍不得走,小時候自從你來到我們家,我就發誓要一直保護你,讓你過得好好的,一輩子不受人欺負。”
晨香閉上眼睛,更多的淚水湧出來。
大福替她擦著淚,自己也濕了眼圈:“可是那天在茶樓,我才知道,就算我離你那麽近,就算我拚了命地想保護你,日本人一顆炸彈下來,我的命什麽都抵不過啊!”
晨香流著淚搖頭:“那不是你的錯。”
“可隻要一天不把日本人趕走,你就一天過不上好日子。好好的工廠,被日本人說占就占了,走在路上,說沒命就沒命,晨香,我不要你過這樣的日子。”
“所以呢?”晨香察覺到什麽,懷著一絲驚恐地問,“你要去做什麽?”
大福咬了咬唇:“我本打算傷好後就去參軍,誰知道……現在大部隊都已經撤離了,我打算往南京那邊追,能趕上哪支就參加哪支,實在不行就打遊擊。”
“你要上戰場?!”晨香急得眼淚都止住了,“你不要命了嗎?”
“放心吧,我身手好得很。”大福輕鬆地說,“戰場上遇到我,算日本人倒黴。”
月光照在他瘦削的臉上,晨香端詳他的身姿,忽然發現,眼前的大福的確已經不是以往任何時候的大福了。她知道自己該為他感到驕傲,應該說些“我等著你打贏回來”這樣的話。
她看著他,緊抿著唇,終於開了口,卻說:“你能不能不要走?你走了,我就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大福的胸脯起伏,視線在她臉上流連好久,終於笑著說:“你哪裏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你還有未出世的孩子啊。等打贏了日本人,你和你的孩子就可以過上真正安心的生活了。”
“可是,那時你會回來嗎?”
大福的嘴癟了癟,想說什麽,下一秒卻將她拽進懷裏。她流著淚把頭貼在他單薄的冬衣上,心想已經好久沒有給大福做過一頓飯了呢。
“那你什麽時候走?”
好久都沒有回答。
晨香一驚,從他肩上抬起頭:“明天?”
……
“今晚?!你今晚就要走?”
“白天出城會遇上日本兵,隻能晚上走。”
一陣冷風吹過,晨香打了個寒戰,忽然什麽都明白了:“其實你昨晚就要走的,對不對?當時如果不是看到我有危險,你根本就不會出現,對不對?”
“晨香……”
晨香捂著嘴後退,她有好多話想說,她想哭,想喊,可是大福馬上就要走了呀!淚水從指縫間滑落,她拚命搖著頭,下一刻,終於還是奔過去抱住他。
她想說“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喉嚨卻像被什麽堵著,她想起過往二十幾年的點滴,又想起戰火中血肉模糊的士兵,她緊緊、緊緊地抱著大福,隻是哽咽地說:“大福……”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四日,晨香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月光明亮的晚上。那一晚,她站在破舊而陌生的弄堂口,目送她的世界裏最後一個親人,一步一步離開了她身邊。她在弄堂口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晚風刺骨,雙唇都失了血色,她靠在弄堂的牆邊仍然不願離開。仿佛一直留在這裏,就不用和他說再見。
7
一年後,上海又以它強大的生命力恢複了昔日的繁華。十裏洋場依然燈紅酒綠,碼頭上依然人貨兩旺,洛神香水的工廠也一切如故,香水的味道分毫不差,隻是香水瓶的包裝上,“洛神”二字被換成了“千代”。
上海的繁華就如同換了包裝的千代香水,好像什麽都沒有變,卻已經完全不同了。
而如果你更仔細地觀察,還會發現更多的不同。洛神香水工廠的對麵,擺了一個小小的香粉攤,一個背著孩子的婦女終日坐在那裏,售賣她親手製作的香粉。那婦女衣著簡樸,臉上雖然已有了歲月的痕跡,卻仍能看出是個美人。
