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風雨大作
天色愈發蒼茫,冷風強勁凜冽,將卷雲台上叢叢野草一浪浪推向遠方。懸崖之上的一方天穹不知何時聚攏起團團濃雲,低低壓在眾人的頭頂,直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來。
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那一個聲音,緩緩訴說著那段往事,如此低柔,如此清晰,卻也如此悲傷。
“……我被青陽、重光兩位長老帶回瓊華派時不過是個失憶的少年,得太清真人青眼被收入門下學藝,也曾躊躇滿誌,以為自己會成為這一個仙家名門未來的棟梁之才,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將不得不麵臨這樣的身世!”
沈百翎怔怔看著懸崖下驚疑不定的那群瓊華弟子,漸漸模糊不清的視野裏那些身影最終融成藍白混濁的一團。
“我以為是恩人的師叔,原來竟是我的殺母仇人,我以為是恩師的太清真人,卻是下令屠戮我族的罪魁禍首,那些如獸般仇視著我的才是我的同類!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更可悲的事嗎?為何偏偏要發生在我的身上?”
人族,妖族……到底什麽是正,什麽是邪?我是玄震,還是沈百翎?
深深埋藏在心中十數年的執念和悲慟,彌漫在他孤寂荒涼的心中,絲絲縷縷,無孔不入,纏滿四肢百骸,仿佛無數隻鬼手拖著他漸漸下沉至最無人看顧的深淵……這世間,到底還有誰,會真的為他這個人難過傷悲?在這些人的眼裏,他又是誰?
風聲大作,壓過了天地間一切紛亂,無處不在的風,自由的,固執的,強烈的,向著懸崖上那條拱道的一端流去,向著那道寂寥佇立的身影匯聚。原本係在腦後的青絲霎時間掙脫了發帶的束縛,紅色的一條綢帶轉瞬消失在懸崖下滾滾的雲濤中,唯剩下如絲綢般流淌在空氣中的萬千烏發,鴉羽般拂動的黑色中那人臉色愈發蒼白,白得如一塊寒玉,那雙眼本是柔潤似一泓被春水溫熱的泉,此刻卻仿佛變成了一口幹涸的古井,透出一絲壓抑的寂靜和孤寂。
一點一滴,一勾一劃,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輕輕勾勒,沈百翎白皙的額頭上,兩道紅痕漸漸蔓延開來,如雪地裏綻放的紅梅,瞬間盛開在眉梢眼角,為那張清俊的麵孔增添了一絲妖異的美感。
懸崖下頓時一陣嘩然。
“妖……果然是妖!”立在夙瑤身後的一名青年忍不住叫道,一隻手早已情不自禁地按上腰際那柄劍,言語中更是難掩恐懼和憎惡,“掌門師尊,師叔,當年師祖便是被妖孽所殺,如今咱們可千萬不能被這妖孽的妖言迷惑……啊,看,看他的眼睛!”
眾瓊華弟子順他手指處看去,隻見拱道那端,烏雲般飄散在沈百翎頰邊、麵前的發絲忽地被一陣大風拂向腦後,那張蒼白的麵孔完全坦露在眾人眼前,包括那雙漸漸褪去黑色,化作兩點殷紅的瞳孔!
竟是如浸染了鮮血一般,透出森森邪異的氣息!
沐浴著那些驚訝、恐懼、厭惡、憎恨的目光,沈百翎緩步走下拱道,輕輕落在了懸崖邊緣的一塊岩石上。此時天色漸晚,卷雲台上濃雲如蓋,籠罩著其下紫色斑斕的結界,也壓抑著一眾人的心魄,偶爾黑雲中一兩道閃電穿過,四下裏便又恢複一片黯淡,唯有懸崖外結界上那張猙獰的鬼麵還透出紫黑紫黑的光,照耀著底下那道紅色的身影。
鮮豔的衣袂和袍角隨風在空中搖曳不已,如血色蝴蝶展開的羽翼,豔麗中透出垂死的脆弱。他緩緩低頭,迎著地麵上那一對冷漠的眼睛,輕輕說道:“看啊,玄霄師弟。這樣的沈百翎,你還願意承認是你的師兄嗎?”
玄霄怔了一下,還未答話,便聽到旁邊傳來一個顫抖著的聲音:“不可能……玄震、玄震師兄早就死在十九年前的妖界中了,他是我瓊華派的英雄人物!而你,隻不過是個妖孽,怎敢冒充我瓊華派太清真人的首徒,難道你以為這樣便可被承認麽?不要癡心妄想!”
沈百翎循聲望去,淡然的目光落在了玄震身旁提劍佇立的女子身上。夙瑤被他血紅的一雙眼所懾,頓時後退了一步,豔若桃李的臉上仍強自維持著一派之長的驕傲,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避了開去:“……我瓊華派無論如何不會收留一個妖!”
