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次談話以後,正碰到學校裏大考,我和沁珠彼此都忙著預備功課,竟有一個星期沒在一處談話,有時在講堂的甬道上遇見,也隻點點頭匆匆地各自走開。一個星期的大考過去了,我把講義書本稍微理了一理,心裏似乎寬鬆了,便想去找沁珠出去玩玩。我先到她的講堂去找她,沒有遇到。隻見文瀾坐在那裏發呆,我跑過去招呼她,她含笑說:“你是來看沁珠不是?她老早就出去了。唉!‘感情’兩個字真夠害人的!沁珠這兩天差不多天天出去,昨天回來以後,不知為什麽,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晚上也不曾吃飯。我問她,她也不肯說。本來想去找你,碰巧你也不在學校裏,後來打了熄燈鈴,她才上樓去睡……”我聽文瀾的一段報告,心裏也是猜疑,但是我想大約總是她和伍之間的糾葛。等她回來時再問她吧!我辭了文瀾獨自回到自修室,接到我家鄉的來信,說我兄弟很想出來念書,但是家裏的古董買賣,近來也不賺錢,經費沒有著落。而我呢,也在求學時代,更是沒有辦法。心裏隻有煩悶的份,書也看不下去。一個人跑到院子裏,站在幹枯的海棠樹下發怔。忽見沁珠滿麵愁容地從外麵進來。我一見了她不禁衝口喊道,“沁珠,你這幾天究竟到什麽地方去了?找你也找不著!”沁珠點頭叫我道:“你來,素文!……”我便走到她麵前說:“什麽事?”她說。“我們到後麵操場上去談吧!”我們彼此沉默著,經過一道回廊,和講堂的穿堂門,便到了操場。那時候因為學校正在假期中,所以同學們多半都回家,隻有少數的人住在學校裏,況且又是冬天,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同沁珠就在淡弱的太陽光波下麵,慢慢散著步,同時沁珠向我敘述她這幾天以內的經過。她說:
“那天我和你談完話以後,我回去便給伍寫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說:‘他的痛苦我很願意幫他解除,我願意和他做一個很親近的朋友。’這封信寄出去之後過了兩天,他自己又到學校來看我。並且說有要緊的話和我談,叫我即刻到他公寓裏去。那天我正考倫理,下午倒沒有功課。我叫他先回去,等我考完就去找他,唉!素文,那時我心裏是多麽不安嗬!我猜想了許多可怕的現象。使我自己幾乎不能掙紮,胡亂把倫理考完,就跑到公寓去,我進了伍的屋子,隻見他麵色慘白,兩隻眼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有什麽嚴重的消息,就要從他顫抖著的唇邊發出來。而他自己也像吃不住似的。我受了這種暗示,心裏更加緊張了,連問的勇氣也沒有了。沉默了許久之後,伍忽然走近我的身旁,扶著我的膝蓋跪下去,將灼熱的頭放在我的手上,一股淚水打濕了我的手背。我發抖地問道:“啊,怎樣?……”我說不下去了。淚液哽住我的咽喉。後來伍抬起他那掛著淚珠而蒼白的臉說道:“沁珠!倘使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以後,你還愛我嗎?……或者你將對我含著鄙視的冷笑走開呢?……不過沁珠,我敢對天發誓,在不曾遇見你之前,我不曾愛過任何人,如同現在愛你一樣。……我從前是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而你是給我靈魂的恩人,我離了你,便立刻要恢複僵屍般的生活。沁珠嗬!請你告訴我,——你現在愛我,將來還要愛我,以至於永久你都在愛我吧!……”唉!素文,我不能描出我當時所受的刺激怎樣深!我的心又恐懼又辛酸,我用我的牙齒齧著那被震嚇失去知覺的唇,以至於出了血。我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我的心更緊張紊亂了,簡單的語言表達不出我的意思,我們互相哭泣著。——為了莫名其妙的悲哀,我們盡量流出我們心泉中的眼淚。這是怎樣一個難解的圍困嗬!直到同院的大學生從外麵回來,他們那橐橐的皮鞋聲,才把我們救出了重圍。並且門外還有聽差的聲音說:“伍先生在家嗎?有一個姓張來看你?”我就趁這個機會向伍告別回學校來,伍送我到大門口,並約定明天下午兩點鍾到中央公園會麵。
第二天我照約定的時間到了中央公園。在鬆樹後麵的河畔找到伍。今天他的態度比較鎮靜多了,我們沿著河畔走了幾步;河裏的堅冰冒出一股刺入肌膚的冷氣來,使我們不敢久留。我們連忙走進來今雨軒的大廳裏,那地方有火爐,我們就在大廳旁一個小單間裏坐下。要了兩杯可可茶,和一碟南瓜子。茶房出去以後,我們就把門關上。伍坐近我的身旁,低聲問道:
“昨天回去好嗎?”
