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瓊華故夢(下)

“回來!放我出去——!”

少年滿是痛楚震怒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內越傳越遠,光球上圈圈漣漪模糊了幻夢中被封入冰中的那張寫滿憤恨的容顏,紫光大盛,映照得玉台周遭幾人的麵孔明明滅滅,誰也看不清誰的神情,唯有一片沉默流淌在凝固的空氣中。

“……大哥……”雲天河喃喃叫道,麵上籠著一層悲愴。

“這,便是玄霄的夢,是他十九年來反複回憶起的往事……”柳夢璃幽幽的聲音響在眾人耳畔,“十九年前,瓊華派為了達成舉派飛升的願望,以雙劍網縛幻瞑界奪取靈力,但他們闖入此間後才知曉,原來通過雙劍引取的靈力不過是幻瞑界廣闊靈力中的極小部分,我族真正的力量來源……其實是遍布整個幻瞑界的那些紫晶石。我夢貘一族的災難也由此而生。”

“啊,莫非他們……”韓菱紗臉色一變,掩口驚道。

柳夢璃看了她一眼,歎道:“正如你所想。那時幻瞑界入口處並沒有什麽結界,我族自千年前發現此處以來,從未想過離開也從未想到會有人闖進來,直到瓊華派發現了幻瞑界的存在……他們勢如破竹地攻入幻瞑界,發現了紫晶石的秘密,焉有不想霸占此處的道理?那一役我貘妖一族死傷無數,紫晶石也被奪走了許多……”

慕容紫英眉頭緊鎖,低聲說道:“但掌門卻另有說法,還有派中那些長輩也說當年是妖界肆無忌憚,殺死了前任掌門太清真人,還將我派許多年輕俊傑屠戮爪下,連掌門首徒也……”他說到此處,察覺手掌中握著的那隻手忽然輕輕一顫,詫異地看了沈百翎一眼,卻並未從對方臉上看到什麽異樣神情,隻得轉回頭繼續說道,“是以這些年來派中人人苦修,都是為了得報大仇,一雪前恥……”

“冤冤相報何時了?”柳夢璃搖頭輕歎,眼中洇著一抹愁色,“我族千百年來在此隱居,從未離開幻瞑界一步,如何能得罪瓊華派?隻不過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罷了。我在瓊華派學藝一場,與你們……與山上許多師姐師兄也結下了情誼,實不願彼此刀劍相向,但情勢所迫,如今幻瞑界又被雙劍網縛,這一戰,誰都脫身不得。”

“天啊,十九年前那一戰已經釀成了那麽多慘事,這一回難道又要重蹈覆轍?!”韓菱紗用力握緊粉拳,頓足叫道,“我連想都不敢深想……”

“這一戰結果如何,當真不好說。”沈百翎一雙眼睛隻盯著空中緩緩旋轉的光球,口中卻淡淡道,“瓊華派這些年休養生息,實力重振,又有雙劍相脅,幻瞑界卻日漸衰頹,隻怕難逃劫難。”

“可……可我聽大哥說妖界之主……說夢璃的娘很厲害,十九年前連瓊華派的老掌門太清真人都打不過她。”雲天河呐呐地說。

柳夢璃露出一絲苦笑:“其實幻瞑界已經……六大護將戰死四個,隻剩下歸邪和奚仲兩位將軍,更何況我娘——”話未說完卻被一聲低低的痛呼打斷。

“啊……”韓菱紗隻覺一刹那間所有的力量都離體而去,一股寒意從腳底霎時間傳遍了全身,她頓時手足無力地軟軟倒了下來,“好……好冷……又是那種感覺……”

“菱紗!”雲天河和柳夢璃齊聲叫道,兩人一左一右將她扶住。柳夢璃一麵伸手撫著她額頭,一麵關切地問道:“還好嗎?要不要我用香……”

韓菱紗毫無血色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別擔心,最近……最近總是這樣,隻要歇息一會兒就好……”

“可你的手為什麽這麽冷……”柳夢璃擔憂地捂著她的手,沉吟了一下便道,“我所居住的偏殿就在這附近,你先隨我去那裏休憩一會兒罷。”說著與雲天河一起扶著她向殿門走去。

慕容紫英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卻又猶豫了一下,轉頭看向沈百翎。他仍立在原地呆呆地注視著玉台上懸著的紫色光球,對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沒有察覺。

“百翎,我去看看菱紗。”慕容紫英沉聲道,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掌,隨後放脫了手。

沈百翎微微頷首,眉頭微微蹙起,目光始終不曾從光球上挪開:“唔……去罷。”

