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是非難辨
這一聲喊出,不隻慕容紫英,連那幾隻小槐妖也嚇了一跳。立在巢神殿前的幾人幾妖齊齊回頭,槐米等幾隻小妖看到是他,頓時眸中一片閃亮,好似有了主心骨般地齊聲高叫起來:“喵~沈先生!”
沈百翎迎著那幾人的目光卻是腳步一滯,臉上原本掛著的微笑也收斂了許多。他沒有回應槐米他們的呼喚,隻靜靜抬起頭,目光越過其他幾人,不偏不倚地與正前方那兩道如電般投射過來的眼光撞在了一起。
慕容紫英定定望著沈百翎,一張冷麵上難得呈現出如此僵硬的神色,那雙鳳目中先是閃過一抹喜悅,但轉瞬就變成了滿滿的難以置信和不解。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那張麵孔還是那麽熟悉,他簡直要脫口問出,那個一襲紅衣、青絲漫灑的不羈青年與自己印象中那個如玉端方的人真的是一個人嗎?一直以來引為生平摯友的人,怎麽會在這樣一個滿是妖孽的地方出現,還表現得如此泰然自若?
沈百翎看到他麵上神情,心裏一沉,暗暗歎息: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他向前邁出一步,強自維持著唇邊那一絲微笑,拱手道:“紫英,別來無恙……”
“沈、百、翎!”原本沉默著的冷麵少年聽到他竟還敢這樣呼喚自己,神情更加複雜,但那絲表情很快隱在了一派冷色下,他打斷了沈百翎,幹脆地問道,“你……為何會在此處,還與妖為伍?”說到最後一句,眼角瞥向躲在沈百翎衣袍後的槐米等妖,眼中閃過一抹冷厲的光,除槐米挺起小小胸膛瞪了回去,其他幾隻小妖都被嚇得更向沈百翎身後躲了躲。
“……與妖為伍?”沈百翎輕輕一歎,嘴角卻慢慢更勾起了幾分,他露出一絲苦笑,“我本就是妖,不與妖為伍,難道還要與人為伍不成?”人妖殊途,隻怕你也是這般想的罷?
他簡單的一句話落在慕容紫英耳中卻無異於一個炸雷,冷麵少年驟然聽聞,雙目驀地瞪大,震驚地望向沈百翎:“你說什麽?”
沈百翎臉上那絲苦澀更盛,漸漸蔓延到了眼中:“我說我本就是妖,你聽不懂麽?這居巢國正是我出生之地,我不在這裏,又該在哪裏?”他垂下眼眸,心中暗暗自問:除了這裏,又有何處會收留我這個罪孽滿身的半人半妖?
慕容紫英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心中又是驚又是怒,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心中在喊叫,那聲音初時極輕,後來卻越來越響,如雷聲隆隆震響在耳側: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難怪問起來曆時他總是閃爍其詞,難怪總覺得他有事相瞞,本以為這人有著難言的苦衷,卻原來不過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對你付出過真心!什麽摯友,什麽交情,對這個妖來說,隻怕不過是一場笑話!慕容紫英,你此生難得尋到一個知己,卻原來不過是你自己一廂情願,被別人玩弄在掌心,當真愚不可及!