工廠裏新人換舊人,幾乎沒人認識她,偶爾有從工廠裏出來的人見了她打招呼,有的則避之唯恐不及。慢慢地,就流傳開了她的故事。
故事的一個版本說,她以前是這家工廠的老板,如今工廠被日本人搶去,腦子一下受不了刺激,便瘋瘋癲癲的了;第二個版本則說她其實是個地下黨,每天靠賣香粉一毛兩毛地攢錢,然後捐給地下抗日組織去買槍炮彈藥。後來人們發現第二個版本是她親口說的,於是便更加相信第一個版本了。
故事性帶來趣味性,許多人專程趕來看她到底有多瘋,結果沒看出什麽名堂,倒是讓她的香粉多賣了不少,於是便有聰明人分析說,這兩個版本一定都是她自己編的。
樹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一年又一年,婦人的兒子已經能幫忙做些事了,白嫩嫩的小臉上眨巴著一對大眼睛,買香粉的大嬸們總喜歡摸摸他的頭,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俊得很,會有許多姑娘喜歡。
這時婦人便會笑著對小男孩說:“念和,快把香粉遞給人家。”
小男孩便用隻比紙包大一點點的小手,乖巧地拿起一包香粉,遞到客人麵前。
工廠周圍的商販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漸漸地,終於再沒有人熟悉婦人的過去了,她真正融於市井商販中,和一個疲於生計的婦人沒什麽兩樣了。
直到那個初春的早晨,一個穿風衣的男子走近她的攤位。男子外形太過顯眼,引得旁邊賣紅薯的、賣餛飩的、擦皮鞋的都看過來。
“一包賣五毛錢,”男子倨傲地拿起一包香粉,端詳一會兒,嗤笑著說,“你知不知道,現在黑市上一把槍要多少錢?一盒盤尼西林要多少錢?靠賣這東西買槍買藥,支援抗日?七年了,晨香,你還沒醒過來呢?”
晨光照在男子極有辨識度的發型上,旁邊賣紅薯的大爺不作聲,拿鐵鉤一下一下用力捅著燒紅的爐炭。
婦人臉上倒是無喜無怒,隻盯著那男子,平靜地說:“日本人要完了,餘耀宗,你怕了。”
“我怕?我會怕?!”餘耀宗像被什麽蜇了一下,狠狠把香粉扔回筐裏,回身指著工廠門上閃閃發光的“千代”二字說,“看見了嗎?千代!日本人的統治千秋萬代!晨香,你就算在這裏守一輩子,工廠也不是你的了,你翻不了身的!”
晨香不說話,隻是平靜地看著他。
餘耀宗越發被那眼神激怒了,喊道:“你以為這些年,你能守在這裏,是你有本事嗎?那是日本人故意縱容你,他們就是要讓世人都看看,縱使你有天大的本事,跟日本人作對,會是個什麽下場!”
“不許你欺負我媽媽!”晨香身後的小男孩突然跑出來,張開小胳膊攔在晨香前麵,粉嘟嘟的小嘴緊抿著。
餘耀宗低頭看向那小男孩,愣怔片刻,哈哈大笑起來:“像!真是太像了!晨香,你說溫玉和要是知道,他兒子如今跟著你淪為賤民,每天饑一頓飽一頓的,他泉下有知能不能瞑目啊?哈哈哈哈!”
“餘耀宗!”晨香終於被他激怒了,她緊緊護住孩子,“你以為我為什麽一直守在這裏?我就是要等到日本戰敗的那一天,親眼看你們這些人怎樣從我的工廠裏滾出去,等著看你這種賣國賊是個什麽下場!”
“你別做夢了!你不可能等到那一天!你這輩子,都得像他,他,還有他們一樣,”餘耀宗指著周圍那些小販說,“像他們一樣,做個賤民……哎喲!”
一根燒紅的爐鉤狠狠打在餘耀宗腿上。賣烤紅薯的大爺一邊朝他猛打,一邊念念有詞:“我讓你咬我腿,我讓你咬我腿!你說你個臭老鼠,學什麽不好?學狗咬人?狗仗人勢,那也得人有勢,主人都倒了,我看你個喪家犬還能抖幾時?!”
餘耀宗被打得滿地亂躲:“老東西你敢打我?你活膩了是吧?”
“我哪裏打你了?我打的是這老鼠。”大爺說著打得更用力了,“我讓你學狗!我讓你學狗!”