慕容紫英微感不對勁,但抬眼望見韓菱紗三人已走出了宮殿,再也顧不得多想,忙匆匆跟了上去。

宮殿內,高高的玉階之上,隻剩下了沈百翎一人。恰在殿門被慕容紫英關上的那一刻,光球表麵又一次紫光大放,流動不止的光華漸漸散開圈圈漣漪,浮現出新的畫麵……

濤聲輕柔,撫慰著海岸綿延的一帶黃沙。最後一抹暮色,正隨夕陽一起落到海盡頭的拱波之下。墨色的海,與夜融為一體,風聲漸起,蓋過了浪濤響。

驀地一聲錚響,湧起的浪花被一道光劈向兩邊,露出其後雪白的一道身影。但見狹長冷目中如劍氣般銳利的光芒閃過,又隨利劍還鞘而斂起,少年輕輕抖落衣衫上的滴滴晶瑩,自礁石上躍將下來,悄無聲息地踏上柔軟的海灘。

光球外,沈百翎盯著那少年冷漠自持的麵龐,心中百感交集:這是……還未拜入瓊華派的玄霄,不……是巽衡……

幻夢中那少年走過沙灘,穿過樹林,腳步越來越快,神情也越來越緊繃,他的手已經按上了劍柄,轉瞬之間,林子已走到了盡頭,沒了頭頂如蓋的樹梢樹葉,月光頓時傾瀉下來,將眼前的一切照得透亮。

但眼前的一切卻讓他徹底停下了腳步。

空氣裏充滿了腥氣,但比腥氣更刺激著他的雙眼的,是鋪天蓋地、浸染了宮牆內外的鮮血。刺目的色彩中那些或躺或臥的屍體是那麽蒼白,那些鎧甲和兵刃沾滿了泥灰和血汙是那麽肮髒,全沒了往日護衛軍的威嚴莊重。

“王兄……王兄快走!”

一聲淒厲的叫喊傳來,茫然站在屍體前的白衣少年渾身一震,抬首望見一名少女正從宮門內奔出,身後僅跟著寥寥數名護衛,且人人身上帶血,還有幾名行止不便,臉色慘白,顯是受了傷。那少女身著白衣,服飾上銀線勾勒的花紋與他領口袖角繡著的那些一般無二,麵容清美,眉心一道紅痕,與少年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她滿麵淚痕,遙遙哭道:“王兄,那些叛軍的惡徒……惡徒闖進了宮室,父王和母後被他們……被他們殺了!”

說話間一陣馬蹄聲近,竟有一隊兵馬從少女的來路追了過來。人足畢竟不比馬蹄迅疾,那些人轉瞬已追到了身後,那少女和那些護衛回首望去,均麵色大變,無不又懼又恨。

白衣少年驀然抬起頭來,冷漠的臉上一瞬間布滿了厲色,一雙冷眸中幾欲噴出火漿,看起來竟是說不出的懾人。他朝著那少女奔近幾步,大聲道:“阿徵,到我身邊來,誰也別想傷你!”

誰知那少女聽到他聲音,忽然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叫道:“我是蓬萊國最尊貴的公主,那些惡徒別想侮辱王族的尊嚴,王兄你快走,阿徵……阿徵看不到你練成劍術的那一天了!”說完竟與那些護衛一起折而向那隊兵馬迎去。

白衣少年臉色劇變,眼中透出十?...

二分的痛楚,大叫一聲:“阿徵!”

叛軍的兵馬已與那些護衛戰成了一團,所幸宮門被那幾名護衛擋得嚴嚴實實,他們人人存了死誌,一時竟悍勇無匹。刀劍相擊中,為首一名士兵縱身從馬上躍下,手上一柄大刀狠狠一揮,隻見血光四濺,那少女一身白衣都被染成了紅色,她小小的一顆頭顱已被那人提在了手上……

“巽衡!”沈百翎失聲驚叫,光球上畫麵卻漸漸消失。他這才反應過來,那不過是已經逝去多年的,曾屬於那個名叫巽衡的少年的往事。他早已知曉,玄霄曾經是海外蓬萊國的王子,但後來國內動**,他不得不逃亡海外,中間曆經種種艱辛自然能夠想到,但唯有此刻親眼看見那些舊事,才驚覺那人冷漠的外表下竟隱藏著這樣深刻的痛苦……

沉思間光球上又是一陣紫光閃爍,接著傳出一陣說笑聲。

“哎,我說冰塊臉,我看你也不像是山下鎮子裏的人,想必也是如我一般不遠萬裏趕到這昆侖山瓊華派來求仙訪道的罷。可你每日裏不是打坐就是練劍,當真一點都不覺得無趣?”

劍舞坪上,一名清秀少年正仰躺在一棵柳樹下休憩,不遠處另一少年正閉目打坐,神情極是肅穆,對他的問話竟是置之不理。

清秀少年也毫不生氣,嘴裏叼著的那根狗尾巴草隨著他說話一上一下地搖擺:“冰塊臉,怎麽說咱們也同床共枕了快一年,你這人怎麽還是這麽不近人情,連師弟的疑惑都不肯解答啊?”