我沒有回答他,隻苦笑著歎了一口氣。伍看了我這種樣子,像是非常受感動。握緊了我的手道:“珠,好妹妹!我苦了你,對不住你嗬!”他眼圈發了紅。我那時幾乎又要落下淚來。極力地忍住,裝做喝茶。把那隻被伍握著的手掙了出來。一麵站起來,隔著玻璃窗看外麵的冬景,過了幾分鍾以後,我被激動的情潮平息了,才又回身坐在那張長沙發椅上。思量了很久,我才決心向伍問道:“念秋,你究竟有什麽秘密呢?希望你坦白地告訴我!”
“當然,我不能永久瞞著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你永久愛我!”
“這話我雖不敢說,不過念秋,我老實對你說吧,我潔白的處女的心上,這還是頭一次鏤上你的印象,我覺得這一個開始,對於我的一生都有著密切的關係,……這樣已經很夠了,何必更要什麽作為對於你的愛情的保障呢?……”我興奮地說。
“我萬萬分相信,這是真話,所以我便覺得對不起你!”他說。
“究竟什麽事呢?”
“我已經結過婚了,並且還有兩個小孩子!”
“啊,已經結過婚了,……還有兩個小孩子!”我不自覺地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唉!素文,當時我是被人從半天空摔到山澗裏去呀!我的痛苦,我的失望,使我仿佛做了一場惡夢。不過我的傲性救了我,最後我的態度是那樣淡漠,——這連我自己也覺得吃驚,我若無其事地說道:“這又算什麽秘密呢?你結了婚,你有了小孩子,也是很平常的遭遇!……”
“哦,很平常的遭遇嗎?我可不以為很平常!”伍痛苦的說著。他為了猜不透我的心而痛苦,他以為這是我不愛他的表示。所以對於他和我之間的阻礙,才看得那樣平淡,這可真出他意料之外。我知道自己得到了勝利,更加矜持了。這一次的談話,我自始至終,都維持著我冷漠的態度。後來他告訴我,他的妻和孩子一兩天以內就到北京來。因此他要搬出公寓,另外找房子住。並且要求我去看他的妻,我也很客氣地答應了,最後我們就是這樣分手。”
沁珠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臉上充滿了失望的愁慘,我便問道:“你究竟打算怎麽樣呢!”
“怎麽樣?你說我怎麽樣吧!”
“真也難……”我也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下文接不下去了。隻好說了些旁的故事來安慰她,當我們分手的時候,她是蹙著眉峰,悲哀的魔鬼把她掠去了。
從此以後,我見了沁珠不敢提到伍,惟恐她傷心。不過據我的觀察,沁珠還是不能忘情於伍。她雖然不肯對我說什麽,而在她那種忽而冷淡,忽而熱烈的表情裏,我看出感情和理智勢力,正在互相消長。
平淡的學校生活,又過了幾個月。也沒聽到沁珠方麵的什麽消息。隻知道她近來學作新詩,在一個副刊上發表。可惜我手邊沒有這種刊物,而且沁珠似乎不願叫我知道,她發表新詩的時候,都用的是筆名。不久學校放暑假了,沁珠回家去省親,我也到西山去歇夏。
在三個月的分高中,沁珠曾給我寫了幾封信,雖沒有什麽具體的事實,但是在那滿紙牢騷中,我也可以窺到她煩悶的心情。將近開學的時候,她忽然給我來了一封快信,她說:
素文吾友:這一個暑假中,我伴著年老的父親,慈愛的母親,過的是很安適的生活,不過我的心,是受了不可救藥的創傷,雖然滿臉浮著淺笑,但心頭是絞著苦痛。最後我病了,一個月我沒有起床,現在離開學近了,我恐怕不能如期到校,請你代我向學校請兩個星期的病假吧!