“好、好!”慕容紫英怒極反笑,看向沈百翎的眼中漸漸凝上了一層隔人於千裏外的堅冰,“是我慕容紫英有眼無珠,識人不清!沈百翎,從今往後,你我恩斷義絕,再無瓜葛!你身後那幾隻妖物曾於壽陽城外傷人,如今又潛伏於湖底伺機拖人溺水,我今日定要將他們斃於劍下,你若是不肯讓開,那麽休怪我不客氣!”說著手中長劍一抖,霍然指向沈百翎。
沈百翎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對妖深為厭惡,但槐米他們不過是些失去了父母的孤兒,不被人傷已是運氣,哪裏可能傷人?既然他們來到了我居巢國,我自然要保護他們,更何況你所說的拖人溺水實為誤會,巢湖每隔一段年月便要出現漩渦將來往漁船卷入其中,與居巢國中的妖怪有何關係?城中的妖們還時常施援手將落水百姓推回岸邊——”
“莫要再狡辯!”慕容紫英恨恨揮袖,“你定要與我為敵,那便來戰!”說著不再聽沈百翎辯解,劍尖一挺,直向他腿邊刺去。
沈百翎正要喚出春水劍抵擋,陡然間一道人影閃動,恰恰擋在了沈百翎和五隻小槐妖身前。那人寬肩窄腰,看背影十分挺拔,但一頭半長不短的烏發有如亂草,與身上整潔的藍白道袍十分不相稱。隻聽他傻嗬嗬地一笑,說道:“紫英,我聽不懂你們說的那些……可這個人不是你的朋友嗎?你不能殺了自己的朋友。”
慕容紫英冷笑一聲:“朋友?他欺我瞞我,怎還會是我的朋友?他是妖,人人得而誅之的妖!人與妖,豈能做朋友?”
那亂發少年身後,沈百翎渾身一顫。又是如此,果然又是如此……當年那些師弟知曉自己是妖時,可不正是這樣一副鄙夷冷漠的模樣?嗬,自己果然不該再奢望……
“紫英,你冷靜一下!”另一個清脆的聲音亦勸道,“這人……這個妖看起來並不像是壞的,人中還有惡人,妖中說不定也有善良的妖啊,更何況我們來此另有要事,還是不要妄動兵戈得好。你說是不是,夢璃?”
隻聽幾聲泠泠樂聲,聽音韻似是箜篌響,接著一個有些清冷的聲音溫柔地道:“……紫英,你那位朋友我並不相識,但槐米他們我卻是相熟已久,他們尚且年幼,被你殺了父母本就十分可憐,又從未做過什麽惡事,你還是放過他們罷。”
“對、對!菱紗和夢璃說的不錯,你不能無緣無故殺了他們!”亂發少年聽到同來的另兩個女子都站在自己這邊,似是更有了幾分底氣,昂首挺胸地道。
慕容紫英此時臉色已經鐵青,他看了看亂發少年,又看了看另兩個少女,眼中滿是失望憤怒:“好,好!想不到連你們也要攔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說完這最後一句,狠狠收劍還鞘,隻見紫光一閃,眨眼間地上已沒了他的身影。
見慕容紫英拂袖而去,與他同來的那三人似乎都有些踟躕不安,不知是該追上去還是留下來。這廂五隻小槐妖卻均鬆了一口氣,槐米從沈百翎腿後蹦了出來,帶著幾個弟弟竟然朝那幾個人又走了過去,在他們腳邊挨挨擦擦,表現得十分親熱。沈百翎看在眼裏,隻覺得這五隻小妖對這三人的態度與對慕容紫英的簡直是天上地下,先前的憎惡與現下的熱情對比實在鮮明。
擋在沈百翎身前的那名亂發少年這才回轉過身來,搔首向沈百翎支支吾吾地說道:“……那個,對不起,紫英他並不是個壞人,他隻是……隻是……”隻是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好求助地看向另一邊的兩位少女。
“隻是有些固執,等他想明白就好了。”其中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女忍不住跳起來在他後腦勺用力拍了一下,“笨笨笨,笨死了!連句話都不會說,真是個笨野人!”
沈百翎隻垂眸微微歎道:“幾位不必再勸,我知道他這次定是十分生氣,你們幾位還能得到他的諒解,我……隻怕絕不可能再被他當做朋友了。人妖殊途,這道理許多年前我就已深深銘記在心了。”說到最後一句,神情已是十分慘淡。
那少女一怔,正想再勸幾句,卻聽到身旁亂發少年低下頭對幾隻小槐妖已說起了話:“槐米,對不起……隻是你們是我的朋友,紫英也是我的朋友,他要殺你們,我要?...