餘耀宗被打得跳來跳去,正要去搶老大爺的爐鉤,突然頭上又被潑了一碗熱湯,頓時一聲慘叫,頂著菜葉四顧:“誰?誰潑的我?”
賣餛飩的大嬸已經回去又盛了一碗湯。“大爺,對付這種賤老鼠不能靠打,你得給他燙去一層毛,才能讓他記著!”說著揚手又是一碗。
街邊燒餅店的夥計也端了一簸箕爐灰出來,朝著餘耀宗劈頭一揚,“這天暖了,蛇蟲鼠蟻都往外爬,得撒點爐灰好好治治!”
眨眼工夫,餘耀宗已經狼狽不堪,一邊帶著哭腔喊“你們都給我等著”,一邊過街老鼠一樣逃竄而去。半條街的小販都放聲大笑起來,有的仰天拍手,有的笑彎了腰,有的蹲在地上,還有的笑出淚來。
小男孩抱住晨香的腿:“媽媽,以後遇到壞人,我來保護你。”
晨香濕著眼圈蹲下,緊緊抱住小男孩,抬眼,正看見對麵陽光裏“千代”兩個大字。春日的早晨空氣澄明,金色的大字邊緣已可見清晰的鏽痕。她摸著小男孩的頭,唇角掛淚,笑著說:“念和不怕,有很多叔叔阿姨在保護著我們,壞人一定會被趕走的。”
8
菜香,酒香,客人的談笑聲,正午十分,正是鼎興飯店一天中最賺錢的時候。身穿中山裝的男子穿過擠擠挨挨的餐廳,穿過一個堆滿雜物的小院,終於來到一間屋子前。
屋門敞開著,裏麵傳出飯菜酒水混在一起的獨特味道。引路的小夥計捂住鼻子,停在門口說:“裏麵的就是餘阿姨了。”又衝裏麵喊,“餘阿姨,有人找你。”
男子邁過不高的門檻,不大的屋子被左右兩堆碗盤占去大半,左邊一堆油膩發亮,右邊一堆被洗幹淨擺整齊,中間的大水池前,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正彎著腰洗碗。自來水嘩嘩地流著,婦人的脊背有些僵硬。
水流聲終於停了,婦人慢慢轉過身,看到男子的那一刹,眼裏的光暗了下去。歲月無情,卻還是給她留下了年輕時的影子。男子回憶那些報上的照片,心想,不知二十年前眼前的人是怎樣一番風姿?
男子禮貌地伸出手:“您好,晨香女士。”
晨香怔了怔。……晨香女士?嗬。
她看著男子伸過來的手,臉上浮起一絲譏笑:“我早就不是什麽晨香女士了,也幫不上你什麽忙,你不必對我這麽恭敬。”
男子也不生氣,把手收回來,笑著說:“那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耿東,是一枝香日化廠的……”
“耿廠長,我已經叫老錢帶話給你們了,你要是沒有別的事,你看,我還有這麽多碗要洗。”
耿東想了想,好脾氣地擼起袖子,笑著說:“那我來幫您洗吧。”
“你不用在我這兒耽誤工夫,”晨香還是沒什麽表情,“那些過時的老手藝我早就忘記了,你們重建一枝香,我真的幫不上什麽忙。”
男子笑著說:“您幫不幫得上忙都沒關係,反正我今天都來了,幫您幹點活也算沒白來。”
晨香索性不再理他,轉身洗碗去了。
男子拿起一塊抹布東擦西擦,不一會兒又搭話說:“前幾天,我們把廠門上的‘美香’換掉了,改回了‘一枝香’,就是不知道字寫得怎樣,要不您抽空去看看?”
晨香的手一頓,又繼續洗了起來。叫什麽名字還有什麽關係?她的一枝香,玉和手書的那個一枝香,已經回不來了。
當年日本人投降,她曾天真地以為國民政府重返上海,她便可以拿回屬於自己的工廠了,誰知日盼夜盼,盼來的卻是那群強盜打著清算逆產的旗號,把她的工廠據為己有。
她的一枝香是逆產?她曾賴以為根基的、把大半的收入都捐出來支援抗日的一枝香,是逆產?她永遠記得1945年夏末的那場大雨,負責接收漢奸逆產的官員高聲訓斥她,說她與大漢奸餘耀宗是親戚,沒把她也當作漢奸抓起來,已是網開一麵。
自來水嘩嘩地流,像是那天的暴雨。
大福……不知怎麽就想起了他,想起他眼眶就濕了。如果他知道趕走了日本人,他們過的是這樣的生活,當初弄堂裏那個毅然決然離開的他,會不會有一絲動搖?