“嗬……”沈百翎搖頭苦笑,“夙瑤師妹,想不到十九年的時光,你也變了……”
夙瑤眼神微微閃爍,抿唇不語。
“我既然離開,就從未想過回來。你也不必擔心,我自十九年前拋棄‘玄震’這個名字之時,就已不在以瓊華派掌門首徒自居了。”沈百翎一語道破夙瑤的心思,麵上浮現出一絲複雜莫名的微笑,“當日太清真人慘死,三位長老扶持你繼任,你將一個岌岌可危的門派打理至今,其中種種不易,我也能夠想到,如今瓊華派強勁若斯,這中間你付出多少心血,自是不言而喻。太清門下六位弟子,論資質你並不出眾,但若論才幹,你卻不輸任何人。何必思慮過重,反而延誤了修行?”
夙瑤臉色一變,猛然抬首看向他,眼中竟似有什麽微微顫動了一下:“師……”一句“師兄”正要脫口而出,忽地醒悟過來,忙掩住了口。
“夠了!”
驟然一聲斷喝,出自玄霄之口。他狠狠揮袖,仿佛要以強力打斷這兩人的對視。隻聽他冷冷說道:“是與不是,如今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我曾經親口立下誓言,‘我玄霄與你情斷義絕,若有朝一日再遇,必將你這叛徒斃於劍下’!”仿佛為了應征他所說,緊握在玄霄手中的羲和劍忽地紅光大放,一股陽炎在劍身上盤桓來去,噴薄欲出。
沈百翎看著他冷厲的眼神,隻覺得胸前早已痊愈多年的那道傷口,又如十九年前在這裏被劍光穿透時泛起了疼痛。
看到他不自覺撫向胸口的那隻手,玄霄眼神更顯深沉,若目光如刀,隻怕沈百翎早已被他牢牢釘在了地上。他定定凝視著那隻按壓在鮮紅衣襟上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冷冷續道:“……不管你是玄震,還是沈百翎,如今我都要以你——血、祭、羲、和!”
驀地一道電光將卷雲台上下照得徹明,轟隆隆一聲巨響炸在雲端,一道霹靂自天而降,恰恰打在二人之間的空地上,霎時間塵土激揚、草莖亂飛。
塵煙中紅光大盛,隻聽一聲劍鳴,一點紅色的劍尖如熔漿穿透山岩,破塵而出,卷起周遭氣流,向著沈百翎的肩膀直刺過來。
青光閃爍,接著便是一聲錚響,原來春水劍不待主人催促,自己脫鞘而出,一個回旋擋在了沈百翎身前。狂風大作,劍柄墜著的五彩絲絛隨風亂舞,有幾條不留神抽在了沈百翎麵上,白皙的肌膚上瞬間腫起幾道紅痕。
沈百翎目光微凝,猛然一手並指豎在胸前,另一手化掌在身前畫圓,空氣中頓時浮現出一個青色的太極,青光閃爍中陰陽二魚迅速轉動,隻聽呼嘯聲響越發強烈,平地裏竟漸漸聚起了一道旋風,而他本人巋然屹立在風眼正中。
玄霄見此唇角微勾,忽地發出一記冷笑:“原來這些年你也沒耽誤了道功,好,好得很!”他眼中漸漸迸射出奇異的神采,比羲和劍上的陽炎還要熾熱幾分,“方才在妖界見識了那妖界之主的功力,當真見麵不如聞名,不過如此!好在師兄你不至於讓我失望,與你一戰,想必能令我胸懷大暢,一掃這些年的空虛無趣……”
沈百翎微微搖頭,輕聲道:“玄霄師弟,這些年是我對你不起,我不會傷你。”
“哦?莫非你要引頸就死,那豈不無趣?”玄霄聞言,唇邊那抹冷笑漸漸褪去,眼中卻升起一絲異樣之色,“你不會傷我?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玄震早在十九年前就已傷過,現下又來裝什麽君子?”
隔著一道風壁,那人神情愈發狂傲,與許多年前那個冷漠卻克己複禮的少年再無一絲相似之處,沈百翎怔怔看著,隻覺得心底那絲痛楚越來越劇烈:“玄霄師弟……”
“不必多言,來戰罷!”玄霄滿麵寒色,眼光中那股瘋狂卻愈發炙熱,羲和劍與主相應,劍上紅光也是越來越明亮。
沈百翎正要答話,忽地一個輕微的聲音不知從何處而來,鑽入他耳中:“……百翎,瓊華與妖界多年血仇難以化解,此時玄霄隻怕已經走火入魔,你隻需虛應幾句,將他纏住,待我與天河將望舒劍從掌門手中奪回,我們速速避入妖界,這一切的紛亂都可戛然而止。莫要擔心,我自會與你相伴,絕不後悔!”
那聲音無比熟悉,清冷中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關切,正是慕容紫英的傳音。沈百翎聽到他聲音,便如黑暗中陡然見到一束光芒,頓感安慰。然而聽到“望舒劍”三字,他卻不由得愣了一下,目光順勢朝玄霄身後望去,隻見夙瑤不知何時已率領一眾弟子退到懸崖下麵,她手中提著藍瑩瑩的一柄長劍,依稀正是望舒劍的模樣。
原來望舒劍竟落到了夙瑤的手中!沈百翎心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夙瑤並非陰命女子,怎麽能做望舒劍的宿體?且她內功雖為寒性,卻與當年夙玉與劍同修時大不相同,這又是何解?