阻止,你們如果要找他報仇,我也是要阻止的。”
“喵~朋友還是朋友,仇人也還是仇人!我們的仇要自己去報,不與你們相關。”槐米點頭十分講道理地說道,背後的翎毛也跟著一搖一晃,“你們曾經幫過我和弟弟們,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沈先生也說了,人有惡人也有好人,我們長大了絕不會欺負好人!”
那少女聽到槐米這麽說,臉上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樣子,反而無奈地低聲嘟囔:“唉,怎麽會變成這樣……”
沈百翎聽在耳中,忍不住也是暗暗一歎,是啊,怎麽會變成這樣?
從與慕容紫英相識那日開始,他便知曉這個少年心中固守著妖怪生而為惡的想法,是以從不吐露自己的身世以免多生事端,本以為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過客,哪想到最後竟成了朋友,更有了共同禦敵的交情。相知愈深,愈是了解到少年冷麵下如熱火般的內心,如此古道熱腸、重情重義的少年劍客,本是他平生最好結交之人,但愈是深交,他心中的不安便愈是深重,他怕,怕少年知道自己刻意隱瞞的真相,怕看到紙包不住火那一刻對方麵上的厭惡唾棄,怕少年再也不會對自己付出半分關心,怕用心對待的這份情誼煙消雲散。他本想潛移默化,慢慢轉變少年對妖固執的看法,隨後再告知自己身為妖與人之子的實情,哪想到那少年竟會突然出現在居巢國,又這樣突然地撞破了一切……
沉默了許久,忽聽到槐米問道:“喵~對了,你們怎麽會來居巢國?”
那嬌小少女這才想起了似的,說道:“我們是聽巢湖邊的漁民說近日湖上有妖怪製造怪漩渦害人才來此查探的,哪想到……唉,本來還要去找鯤鱗,現下紫英卻……”
“喵~鯤鱗?”槐米疑惑地扭頭看了看弟弟,“我們好像聽沈先生提起過……是不是一種大魚的鱗片?”槐枝和幾隻小槐妖忙連連點頭以示肯定。
嬌小少女一雙明眸頓時更亮了幾分,俏臉上也透出幾分喜色:“真的?你們知道鯤鱗?那……”轉頭看到低著頭不知思索什麽的沈百翎,眼珠轉了幾轉,索性便上前幾步,開口叫道,“嗯……這位……沈先生?”
沈百翎回過神來,眉梢微揚地抬起頭來:“……何事?”
嬌小少女這才看清了他麵龐,頓時呆了一下,臉似乎也紅了一霎,頓了片刻才開了口,聲音似乎也比先前多了幾分溫柔:“沈先生,你可曾見過一種名叫鯤鱗的東西?”
“見過。”沈百翎點了點頭,“那是北冥大鯤的鱗片,天生寒氣逼人,非肉體凡胎可以觸碰,你們幾人道法不深……”說著目光從三人身上掃過,待看到那短發少年的模樣,忽地滯住,連話說了一半也忘了續下去。
他瞪著短發少年那張熟悉至極的麵龐,心中滿是訝異。這少年一身瓊華派弟子道袍,麵目清秀,一雙眼眸黑白分明,清澈見底,若非滿頭亂草,眉宇間又少了幾分狡黠,幾乎便與雲天青一模一樣!
“你……你叫什麽名字?”沈百翎顫聲問道。
亂發少年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旁同樣莫名其妙的兩位少女,搔了搔頭發答道:“我?我叫雲天河。”
雲天河,雲天青……隻有一字之差,麵容又如此相似……沈百翎忙又問道:“你可認識雲天青?”
那少年頓時一愣,傻嗬嗬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爹的名字?”
沈百翎隻覺得腦中一陣暈眩,不知是驚還是喜,他尋了這麽多年,隻知道雲天青和夙玉早已逝世,想不到他們竟還留下了一個兒子,這少年還來到了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