眼淚的滴答聲淹沒在流水聲裏,耿東擦桌子的動作慢了下來:“晨香女士,我們知道您當年的遭遇,但您放心,共產黨不是國民黨,我這次來就是……”
“你們這個黨那個黨的,我不懂,”晨香平靜地說,“但你看到了,我現在就是一個普通洗碗工,別的什麽也不會。一枝香你們要是有本事,就拿去好好做,要是沒本事,也是老天爺不讓你們拿。人生在世終究要靠真本事,這是老天爺定下的規矩,我也幫不了你們。”
晨香說完,便把洗好的一隻碗摞到旁邊,又拿起另一隻。發紅的手指長期浸泡在冷水裏,指節有些微微腫大,那曾是一雙調配出人間最美妙的香水的手。
耿東收回目光,沉默一會兒,認真地說:“晨香女士,我知道您現在可能不相信我的話,但我作為一枝香日化廠的廠長,還是要告訴您,共產黨從不欺田霸產,您以前在一枝香工廠的股份,我們都會折算成日化廠的股份,如數還給您。”
晨香不說話,隻是默默洗碗。
耿東便又接著說:“經曆過日寇的侵略、國民黨的洗劫,如今新中國百廢待興,重建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遠比打一場勝仗更難,我們各行各業都迫切需要像您這樣的專家指導,請您無論如何再認真考慮一下。”
晨香默默洗了一會兒碗,終於說:“我隻是會做些香粉、香水,都是些女人用的東西,哪談得上什麽建設新中國?”
“建設新中國,就是要從一針一線開始啊!”耿東似乎覺得有希望,激動地說,“現在許多城市和鄉村的衛生條件不好,我們廠裏想生產一種驅蚊油膏,既能防止蚊蟲傳播疾病,又有經濟效益,十分希望您能為我們提供技術指導。”
“油膏不合適,”晨香脫口而出,“夏天炎熱,油膏塗在身上不舒服,再好的效果都要打折扣,不如生產淡香水。”
所有的植物精油都具有殺菌驅蚊作用,把洛神香水的濃度降低,稍加調製,就是一款最好的驅蚊淡香水。這話晨香忍在喉嚨裏,差一點就要說出來。
耿東沒看出她有所保留,興奮極了:“對呀,對呀!我們全廠十多個臭皮匠想破頭也沒想到的好辦法,您一下子就想出來了!晨香女士,我代表一枝香日化廠,再一次誠懇地邀請您做我們的技術指導!”
晨香什麽也不再說了,隻默默洗碗。耿東等了很久,深深地鞠了個躬告辭,走到門口又站下,想了想回頭說:“不管怎樣,我們會一直等著您的。”
9
“人家說,要把股份都還給你呢,”傍晚的餐桌旁,白發蒼蒼的老嫗語重心長地說,“你當年求的不就是這個?”
一旁的念和眨巴著兩隻大眼睛,快速瞥一眼晨香,立即又低頭吃飯。十二歲的小小少年,眉眼中越來越有溫玉和的樣子了。晨香鼻子一酸,擠出一絲笑說:“張婆婆,您都七十多歲了,什麽事沒見過?這種謊話您也信?”