冷麵少年眉頭皺起,闔起的雙目終於睜開,露出一絲不悅,冷冷道:“雲天青,你我怎可一概而論?我用功修行,雖然辛苦,但自有我一番結果。如你這般無所事事,不過虛度光陰,又有什麽樂趣?你若是不願修行,便離了這裏,莫要擾我修行!”

雲天青撇了撇嘴,嘟囔道:“不過比我早入門一時半會兒,盡會擺師兄的架子。你趕我走,那我去找大師兄玩兒去!”說著便要起身。

玄霄眉頭頓時鎖得更緊,冷聲道:“玄震師兄每日要幫師父理事,本就少有清閑,你若是敢去肆擾,我定不饒你!”

“誒……不許我這個不許我那個,冰塊臉你也太多管閑事了罷?”雲天青一聽,氣得從草地上跳了起來,“還有昨晚,我從思返穀回來,你竟然用符靈擋著屋門,害得我不得不在外麵睡了一宿,我要是把這件事告訴大師兄,他才定不饒你!”話音剛落,一張精靈古怪的臉上便露出一副訝色,“啊,玄震大師兄!”

玄霄聽到他叫大師兄,緊繃的麵色頓時也是一鬆,然而回首看去,身後一陣清風拂過,哪有什麽人?他當即知道自己又被雲天青戲耍,怒氣上湧地轉回頭來:“雲、天、青!”

雲天青則笑得打跌,伏地簡直要喘不過氣來:“哈哈、哈哈哈!冰塊臉,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神情當真好笑,好笑至極!一聽見大師兄的名字就這麽高興,你莫不是、莫不是對他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哈哈、哈哈哈!”

玄霄麵色卻忽地有些古怪,眼中也閃過一絲尷尬,但轉瞬便化作無盡怒氣:“雲天青,你再要胡言亂語莫怪我——玄震師兄!”

“喂,拾人牙慧可沒什麽意思啊冰塊臉。”雲天青見他話說了一半便麵帶驚訝地停了下來,甚至從地上站了起身,當即笑嘻嘻地捏著那根狗尾巴草搔了搔鼻尖,“玄震大師兄那麽忙,哪裏有空來找我們玩兒啊?”

哪知身後竟真的傳來一個煦如春風的溫柔嗓音:“怎麽?雲師弟竟是不願意看到我不成?”

雲天青大吃一驚,回首望去,柳樹後轉出一個人來,玉冠長袍,眉目溫潤,清貴如謫仙,正是他們的大師兄玄震。青年微微一笑,迎著兩位師弟的視線道:“師尊令我來考校考校你們,本以為你們正在用功,哪想到竟是躲在這裏偷得半日閑,當真快活得緊。”

雲天青幹笑起來:“大師兄,咱們兄弟一場,你可別告訴師父……”

他話未說完已被另一道冷硬聲音打斷:“師兄莫要將這隻猢猻和我相提並論。我於第五重境的心法中正有一處疑難,還請師兄教我……”玄霄說著已輕輕握住那青年手腕,引著他向自己居住的弟子房走去。

“喂,冰塊臉,你——”雲天青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人越走越遠,喃喃道,“這算不算見色忘友啊?”

沈百翎怔怔看著漸漸又化作一片漣漪的夢境,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有想到,在冰封的這十九年中,玄霄反反複複想起的往事中竟還包含著這樣一段回憶,那些曾一起度過的歲月,一起修行,一起學劍,互相切磋,那段日子如今回想起來,竟仍曆曆在目,美好如昔……

然而光球上又轉出另一幅畫麵,熟悉的滿是積冰的禁地,巨大的冰柱之中,那人俊美年輕亦如昔,但眉眼中卻沒了那份冷靜自持,惟剩下滿腔怒火。

“青陽,重光,宗煉,你們放我出來!”

“夙瑤,奪我掌門之位,禁錮我於禁地之中,若有朝一日我離開此處,定當報還!”

“雲天青、夙玉……你二人竟如此待我,為何……為何!”

憤怒的斥罵在冰室中不斷回響,但終究仍是歸於安靜,唯有冰柱上插著的那柄羲和劍微微閃爍著仿佛在回應。許久,那一聲聲的控訴漸漸低微下去,但重新響起的,卻是另一種飽含淒傷的聲音。

“……師兄,玄震……玄震……”

喃喃好似低語,呢呢如同傾訴,帶著一絲不解,一絲悲傷,一絲留戀,不斷地重複,再重複……最終化作了糾結難解的怨憤。

“……玄震,我好恨……”

玉台邊,沈百翎仰首看著光球內那人隔著一張冰壁模糊不清的麵孔,黯然神傷。自己,果然虧欠那人良多……

“玄霄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