後來開學了,同學們都陸續到來。而沁珠獨無消息,我便到學監處和注冊科替她請了兩個星期的病假,同時我寫快信去安慰她,並問她的病狀。我的信寄去兩上星期,還沒得到回信,我不免猜疑她的病狀更沉重了。心裏非常愁煩。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去看一個同鄉。他的夫人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她一定要留我住下,我答應了,晚飯以後,我們正在閑談,忽然仆人進來說道:有電話找我——是由學校打來的,我連忙走到外客廳把耳機拿起來問道:“喂,誰呀?”
“素文嗎?我回來了!”這明明是沁珠的聲音。我不禁急忙問道:“你是沁珠嗎?什麽時候到的?”
“對了,我是沁珠,才從火車站來,你現在不回學校嗎?”
我答道:“本來不打算回去,不過你若要我回來,我就來!”
“那很好,不過對不住你呢!”
“沒關係,……回頭見吧!”我掛上耳機後,便忙忙跑到院裏告訴我的同鄉說:“沁珠回來了,我就要回學校去。”他們知道我們的感情好,所以也沒有攔阻我。隻說道:“叫他們雇個車子去,明天是禮拜,再同張小姐來玩。”我說:“好吧,我們有工夫一定來的。”
車子到了門口,我匆匆地跑到裏邊,隻見沁珠站在綠屏風門的旁邊等我呢,她一見我進來,連忙迎上來握住我的手道:“怎麽樣,你好嗎?”
我點頭道:“好,沁珠,你真瘦了,你究竟生的什麽病?怎麽我寫快信去,你也不回我,冷不防的就來了呢?”沁珠聽我問她,歎了一口氣道:“我是瘦了嗎?本來病了一個多月才好,我就趕來了,自然不能就複元。……我的病最初不過是感冒,後來又患了肝病,這樣綿綿纏纏鬧了一個多月。你的快信來的時候,我已好些了,天天預備著要來,所以就不曾回你的信。北京最近有什麽新聞沒有?”
“沒有新聞,……北京這種灰城,很難打破沉悶呢!……你吃過飯了嗎?”
“我在火車上吃的,現在不餓,不過有點累,今天咱們一床睡吧,晚上好談話。”
我說:“好,不過你既然累了,還是早休息的是,並且你的病體才好,我看有什麽話明天慢慢地講吧。”“也行,那麽我們去睡,時候已不早了。”我們一同上了樓,我把她送進二十五號寢室。秀貞和淑芳也在那裏,她們都忙著問沁珠的病情,我就回自己房裏睡了。
第二天下課的時候,沁珠到課堂來找我,她手裏還拿著一本日記,她在我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那時我正在抄筆記,她說“你忙嗎?這是什麽筆記?”
“文學史筆記,再有兩行就完了,你等等,回頭我同你出去。”沁珠點頭答應。我忙把筆記抄完,和她一同出來下了樓,我們一直奔學校療養院去。這是我們常來的地方,不過在暑假的三個月裏,我們是暫離過,現在又走到這裏,不禁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和追憶。我們並肩坐在酴-花架旁的長椅上,我開始問她:“這是誰寫的日記?”
“我寫的。”她說。
“什麽時候寫的。”我問。
“從今年一月到現在。”她答。
“我可以看看嗎?”我問。
“全體太瑣碎,……不過有幾頁是關於我和伍的交涉,你可以看看,也許你能幫助我解決其中的困難。”她說。
“好,讓我看看吧。”我向她請求的說。
“不用忙,咱們先談談別的,回頭我把那幾段有關係的,作個記號,你拿到自修室去看吧!”
“也好,我們談些什麽呢,現在。”
“別忙,我還有事情和你商量,……近來我覺得學體育沒什麽意思,一天到晚打球,跳舞,練體操,我真有些煩膩,要想轉科吧,又沒有相當的機會,並且明年就畢業了,轉科也太不上算。所以我想隨它去,我隻對付著能畢業就行了。我要分出一部分時間學文藝。《北京日報》的編輯,是我的朋友田放,他曾答應給我一個周刊的地位,我想約幾個同學辦一個詩刊,你說好不好?”