“我當然信的呀,”張婆婆急切地說,“我這一輩子啊,晚清、北洋、軍閥混戰、國民政府,什麽沒經過,什麽沒見過?這回這個共……”
念和插嘴:“共產黨。”
“對,共產黨政府,我看不一樣。”
是嗎?不一樣嗎?晨香抬頭看向窗外。窗外黃昏寧靜,弄堂裏傳來自行車的鈴聲,窗開著,飄進弄堂口的生煎香。
也許真的不一樣吧。沒有戰火硝煙,沒有租界裏橫行霸道的洋人,沒有日偽時期無處不在的恐怖,也沒有國民政府統治下的物價飛漲,十幾年前她日思夜盼的和平與寧靜,如今終於實現了。
晨香收回視線,低頭默默吃飯。也許真的不一樣了吧,隻是她也已不像當年那般。當年她拚盡全力、連性命也不顧地支援他們,到頭來,卻等來一群強盜。那樣的失望,她再也不想經曆一次了。一樣又怎樣?不一樣又怎樣?過去的時光回不來,玉和回不來,屬於他們的一枝香,再也回不來了。
“媽,我今天放學回來路過那工廠,看見門上寫著‘一枝香’呢。”溫念和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學校與工廠並不順路。晨香心中酸澀,卻沒說什麽。
溫念和瞥一眼她,想想又問:“那是你和爸一起建的工廠,你那麽愛爸,真的不想回去看看?”
“小孩子懂什麽?吃完飯就念書去。”
“我十二了,早就不小了,”溫念和認真地說,寬額高鼻,認真的樣子更像他的爸爸了,“你們大人的事我都懂,隔壁錢伯伯對你那麽好,你卻總躲著他,還搬出來和張奶奶一起住,你還總是一個人悄悄對著爸爸的照片哭,這些我都知道。媽,你很愛很愛爸,對不對?”
晨香放下碗筷,想說什麽,卻紅了眼圈。
張婆婆摸摸念和的頭,歎道:“好孩子。”
“我今天經過工廠的時候,聽那裏的人說,那‘一枝香’三個字和當年一模一樣,是爸親手寫的呢。媽,當年那三個字真的是爸寫的嗎?”
晨香閉上眼睛,淚水順著睫毛流下來。有一種痛,隔著幾千個日日夜夜,仍然不減分毫。
“孩子,”張婆婆拉住晨香的手說,“不管替不替他們做事,去看一看總不妨事。”
晨香睜眼看向張婆婆,淚水愈發止不住。
“去看看吧,你心裏那麽想他。”
10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雲層射下來,照在那座別致的拱形鐵門上。“一枝香”三個字豎立在晨曦裏,寧靜、簇新而挺拔,一如十幾年前它最好的樣子。
晨香久久凝視那三個字,不由就伸出手去,按照著那字形一筆一筆地描摹。
“字寫好了,你看,就用這幾個字怎麽樣?”遙遠的記憶裏,溫玉和放下毛筆,把新寫的商標上的字拿給她看。
“一、枝、香。哇!玉和,你取的名字真好聽,字也好漂亮!……玉和,我忽然覺得我撿了個大便宜呢。”
他受用地笑了,摸摸她的頭:“現在才知道?”
心猛地一酸,那字跡就模糊了。
晨香按住胸口,哽咽地喚:“玉和……”
丁零!丁零!一串自行車鈴聲響起,晨香正要躲開,卻見騎車的女孩在她麵前停下了,驚喜地叫:“晨香女士?”
那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穿一身碎花連衣裙,笑臉籠在陽光裏。
晨香疑惑地問:“你認識我?”
“何止是我?我們全廠人都認識您呢!”女孩高興地說,“耿廠長把當年登載您照片的報紙貼在廠裏,還常把您的故事講給我們聽。晨香女士,您是決定來給我們做技術指導了嗎?”
“我……”
“太好了!”女孩挽著晨香就朝廠門走去,“耿廠長知道了,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我……”晨香想說些什麽,腳步已隨女孩走近大門。
有多少恨,就有多少愛;有多拒絕,就有多想要。邁進廠門的那一刻,晨香終於明白自己其實早已做了決定。熟悉的紅磚小樓撞入視線,爬牆虎已經長到二樓的實驗室那麽高了。當初多少次她望向窗外,渴望有一天,一推窗就能看到爬牆虎的葉子。驀地眼圈又濕了。
一枝香!一枝香!
…………
耿東高興得叫所有工人都來迎接,晨香走在兩排虔誠的笑臉中間,一下子手腳都沒處放。
“老樓這邊,我們全部保留原貌,”耿東邊走邊介紹說,“一樓做原料儲藏室,二樓是實驗室和香水生產車間。日本人擴建的那座樓,我們用來生產香皂。”
“你們還生產香皂?”
