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報草之祭(上)

一場新雨灑過,清晨的烏蒙靈穀籠罩在一片如煙的薄霧中。朝日升起,霧氣漸稀,晨光中幾聲啁啾打破了寂靜,又伴著撲棱棱的聲響,數隻燕雀歡快地從一間木舍的房簷下掠出,展翅飛上蔚藍的天空,越過四麵合圍的山壁,轉瞬沒了蹤影。

不多時,山穀中漸漸升起縷縷炊煙,這座封閉在穀中世代不出的村落,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此時,靠近祭壇的一進木舍裏,隱隱傳出了說話聲。

“再過三日,又是臘日了。”說話的中年男子名叫百裏嵐,他端坐在主座上,眉目冷厲,頗為沉穩的模樣,顯是一家之主。他身著烏色長服,襟口袖口綴著藍色紋理,椅邊還靠著一柄長長的法杖,端的是氣勢不凡,就連說話也頗為威嚴,“今年臘日不比以往,韓黎大人想必已有所準備。”

左首坐著一名男童,是百裏嵐的幼子,不過九、十歲的年紀,穿著藍色對襟領褂,下著烏色布褲,一雙烏溜溜眼珠轉來轉去,極是靈動。他聽得百裏嵐這麽說,好奇問道:“爹爹為何這麽說,今年的臘日怎麽啦?往年不也一樣過?”

“今年……休寧已經八歲,莫非要舉行報草之祭?”不等百裏嵐回答,另一個青嫩的少年聲音先說了出來,這小小少年聲音溫雅,相貌也極不俗,雖穿著和弟弟一般的服飾,卻偏透著一股儒雅的風度。

他答出了弟弟的問題,那男童卻轉了轉眼珠,側目又瞥向百裏嵐。百裏嵐微微頷首,證實了長子所說:“不錯。族中向來有此慣例,繼承大巫祝血脈之人,須得在誕生的第八年上,族中祭祀尚未開始前三日中擇一日進入冰炎洞,於落日前將草紮放在女媧神像的右肩上,為我族祈福,祈禱靈巫族萬世平安。”

從內室走出一名女子,亦是一身烏色長服,長發結成辮子束在腦後,她是百裏嵐之妻媧靜。這父子幾人的對答皆被她聽在耳中,媧靜微微一笑,說道:“記得我幼時,韓黎大人便是這麽做的,如今又輪到了他的女兒。”她一麵說,一麵走來將幼子摟在了懷裏,又伸手摸了摸長子臉頰,“如今連我的兒子都這麽大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男童被母親摟著,頗為不適地扭了幾下,見那少年隻含笑看著,便不悅地嚷道:“大哥就隻會看我笑話!上次休寧用法術捉弄我,你也不肯幫忙,還偏著她,不許我打回去!”他說著便氣鼓鼓地跳下椅子,躲開母親的手。

少年一聽頓時啼笑皆非:“休寧是女孩子,她年紀還比你小兩歲哪。你法術上天分不如她便罷了,怎麽胸襟也不如她?以大欺小,以男欺女,說出去丟不丟人?”

男童一聽,臉漲得通紅,在地上跳了幾下也找不到話來辯駁,怒道:“反正大哥就是不幫我,壞死了,我不要你再當我大哥!”說著便奔向門外。

屋內百裏嵐皺眉斥道:“說的這是什麽話,還不回來給你大哥賠不是!”但幼子已去得遠了。他搖了搖頭,對長子歎道:“我和你娘從小都跟著先任大巫祝學法術,從來都是長幼有序,不敢亂說亂動,怎麽無憂這小子卻一點禮數都沒有,比村裏那些尋常村人的子女都不如,哪裏像是巫祝的孩子?”說著又是連連搖頭。

媧靜笑吟吟地勸道:“小男孩野一些又不妨事,村裏哪個小孩兒不是這麽混著長大?無殤是長子,天資好一些,安靜些,可又不是每個人都這樣。”說著輕輕一推少年,“去找你弟弟回來,雖說這幾日不用去韓黎大人那裏學法術,可總得去露個麵,晚些時候韓黎大人便要去祭壇準備祭祀事宜,到時候再去可就找不到人啦。”

百裏無殤隻得領命而去,一路行一路無奈。他是家中長子,父母又皆是村中巫祝,從小便被耳提麵命要恪守族規,穩重知禮,略大些又被族中大巫祝韓黎收為弟子,韓黎本就極為嚴厲,更教得這個弟子萬事謹慎,從不敢輕佻。但幼弟百裏無憂的待遇卻與他大大不同,雖隻比他小兩歲,卻少了許多限製,媧靜憐惜幼子天資不如百裏無殤,且對他期待也不如對百裏無殤那般高,隻盼著這個小兒子一生順遂快活,是以才起了“無憂”這個名字,百裏嵐重視長子,對幼子便不如何在意,媧靜更偏疼百裏無憂,他也向來不過問,才養成了百裏無憂無法無天的性子。隻苦了百裏無殤,每每要替這個幼弟收拾爛攤子。