我很讚成她的提議,我說:“很好,你再去約幾個人吧,我來給你作一個扛旗的小卒,幫你們呐喊——因為新詩我簡直沒作過呢。”我們商量好了,她就去寫信約人,我就回到自修室把她的日記有記號的地方翻出來看。
一月二十日:今天早晨天空飛著雪花,把屋瓦同馬路都蓋上了,但不很冷,因為沒有風。我下課後,坐著車子去看伍……他已搬到大方院九號。這雖然是我同他約定的,不過在路上,我一直躊躇著,我幾次想退回去,但車夫一直拉著往前走,他竟不容我選擇。最後我終於到了他的家門口,走下車來,給了車夫錢。那兩扇紅漆大門,隻是半掩著。可是我的腳,不敢往裏邁,直等到裏麵走出一個男仆來,問我找誰,我才將名片遞給他說:看伍念秋先生。他恭敬地請我客廳裏坐坐,便拿著名片到裏麵去。沒有兩分鍾伍就出來了。他沒有坐下,就請我到屋裏去坐。我點頭跟他進去,剛邁進門檻,從屏風門那裏走出一個少婦,身後跟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兩隻水亮的眼睛,把我望著。那個少婦向我鞠躬說道:“這位是張小姐嗎?請裏邊坐吧。”同時伍給我介紹她,我叫了一聲“伍太太”。我們一同進了屋子,伍摸著那個男孩的頭道:“小毛你叫張姑姑。”男孩果然笑著叫了一聲:“張姑姑!”我將他拉到身旁問他多大了。他說:“五歲!”這孩子真聰明,我很喜歡他,我應許下次買糖來給他吃,他更和我親近了。……她呢,進去替我們預備點心去了。她是一個很馴良服從的女人,樣子雖長得平常,但態度還大大方方的,她自然還不知道我和伍的關係。所以她對我很親熱。而我呢,並不恨她,也不討厭她,不過我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伍的兩眼不時向我偷看,我隻裝作不知。不久她叫女仆端出兩盤糖果和菜,她也跟著出來。她似乎不很會應酬我們,彼此都沒什麽話說,隻好和那個五歲的男孩胡鬧,那孩子他還有一個兄弟,今年才兩歲多,奶媽抱出去玩,所以我不曾見著他。
一點鍾過後,我離了他們回學校,當我獨自坐在書案旁,回想到今天這一個會晤,我不覺自己歎了一口氣道:“可憐的沁珠,這又算什麽呢?……”
二月十五月:伍近來對我的態度更熱烈了,昨天他告訴我;他要和她離婚。——原因是她不知從哪裏聽到了我們倆的關係,自然她不免吃了醋,立刻和他鬧起來,這使他更好決心傾向我這邊了。不過,我怎麽能夠讚同他這種的謀圖呢!我說:“你要和你的夫人離婚,那是你的家務事,我不便過問,不過,我們的友誼永久隻維持到現在的程度。”他被我所拒絕,非常痛苦地走了。我到了自修室裏,把前後的事情想了一想,真覺得無聊,我決定以後不和伍提到這個問題,我要永久保持我女孩兒自尊的心……
五月十日,現在伍對我不敢說什麽。他寫了許多詩寄給我,我便和他談詩。我裝作不懂他的含義,——大約他總有一天要惱我的,也好!我自己沒有慧劍,——借他的鋒刃來割斷這不可整理的情絲倒也痛快!……唉!不幸的沁珠,現在跪在命運的神座下,聽宰割,“誰的錯呢?”今夜我在聖母前祈禱時,我曾這樣的問她呢!
六月二十五日,伍要邀我到北海去,我拒絕了。這幾天我心裏太煩,許多同學談論我們的問題,她們覺得伍太不對,自己既然有妻有子,為什麽還苦苦纏繞著我。不過我倒能原諒他,——情感是個魔鬼,誰要是落到他手裏,誰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虜,……今後但願我自己有勇氣,跳出這個是非窩,免得他們夫妻不和……
沁珠的日記我看過之後,覺得她最後的決心很對,當我送還她時,曾提到這話。她雖然有些難過,但還鎮靜。後來我走的時候,她開始寫詩,文藝是苦悶的產兒,希望她今後在這方麵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