“莫再遲疑,望舒劍與菱紗息息相關,若不奪回,她隻怕性命難保!”慕容紫英見沈百翎立在懸崖上一動不動,忙又傳音。
沈百翎渾身一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望舒劍竟是選中了韓菱紗作為宿體,難怪在雲天河上昆侖山之前,那柄劍就已覺醒,難怪方才自己趕到時,拱道上並無韓菱紗的身影……夙瑤能駕馭望舒,竟是憑著另一個陰命女子的靈力!
想明此節,他看向玄震、夙瑤的神情與先前大不相同,十九年前,太清真人不惜犧牲兩名弟子也要網縛妖界、舉派飛仙,如今他們二人也要釀成同樣的慘劇嗎?
轟隆隆又是一陣雷響,霎時間豆大的雨點灑了下來。天地間一道又一道的銀線仿佛密簾,將懸崖上的兩人分隔開來。
玄霄衣袍上忽地散出霧般蒸氣,原來他一身陽炎真力在體內來回逡巡,雨點落在他身上不過片刻便被蒸幹。懸崖上塵煙被雨洗淨,他俊美的麵孔在不時閃爍的電光中忽明忽滅,那雙眼映著羲和劍上紅光,仿佛暮色裏燃起的兩團火,永不熄滅。
他一雙眼始終注視著對麵的那個男子,比劍光更熾烈的目光仿佛要將那張魂牽夢縈了十九年的麵孔吞噬,對懸崖周遭的事務一概視若不見,聽若未聞。沈百翎卻始終關注著拱道上慕容紫英等人的舉動,眼角瞥到那兩個沿拱道奔來的身影,他當機立斷,猛然一把抓住懸於麵前的春水劍,劍鋒割破空氣的清鳴聲裏,半透明的劍身穿過雨點,向不遠處的那道白色身影劃去。
玄霄舉劍回檔,不怒反笑:“玄震,你果真出手了……那便來罷,強者為王,若我勝了,你——”吞吐著火焰的紅劍猛然脫手而出,直刺向天穹,劍身上幻化出無數劍影,朝著地下二人疾射,霎時間雨點亂彈,草莖沾著泥土飛濺。
撲撲幾聲,沈百翎隻覺得肩頭、小腿忽然一燙,接著便是一陣劇痛泛了上來,側頭看去,身上衣衫破損,已多了幾處傷口。玄霄所修道功極陽極烈,這數道劍光上自然夾帶著強烈陽炎,擊打在身上不隻是劍傷,更有燒灼之苦。
沈百翎疾退幾步,揮手一指天頂,春水劍上青光流轉,一個折身便向著空中那柄紅劍追去。玄霄卻似毫不在意,伸掌在虛空中輕輕一握,一團火焰竟在他掌心聚攏燃燒,分明風雨大作,那團火竟絲毫不受影響。金黃火焰忽地一聲爆響,憑空乍起數丈,呼喇喇幾道極長火焰竟交纏成一條火龍,張著血盆大口向沈百翎衝來。
沈百翎揮手喚出數道風壁重重擋在身前,那火龍撞在風壁上,火星四濺,隻聽颯颯風聲不斷,風壁卻散了一層,那火龍仍未消失,在空中盤旋一陣,複又撞過來,沈百翎伸掌支撐風壁,漸漸力有不支,忙又伸出一隻手掌,合雙手之力勉力將那火龍擋在風牆外。
哪知恰在此刻,頸後忽地一股炙熱氣息拂了過來,玄霄狂傲的聲音在身後極近之處響起:“玄震,若我勝了,你是否臣服於我?”
沈百翎大驚失色,驀然轉過身來,恰在此刻,懸崖下傳來一聲怒斥:“如此微末道行,便想渾水摸魚,當真膽大妄為!”瞥眼過去,恰看見雲天河被夙瑤狠狠揮袖擊飛了出去。
他這一分神,身後風壁頓時不穩,火龍一聲清嘯,霎時間三重風壁層層粉碎。天頂轟隆隆又是一聲巨響,一道紅光忽地破空刺下,不差毫厘,轉瞬間穿過懸崖上那道紅色身影。
沈百翎隻覺得耳邊風聲、雨聲忽地都停了,天地間一片空茫,就連胸口漸漸蔓延開的殷紅都與衣袍融在了一起,一點也不刺目。視野中,唯一清晰的,隻有咫尺之內,漸漸由狂傲轉為驚慌的那張麵孔。
“百翎——!!!”
不遠處似乎有人在呼喚,是紫英的聲音嗎,為什麽那麽悲愴?
他怔怔看著頭頂的一方天空,雨點打在麵上,滴在眼裏,將一切化作模糊,最後一絲力氣似乎都已離他遠去,眼前那一方天幕漸漸低垂,最終成為了一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