“做得不太好,去汙力差,遇水容易化,”耿東並不氣餒地說,“但我們在不斷改進。建設新中國要從一點一滴做起,今天我們做好一塊香皂,明天才能造出飛機大炮!”
“今日我們造一顆釘子,明日才可造一艘炮艦!今日有自強之國貨,明日才有自強之中華!”
遙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晨香腳步滯了一瞬,馬上又跟上去。真的可以嗎?當年他所盼望的事,終於可以開始了嗎?
“這裏就是您當年使用過的實驗室了,”耿東站在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們全部保留了原貌,不知擺設得對不對?”
晨香沒說話,隻是屏住了呼吸。她慢慢踏進去,晨光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照進來,照在牆邊的陳列架上,架子上的玻璃容器反射七彩光輝。陳列架的對麵是那張大木桌,桌麵一塵不染,隻是少了她慣用的調配工具。
她慢慢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來,閉上了眼睛。驀地,鼻尖仿佛有白芷與檀木香在繚繞。
“竹葉?”耳邊傳來他詫異的聲音,接著是她的:“你先不要那副表情,聞聞味道再說。”
他沉醉地歎道:“格拉斯漫山鮮花,也不及這一縷清香。”
淚水衝過睫毛,晨香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這十幾年的時光,從未流走。
耿東無措地問:“晨香女士,是我們哪裏弄錯了嗎?”
晨香眨了眨眼睛,搖搖頭說:“以後不要再叫我晨香女士了,如果你們真的想請我做技術指導,以後就叫我晨香老師。”
耿東一時詫異,和身旁的同事對望一眼,這才回過神來:“是,晨香老師!”後麵一群人也都激動地大聲叫起來。
晨香看著他們,久違的笑意慢慢**漾開來。
11
一年後,一枝香日化廠的調香實驗室裏,十幾個人屏息凝神,齊齊看向晨香手裏那個小小的玻璃瓶。那是新工廠按照當年洛神的配方,生產的第一瓶香水。
晨香小心地打開瓶蓋,滴一滴到手帕上,將手帕在空中輕輕擺動。悄無聲息間,一縷芳香飄了出來,隨後就彌漫了整個房間。那芳香讓人想起夏夜荷塘的月色,想起桂花樹下媽媽的歌謠,想起清晨茉莉花旁憑窗而望的姑娘,還有二月梅園裏隱隱的暗香。
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凝神呼吸。
“好香啊!”許久,有人睜開眼說,“真香!”
“是啊,不愧是當年得過美國大獎的!”
“這香水我知道,”另一個人說,“我當年在北平念書,教英文的女先生用的就是這種香水。”
“要是以這個為基礎生產驅蚊香水,那一定會風靡全國的。”
“什麽驅蚊香水,晨香老師說了,叫花露水。”
…………
晨香閉上眼睛,議論聲漸漸遠去,遙遠的記憶裏,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對她微笑。
“姑娘可否與令兄一起,隨溫某到內間詳談?”
“你這姑娘好沒禮貌,我救了你,你卻這樣瞪著我。”
“爹,我這輩子非晨香不娶!”
晨香閉著眼,任淚水肆意流淌。那些白牆黛瓦,那些青石小路,那些本以為已經遠去的歲月,原來從來都沒有離開她。她把雙手緊緊按在心上,無聲地呼喚:玉和!
他在晨光裏對她微笑,好看的臉龐,挺拔的身姿,永遠是最迷人的樣子。她朝他伸出手去,他卻如水中月,一觸即散了。她猛然睜開眼,淚水模糊了視線,記憶卻變得更清晰。
窗外晨光正好,一如許多年前每一個美好的日子。晨香迎著晨光向外望去,大福、爹、父親、馮瑩瑩、餘耀宗……那些在她生命裏來了又去了的人,愛的、恨的、不舍的、難忘的,似乎一個個都在眼前浮現,她在陽光裏看著他們,掛著淚花的唇角便慢慢翹了起來。
香似故人來,多年不見,你們都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