百裏無殤想著弟弟素來喜歡玩耍的幾個地方,腳步也向著那邊走去。烏蒙靈穀四麵都是高高的山壁,靈巫族的村落便建在穀中窪地上。族中人擅長偃師之技,在山壁巨石上建舍架橋,吊著木籠用以上下,偌大一座山穀,處處都是人跡。隻是村中有一規定十分不近人情,即族中無論男女老幼,沒有大巫祝的允可都不能隨意離開烏蒙靈穀。百裏無憂頑劣愛玩,自幼就吵著要出村去,但任他哭啞了嗓子,媧靜也沒讓他如願,村規之嚴可見一斑。

不過多虧這條村規,百裏無殤的尋弟之旅才短暫容易了許多。不過片刻之後,便讓他在村東的一處草垛後揪住了百裏無憂,一路拎著領子將他徑自帶去了住在村中央的大巫祝家。然而終究是晚到了少許,韓黎已出門去往祭壇,留下話說讓兄弟倆各自用功修行。

韓黎之女韓休寧卻還在家中,見百裏兄弟到來,十分欣喜地從內室奔出,先衝著百裏無憂皺了皺鼻子,才對著百裏無殤行了一禮。她雖是大巫祝之女,跟隨韓黎修習法術卻比百裏兄弟晚,算是師妹。

百裏無殤先伸手在弟弟頭上用力一按止住他未來得及嗤出鼻的哼聲,才對韓休寧笑道:“休寧,眼看臘日將近,師父也忙碌起來,我們就不在這裏添亂了。我先帶無憂回家。”說著拎起弟弟便要轉身。

韓休寧忙叫道:“無殤哥哥。”見百裏無殤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無殤哥哥,我有話跟你說。”

百裏無殤揚起眉毛,笑道:“小丫頭又有什麽事?若是再讓我陪你去捉弄人可不成。”

韓休寧小臉一紅正要答話,一瞥眼看見百裏無憂站在一旁衝她翻著白眼,頓時鼓起腮幫,指著他道:“我隻跟無殤哥哥一個人說,你不許聽!”

百裏無憂立時瞪起雙眼,韓休寧的眼睛卻比他瞪得還大,百裏無殤無法,隻得上前一步將這兩個活冤家分開,拉著韓休寧出門:“好罷好罷,咱們到別處去說。”轉頭又命弟弟,“你先回家去。”

百裏無憂哼了一聲,頭也不回,蹬蹬蹬地跑了。

兩人到了屋後的小樹林中,韓休寧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才對百裏無殤吐露了心事。原來今日一早,韓黎離家之前,特意將獨女叫到了身前,將報草之祭一事告訴了她,命她務必早日入冰炎洞為全族祈福,言詞頗為嚴厲。韓休寧卻拿著草紮犯了難,她雖是大巫祝之女,修行卻不過兩年,道行粗淺,又從沒進過冰炎洞。她翻閱家中宗卷,得知冰炎洞中路途曲折,還生有許多靈物,孤身一人獨闖深穴,便是她素來膽大,也心生忐忑。

百裏無殤當下好生安慰,不住相勸,又說:“師父時常出入冰炎洞,自然已將一應事情盡數告知,休寧隻需照做即可。況且休寧是師父愛女,他如何肯將你置於險地,不必害怕。”

韓休寧卻仍是不情不願,將衣角揉撚了好一會兒才蹙著眉道:“可那地方……冰炎洞,冰炎洞,聽這名字想必是又冷又熱,而且不見天日,黑洞洞的多嚇人……那種鬼地方我可不想一個人去!”說著抬眼看向百裏無殤,忽地想起自己這位師兄跟隨父親學法術已有六年,所學遠勝自己,父親時時讚他天資聰穎,師兄又待自己一向溫和,當即眼前一亮,有了主意,“無殤哥哥,你陪我去!”

百裏無殤卻連連搖手:“不可,不可。隻有大巫祝才能出入冰炎洞,這是靈巫族自古以來的訓誡,怎能因為報草之祭破例?”

韓休寧拽著他衣角又是撒嬌又是懇求,說道:“咱們偷偷進去,誰也不說,陪我去嘛,去嘛!”

正糾纏不休,忽然聽到一聲大叫:“哈哈,全被我聽到啦!”接著樹後跳出一人,滿臉都是得意洋洋的笑容,叉腰挺肚地對韓休寧道:“膽小鬼,你不敢自己去冰炎洞,還要扯著我大哥陪你辦壞事,我告訴師父去~”

韓休寧頓時傻了眼,結結巴巴地指著那人叫道:“無、無憂大傻瓜?”

那人自然是百裏無殤的幼弟百裏無憂,他從小便和韓休寧不對付,兩人見麵便要起爭執,韓休寧牙尖嘴利,又比他聰明,往往占了上風,百裏無憂早就內心深感不忿。這次見韓休寧非要和他大哥私下說話,還鬼鬼祟祟,猜到其中必定有貓膩,當下佯裝回家,其實腳步一轉就偷偷跟在了二人身後,將韓休寧的一番心事全聽在了耳中。他此生第一次揪住了韓休寧的小辮子,心中得意至極,無論如何也要在當事人麵前炫耀一番,是以不等二人商議完就跳了出來,果然令韓休寧大驚失色,他小小心中更是誌得意滿。

但韓休寧脫口而出,不小心叫出了暗中給百裏無憂起的外號,百裏無憂臉上笑容一滯,立時轉喜為怒:“你你你、你、你叫我啥!”他也結巴了。